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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新)


  數旬倏忽而過,幾場急雨過后,晝愈長,宵愈短,東宮里槐蔭漸濃,蟬聲高唱,長安城入了夏。

  盧鉉一月啟程,直至四月末方才抵達長安。

  藺知柔收到盧家家仆送來的短箋,道盧鉉前一天日暮時分抵京,未及在暮鼓前入城,歇宿在通化門外七里長樂驛旁的客館。

  翌日,藺知柔向直學士告假半日,與白稚川一同出城相迎。

  她雖贏了令狐湛的流霞驃,但到底一介平民,不好騎著寶馬良駒招搖過市,便托白稚川多賃了一頭驢。

  兩人在永昌坊前會合,騎著驢一路往東,向通化門行去。

  入夏后,氣候一日熱似一日,長安城里的氣味不太好聞,東宮里卉木繁茂,芷蘭芬芳,便是夏日也如山林一般清寂,一入街衢,頓覺揚塵撲面,惡氣熏人。

  長樂驛是長安士宦送往迎來之所,驛前車馬駢闐,煞是熱鬧。官驛附近建了許多客館逆旅,供沒有住驛資格的士庶下榻。

  盧鉉這樣的官宦子弟違例住官驛的不在少數,但盧家家風謹嚴,約束弟子甚嚴,盧鉉便在驛旁擇了一間雅潔的逆旅落腳。

  藺知柔與白稚川系驢柱上,走入店中,見屏門外停著輛犢車,一旁槐樹上牽著匹桃花馬,正低頭慢慢嚼著草料。

  犢車外罩青油布,式樣尋常,藺知柔卻不自覺多看了兩眼,心中微微有些異樣。

  正在這時,忽聽靴聲橐橐,一人疾步繞過屏門而出,正是盧鉉。

  少年笑道:“方才在院中聽見蹄聲,便猜是你們到了。”

  分別大半年,盧鉉高了不少,三個多月的旅途令他黑瘦了些,眉目顯得深峻,乍一看已有了成人的樣子。

  可惜這只是一瞬間的錯覺,一見故人,他立即眉飛色舞,露出熟悉的孩子氣。

  三人見了禮,敘過寒溫,盧鉉將藺知柔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皺著眉挑剔道:“怎的大半年也沒長個子,人還瘦了?”

  又盯著她的臉瞧了半晌,扯扯她的腮幫子:“肉都瘦沒了,臉色也不如蔣山時好看,師父見了定要不高興了?!?br />
  藺知柔只覺他話里有話,心頭不由一動,不等她說什么,盧鉉壓低了聲音道:“可是住得不舒服?”

  東宮不說炊金饌玉,衣食肯定是不缺的,盧鉉這么問,自然不是疑心她吃不飽,卻是怕她一個寒素子弟叫人欺負。

  藺知柔揣著明白裝糊涂:“成日衣輕乘肥、口咽肥甘,把人養憊懶了,倒不如在山中時旺健?!?br />
  白稚川心虛道:“江南的山水是格外養人。”

  三人一邊說一邊往里走,行至盧鉉下榻的小院,見一個仆役擁篲于庭。

  盧鉉將他遣了出去,闔上院門,將兩人帶到西廊下,這才對藺知柔道:“你怎么和那位攪合到一處去了?”

  一邊說一邊伸出三根手指。

  藺知柔明白他說的是誰,觀師兄神色便知他對韓渡沒什么好印象。三皇子出了名的胡作非為、冥頑不靈,盧鉉雖曾隨家中長輩入宮覲見,但與韓渡并無私交,連面都沒見過幾回,不免受流言的影響。

  藺知柔便將韓渡微服江南,在普通院中替她解圍,又在神童試中不期相遇、結伴同行的經過簡要地說了一遍。

  白稚川適時幫腔:“三皇子器識宏雅,襟懷廣闊,有赤子之誠,只是有些不拘俗禮,難免招致謗議。”

  盧鉉向白稚川一揖:“得白先生此言,晚生渙然冰釋?!?br />
  話雖如此說,他眼中的擔憂卻是分毫未減。

  即便三皇子并非如傳言一般頑劣不堪,與東宮走得太近也未必是好事。

  不過畢竟當著白稚川的面,他也不好把話說得太透。

  藺知柔便佯裝不覺,只道:“師兄離京逾歲,想必惦念長安佳肴,師弟如今領了俸祿,明日在五湖春設一席,為師兄接風?!?br />
  “就你那仨瓜兩棗的俸祿,也好意思拿出來現眼?!北R鉉說著抬手,往她左臂上重重一拍。

  藺知柔的斷臂雖已愈合,尚有些余痛未消,叫他冷不防一拍,忍不住痛嘶了一聲。

  盧鉉當即起了疑心,連忙問道:“怎么了?”

  藺知柔一想,她與令狐湛賽馬之事在京中高門間算不得秘密,盧鉉入城后早晚會聽聞,與其砌詞騙他,倒不如說實話,便即將此事輕描淡寫說了一遍。

  盧鉉一聽便知端的,這禍事雖是在東宮惹上的,究根結底卻是因師父而起,蘭陵長公主府與東宮算不上親善,卻也沒什么齟齬,令狐湛刁難藺知柔,定是因為當年師父與長公主的傳聞。

  白稚川道:“那位令狐公子前日在宮中打毬,不慎墜馬,聽聞傷得不輕,那日三皇子也在場上,七郎還去觀毬了,倒是冥冥中報應不爽?!?br />
  盧鉉何等聰明,不用他把話說透,便知此事多半是三皇子的手筆。

  這事本來怨不得三皇子,他還伺機替師弟出了口惡氣,可謂仁至義盡。

  可他總不能去怨師父,只得道:“讓我看看傷口?!?br />
  藺知柔掩住衣襟道:“只是一點輕傷,早就愈合了,看不出什么?!?br />
  其實她肩膀上被蹭去一大片皮肉,雖有禁中秘藥,也沒法將疤痕消盡,自己看著也覺有些猙獰。

  盧鉉知道這師弟向來臉嫩,便沒再堅持,只道:“傷及骨骼不是小事,須得好生將養,往后出行坐車,別再騎馬騎驢了?!?br />
  藺知柔道好,抿了抿唇道:“師兄,我既已痊愈,受傷的事就別和師父提了?!?br />
  白稚川搔搔頭附和道:“七郎此言甚是,你師父心重,若是從書信中得知,不免多思多慮……”

  話音未落,忽聽屋中竹簾嘩然作響,一道頎長的身影開簾而出。

  藺知柔詫異道:“師父?”

  來人竟是柳云卿。

  闊別數月,柳十四郎眉宇間微帶倦容,比分別時又清減幾分,白衫寬大,更添清疏蕭然。

  白稚川將半截話默默咽了下去,欲蓋彌彰地干笑兩聲:“云卿你怎么也回京了?書信中怎的只字未提?”

  柳云卿淡淡道:“是臨時起意。”

  盧鉉摸了摸鼻子,師父去歲冬日舊疾復發,一直遷延至開春,本來的確沒打算回京,可就在阿鉉啟程前夕,他收到劉侍郎的書信,稱自己年邁體衰,又罹風疾,惟恐時日無多,此生不復相見,遂請他入京一敘,以償夙愿。

  柳云卿年少時曾師事劉侍郎,多承指點照拂,雖對他的病情將信將疑,但老師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他也不好推辭,便即與徒弟同行。

  他帶病啟程,恐怕令親友牽念,便告訴徒弟不必在信中提及他一同北上之事。

  柳云卿又對白稚川道:“途中偶染風寒,今日起得遲了,不曾相迎,還請稚川兄見諒。”

  白稚川忙道:“同我還見外?!?br />
  柳云卿笑道:“彼此彼此?!?br />
  白稚川知道他這是怨他幫著小徒弟瞞他,嘿然無言,只能訕笑。

  柳云卿對盧鉉道:“請白先生去堂中飲茶?!?br />
  旋即看向藺知柔:“七郎隨我來?!?br />
  柳云卿臉上看不出慍色,目光算得柔和,可藺知柔莫名感到一股冷意。

  她墜馬時都沒多少畏懼之感,此刻卻有種拔腿就跑的沖動。

  白稚川同情地看了單薄瘦弱的世侄一眼,毅然決然攬著盧鉉的肩去堂中飲茶了。

  柳云卿淡淡地看了徒弟一眼,舉步走進東軒。

  東軒布置成書齋的樣式,緣墻擺著一排書架,屋子中間設了兩張坐榻。

  柳云卿指一榻道:“坐?!?br />
  邊說邊從茶爐上提起銅茶釜。

  藺知柔忙起身去接,柳云卿道:“你坐著,我來?!?br />
  袖口中露出的一小截手腕筋骨分明,疏瘦如梅骨。

  藺知柔道;“師父又清減了?!?br />
  柳云卿眉心微微一動,掀起眼皮看她:“數月以來,學業可有荒???”

  藺知柔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請師父考校?!?br />
  柳云卿將兩杯清茶置于茶床上:“不急,先嘗嘗今年江南的新茶?!?br />
  藺知柔忐忑不安,哪里有心思品茶,心不在焉地啜飲著,一杯見底也沒嘗出味來。

  柳云卿輕輕擱下茶杯:“近來可有新作的詩賦?”

  藺知柔欠身道;“不知師父入京,不曾攜帶詩文?!?br />
  柳云卿將茶床置于一邊,起身從篋笥中取出藤紙與筆墨:“寫兩篇與我一觀?!?br />
  藺知柔應是,執袖研墨,提起筆,沉心靜氣地思索一番,選了兩首較為滿意的詩作,開始書寫。

  寫得兩聯,柳云卿微微頷首:“字有長進?!?br />
  藺知柔這半年來一得閑便替書肆抄書搨書,她字跡秀雅,又從不出錯,在長安的書肆間已是有口皆碑,不必白稚川介紹生意,已是應接不暇。

  勤學苦練之下,一筆字自然有進步。

  藺知柔自謙:“師父謬贊。”

  說話間一首五律已經寫完,柳云卿道:“筆氣已成,句法雄宕,慎勿徒務高調,失之空闊無當?!?br />
  藺知柔道:“謹遵師父教誨。”

  兩首詩寫罷,柳云卿輕聲諷讀一遍,點評數語,末了道:“看來這半年你治學勤謹,不曾懈怠,很好?!?br />
  藺知柔暗暗松了一口氣。

  柳云卿說罷,回身從架上取下一個巴掌大的紫檀木盒置于她面前:“打開看看?!?br />
  藺知柔揭開盒子一看,里頭竟然又是一塊風字硯,手心里不由微微沁出汗來:“師父,這是……”

  柳云卿目光沉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須愛惜。器物只是器物?!?br />
  原來他早已知道了,甚至連風字硯這種細節也一清二楚,消息可比盧鉉靈通多了。

  她還自作聰明地想瞞過他。

  柳云卿道:“先時贈你的石硯,是先慈舊物,非是貴人所賜?!?br />
  藺知柔一怔,令狐湛說那硯臺出自長公主府,她其實是有些信的,卻不想柳云卿贈她的竟是母親的遺物。

  柳云卿接著道:“這次回京,我會逗留一年半載,已托人卜宅終南,阿鉉要回盧府居住,你隨我入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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