白稚川也無意將此事告知柳十四郎,藺知柔略微松了口氣,便即取出師兄和師弟的書信來讀。
盧鉉的信比前兩封簡短許多,常常提起個話頭就說等見了面再詳談,歡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蔣山雖好,對這個年紀的少年郎來說還是悶了些。
而宋十郎那封就長多了,滿紙哀嚎,幾乎通篇都在抱怨盧鉉不夠意思,拋下他一個人侍奉師父,自己跑去紙醉金迷的長安城醉生夢死,實在是不仁不義不孝不悌云云,生生寫出了罄竹難書的味道。
他本來就是三個徒弟中最貪頑的一個,課業上得過且過,如今兩個師兄走了,剩下他一根獨苗,師父的雷霆雨露不用說全歸他了。
藺知柔默默替遠在千里之外的師弟點了根蠟。
白稚川又從袖子里取出一張紙券:“這是你師父托我交與你的。”
藺知柔外祖家經商,耳濡目染之下,只掃了一眼便認出這是“飛錢”,是用來匯兌錢帛的,因為大量銅錢或絹帛攜帶不便,于是就在地方和中央之間設立了公私匯兌機構,往來商賈或是士人可以憑券兌錢,而不用攜帶大量錢財上路。
需要用上飛錢,這筆錢的數目肯定不小了。藺知柔堅決推辭:“七郎不能受,還請世叔替我還給師父。”
白稚川面露難色:“你師父就是知道你不肯收,這才轉了道手,叫我轉交……你如今留在長安,不比往日,酬酢往來都需這阿堵物,左右是自家師父,與家中長輩無異,受他的總比受旁人的好些。”
藺知柔仍舊堅辭不受,她確實缺錢,而且缺的不是一點,她在東宮衣食住都有著落,作為三皇子伴讀還有俸金可以領,但是她過幾年便要赴進士舉,無論是考前的行卷還是及第后的關宴,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何況她還要攢錢把家人接到京城來,長安城中的房價連許多正兒八經的京官都負擔不起,別說她這點杯水車薪的薪俸了——除了她以外,皇子伴讀都不差錢,圖的是個榮譽,故而俸金只是聊勝于無。
但是再缺錢,她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收柳云卿的錢。
藺知柔想了想道:“世叔,師父的錢我實是不能收,不過有一樁事倒是要勞煩世叔幫忙。”
白稚川知道藺七郎人小主意大,見她態度堅決,便也沒再堅持:“七郎盡管開口,只要是我能做的,必定責無旁貸。”
藺知柔道:“不瞞世叔,小子想找個抄書或搨書的活計,世叔交游廣闊,不知可有相熟的書商?”
白稚川不禁愕然:“你既缺錢,何必同你師父見外?”
“非是見外,”藺知柔微微垂下眼簾,“小子不能在師父跟前侍奉已是愧疚難當,師父的恩情不知如何報答,這錢實再不能收下。何況‘讀書百遍而義自見’,正好可以鞏固所學,還可借機習書,省卻多少筆墨,實是一舉多得。”
白稚川抿唇沉吟了一會兒,這才道:“也罷,這東、西市上,我相熟的書肆倒有幾家,翌日我替你問問。”
藺知柔道了謝,兩人把飛錢之事揭過不提,藺知柔又拿出新作的詩文請白稚川指點,白先生雖說考運不佳,屢試不第,然而他能與柳云卿談詩論藝,詩賦造詣不容置疑,只略掃一眼便能提出切當又實用的意見。
吟詩作賦有時也是當局者迷,須得旁人指出問題,藺知柔得到他一番指點,頓覺獲益匪淺。
不知不覺聊到了日晡,韓渡放課回來了,見了白稚川,兩人一通寒暄,韓渡便命人在堂中設宴擺酒,留他在東宮用晚膳。
長安城中有宵禁,白稚川留在東宮用晚膳,夜里自然也回不去了,白稚川本是放曠之人,也不管合不合規矩,略一遲疑便欣然受邀。
東宮閡宮上下沒人敢挑三皇子殿下的規矩,三人把酒言歡,行令聯詩,仿佛回到了寄寓佛寺那段時日。
不過藺知柔注意到韓渡有些心不在焉,看似興致盎然,其實只是一杯一杯地飲酒,菜肴幾乎沒動,聯詩時也常出錯。
白稚川雖喜歡飲酒作樂,作為長輩該有的自覺卻是不缺的,酒過三巡即稱醉告失陪,韓渡便讓宮人領他前去客館歇息。
待白稚川離去,韓渡卻不叫人立即撤席,而是屏退了宮人和內侍,拿起酒盞又飲了一杯,再要去拿酒壺,卻有一只手先于他握住了壺把。
韓渡一個沒注意,冷不丁地握住了藺知柔的手,她的手掌上有傷,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著布,但是露在外面的手指如無暇美玉,雖是孩童的手,卻已十分纖秀,韓渡下意識地縮回手,隨即又覺莫名,不明白有什么好避忌的。
這么想著,他又理直氣壯地把手覆了上去:“你搶我酒壺做什么?”
藺知柔將他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牢牢捉著壺把:“已是第九杯了,你只飲酒不吃飯食,一會兒得難受了。”
韓渡量淺,又容易上臉,此時臉頰已變作嫣紅,在燭火下宛如仲夏黃昏的云霞,大約是有些醉了,眼皮微微垂下,長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投下秀致的影子,半遮半掩住琉璃般剔透的眸光,不經意一抬眼,便漂亮得令人心驚。
藺知柔也見過不少美人了,還是由衷地在心里感嘆了一句,這長大了還不知道變成何等樣的妖孽。
韓渡怔了怔,說出話來有點大舌頭:“我飲了幾杯,你如何知道?”說罷又要來搶奪酒壺。
藺知柔躲開,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斟了杯酒:“那我陪你喝就是了。”
韓渡有幾分醉意,但還是記得她受了傷:“龐儀說你不能多飲,不行……”這回也不搶酒壺了,干脆端起她面前的酒盞,放到嘴邊仰頭一飲而盡,酒液順著他嘴角淌下來,他抬起手背很不講究地一抹。
藺知柔捏了捏額角:“這是我用過的酒盞。”
韓渡伸出少年人獨有的長而細的胳膊,繞過她的后背,在她完好的那只肩膀上拍了拍:“你我情同手足,何必分什么彼此……”
藺知柔正忍耐著將他胳膊撣開的沖動,便聽他低聲道:“阿兄要娶親了。”
藺知柔微覺詫異,她知道韓渡一直盼著太子給他娶各阿嫂回來,按理說不該是這個反應,除非太子妃的人選有什么問題。
韓渡倒是沒和她賣關子,竹筒倒豆子似地和盤托出:“阿兄要娶的是韋學士的長女,韋陟的阿姊……你別誤會……韋家阿姊是個極好的女子,只是,只是……”
他眼神中露出困惑,又似乎有些倦意:“阿兄心悅的是崔家七娘子,他倆情投意合,阿娘在世時就想替他定下崔家阿姊,若是那時候定下……若是……”
藺知柔無奈地搓了搓耳垂,不小心聽了一耳朵太子的隱私,倒又倒不出來,真是別提有多尷尬。
韓渡似懊惱又似賭氣,將酒盞往案上一舂:“阿舅在西北打了勝仗,阿兄便只能娶韋家阿姊……”
先皇后出身將門,父兄皆是大將之材,不過赫赫戰功和兵權從來是雙刃劍,外祖家既是太子最大的倚仗和助力,同時也是最大的隱憂,即便沒有前些日子的大捷,皇帝也絕不可能讓太子娶崔氏女。
而韋鳴是太子少詹事,本就是太子黨的中堅力量,太子娶他女兒為妃,這樁婚姻不能帶來任何額外的助力。
韓渡蹙了蹙眉,繼續道:“阿耶明明知道他兩情相悅,卻問阿兄是否屬意韋大娘,莫非只有那兩個是他兒……”
藺知柔一驚,即便四下無人,有的話也不能說出口,她忙壓低聲音急道:“殿下慎言!”
韓渡看了她一會兒,打了個小小的酒嗝,眼神迷離:“……我說了什么來著?”
藺知柔捏了捏眉心:“我叫內侍來扶你回房,你千萬別再說話了,能做到么?”
韓渡搖搖頭,又點點頭,嘟囔道:“……我日后定要娶個與我兩情相悅的女子……”
藺知柔敷衍:“哦。”
韓渡挑了挑眉:“你不信?”
藺知柔隨口問道:“若是圣人要你娶呢?”
韓渡輕嗤了一聲:“那我便帶著她去……拂林,去新羅,去西域……”
藺知柔冷酷地指出:“人家小娘子未必愿意拋家舍業地同你跑到天涯海角去。”
韓渡一愣,似乎完全沒想到這個問題,艱難地咂了咂嘴,喃喃道:“那可如何是好……”
他有些委屈,撇了撇嘴:“……那便不帶她去,咱們倆去,再帶上韋陟那廝,去康國……咱們倆坐車,叫他趕駱駝,到了康國,我請你吃大金桃……”
他不依不饒地揪住藺知柔的袖子:“你答應是不答應?”
眼看著內侍和宮人的影子在屏風上緩緩移動,藺知柔無可奈何:“行行行,都依你……”
再怎么意難平,太子的婚事還是定了下來,婚期定在初冬,算起來還有大半年時間,但太子娶妃是頭等大事,除了禮部和六尚各司以外,東宮中也有許多籌備和營建的事項,一時間眾人都開始忙碌起來。
轉眼一個月過去,已是陽和方起的時節,院子里的草木抽出新芽,清晨推開窗戶,便能聽見雛鳥在枝頭啁啾,和軟的春風撲在面上,送來融融的暖意。
藺知柔胳膊上的木板已經可以拆了,不過為了在崇文館一眾生徒面前營造出傷重的假象,她仍然綁著夾板,把左臂吊在脖子上。
受傷之后,她在韓渡殿中修養了半個月,閑得關節快生銹了,又擔心課業落下太多,和韓渡商量了一下,又去求了太子的允準,便回崇文館繼續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