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別業有四五處房舍院落,星羅棋布般分散在各處。
從藺知柔的院子到柳云卿的房舍,要順著山坡往上走一段路,再穿過一片小小的杏樹林。
下了大半夜的雨,山路泥濘,石階濕滑,藺知柔提著下裳,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著,不一會兒下裾就濺滿了水。
一夜未眠,加上小腹酸脹墜痛,這短短一段路她走得有些艱難,但是她每日清晨都會去向柳云卿請安,陪他用早膳,飲一杯清茶,然后開始上早晨的課。
他們都不是輕易改變習慣的人,在這些生活瑣事上刻板得有些墨守陳規,她自然也不會為了區區一場雨和些許不適就改變。
穿過杏林,她聽到一聲馬嘶,循聲望去,只見附建在院子旁的馬廄里多了一匹陌生的玉驄馬。
為了出行方便,別業里也養了兩匹馬,不過是穩健而善于走山路的普通蜀馬,并沒有這樣名貴的品種。
玉驄馬神俊非常,配了金銀鬧裝鞍和五鞘孔絳帶。藺知柔看了看馬上的織錦障泥,下緣有些臟,但并沒有污泥,可見那位貴客是昨日下雨前就到了。
她正沉吟,院門“吱嘎”一聲開了,柳伯提著個食盒走出來,雨不大,他沒戴斗笠,只披了件蓑衣小心地護住食盒。
老人眉宇間有隱現的憂色,藺知柔認識他三年多,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
柳伯注意到藺知柔,眉頭微松,招呼道:“小郎君今日起得早,老仆正要去你那里送朝食。”
藺知柔道:“柳伯,師父這里可是有客人?”
柳伯點點頭,欲言又止道:“是長公主……”
藺知柔其實猜到了幾分,不過還是微覺詫異。
當年她赴神童舉,柳云卿準備了給長公主的薦信,可見他們一直是有聯系的,他既已回京,沒道理不去長公主府拜謁。況且柳云卿幾乎每旬都會下山,藺知柔并非次次跟隨。
柳云卿只道去訪友,訪的是哪位友人,自不必向徒弟交代,藺知柔當然也不會過問,他不提及長公主,她便也當作不知。
不過這還是長公主第一次造訪終南別業,且馬廄中只有一匹馬,可見連隨從都沒帶一個,事情便有些不尋常。
柳伯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是昨日天快黑時來的,說是從華嚴寺回莊園,半道上路過這里,順道來拜訪郎君,本來昨夜要走的,哪知道突然下起大雨來……”
藺知柔知道柳伯不是個喜歡搬弄是非的人,他解釋這么多,大約是不想讓主人叫徒弟看輕。可昨晚藺知柔讀書到子時才上床睡覺,那時雨還沒下,可見長公主不是被大雨留下的。
她感到腹中的冷意更甚,仿佛墜著的石頭換成了冰塊。
她很想轉身離開,但柳云卿的院子不大,門口的動靜很可能已經被里面的人察覺了,她明知貴客來訪卻避而不見,難免落人口實。
只躊躇了一瞬,她便向院中走去。
書齋的疏簾垂著,隱約可見柳云卿熟悉的側影,有斷斷續續女子的低語聲傳出來,那聲音似乎也沾上了雨氣,濕漉漉的,帶著一點微腥。
藺知柔穿過雨中扶疏的庭院,數人合抱的百年銀杏樹被雨洗刷過,葉片鮮綠潤亮,微微透著光,仿佛翡翠雕成。
她在石階邊沿蹭了蹭木屐上的土,走到廊廡上,脫下蓑衣斗笠,靠在墻根。
“是誰?”簾內傳出柳云卿的聲音。
師父一向能從腳步聲將她分辨出來,他這是明知故問,藺知柔抿了抿唇,喚了一聲“師父”。
不等柳云卿回答,簾內傳來女子的聲音:“原來是高足,正想見見這孩子,快請進吧。”
柳云卿道:“小子不識大體,若有失儀之處,還請長公主見諒。”
頓了頓向簾外道:“進來吧。”
藺知柔應了聲“是”,褰簾入內,見柳云卿與蘭陵長公主相對坐于榻上,各自面前擺著牙床,上置盤碗,柳云卿用的是青瓷,長公主面前則是一套折枝花紋的銀鎏金葵口小碟,里頭擺著山菌、鮮果、后園中新鮮采摘的蔬食,并幾樣附近獵戶定期送來的脯臘,與他們平日吃的差不多,只是略豐盛些。這對炊金饌玉的長公主來說自是十分簡陋,但她顯然并不在意。
長公主未施粉黛,臉上還帶著點慵倦的紅暈,長發用金簪松松綰作圓髻,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玉色白衫,衣袖長了一截,她挽進了臂上的金釧里。
藺知柔一眼便認出來,那是柳云卿的衣裳,連里面的中衣也是。
長公主昨夜孤身到訪,又臨時決定留宿,自然沒有帶換洗的衣裳,柳云卿這里沒有女子,總不能讓金枝玉葉穿仆婦的衣服,那么他拿出自己的衣裳讓她穿著,是理所當然的事。
可藺知柔的心跳還是不由自主地亂了幾拍。
她定了定神,上前行禮:“小民藺遙,拜見長公主。”
蘭陵長公主笑道:“不必拘禮,請坐吧。”
柳云卿對藺知柔點了點頭。
藺知柔向長公主謝了恩,入了末座。
她只在馬毬會上遠遠看見過長公主,不曾看清她的容貌,且殺馬的那一幕觸目驚心,也讓人無暇注意其它。
此時在近處一打量,長公主卻比她想象中柔軟了不少。
她的長相是凌厲的,眼距很近,內眼角下彎成鉤,如猛禽的喙,高聳的顴骨繃緊了皮膚,她的鼻梁也比一般女子高挺,鼻翼微張,卻無損于她的美貌,反倒添了一點風味。
柔軟的不是她的長相,而是神情,從她銳利的雙眼中,流淌出似水如煙的溫柔。
藺知柔聽過無數關于長公主挾勢弄權、呼風喚雨的事跡,也親眼見過她利落地割斷駿馬的喉嚨,沒想到她也有這樣柔情似水的一面。
她雖竭力掩飾,但看向柳云卿時,眼中滿是忐忑,慌亂,羞澀,與情竇初開的少女并無不同。
她看起來比實際歲數年輕許多,眼尾嘴角沒什么明顯的皺紋,但微微下陷的眼窩和不再清晰的下頜線條仍然隱隱透露出她真實的年齡,就像過了花期仍然頑強綴在枝頭的花,顏色依舊鮮妍,卻從內里透出股力不從心來。
藺知柔敏銳地察覺,她的力不從心緣于柳云卿。
關于她師父和長公主的傳聞甚囂塵上,藺知柔也不是沒懷疑過,直到此時才相信他們之間并無私情,只是長公主一廂情愿。那不是看男寵的眼神,是看求而不得的意中人的眼神。
柳十四郎風華絕代,暗暗為他傾心的女子不計其數,長公主只是其中一個罷了。
不知她是否想過將柳云卿變成男寵之一,大約動過念頭吧,但她終究沒這么做,許是因為柳云卿的家世,河東柳氏鐘鳴鼎食,而他母族杜氏雖然罹禍,卻也是世代簪纓,上至皇帝,下至宗室,韓家人出身行伍,在世族面前總是欠缺那一分底氣。
若柳云卿是寒門子弟,恐怕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韓家人中大約只有韓渡是個異類,不把舊五姓當回事,卻在一個寒門小兒身上耗費了許多精神。
想起韓渡,藺知柔的思緒不由飄得有點遠。
長公主也在端詳她,半晌,她望望柳云卿,抿唇笑道:“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叫我想起當年你剛來時的模樣。”
藺知柔剎那間回過神來。
長公主的態度親切異常,一邊說話,一邊望柳云卿,態度小心翼翼,帶些討好的意味。
但藺知柔不敢掉以輕心,獵豹即便收起利爪作出貓兒之態,它也仍舊是獵豹。
而且她不經意與長公主目光一觸,只一瞬便知她厭惡自己。并非出于她和獨子曾經的齟齬,而是一種更深更本能的厭惡,連她自己都未必知道。
正想著,長公主又道:“聽聞七郎才高學贍,詩賦俱佳,不知今日有幸得聞佳句否?”
藺知柔躬身道:“小民不才,恐怕塵汙貴主耳目。”
長公主道:“七郎不必如此謹慎,我與云卿相交莫逆,你是他的徒兒,便如我家中小輩一般。”
柳云卿也道:“無妨,但吟數聯。”
藺知柔便挑了兩首應景的吟誦。
長公主露出意外之色,對柳云卿道:“七郎辭采雋拔,運思精巧,比起你當年也不差多少。”
藺知柔神色依舊淡淡的:“貴主謬贊。”
長公主對柳云卿嫣然一笑:“性子倒是比你沉穩謙退多了。”
柳云卿嘴角似有若無地一彎,笑容淺淡得像輕風淡月,藺知柔卻無端地感到周遭為之一亮。
長公主一定也有同樣的感覺,目光迷離了一瞬。
“在下當年荒唐不羈,幸而貴主寬宏,不曾治在下不敬之罪。”流云卿道。
“你是恃才傲物,那時的你啊,就如出鞘的倚天一般,如今卻也知道藏鋒了。”
長公主頓了頓,輕嘆道:“一轉眼已十多年了,我也老了……”
他們相識時他十五歲,她二十五歲,正值華年;如今他已近而立,她則年屆不惑。
長公主這么說,自是想從意中人嘴里聽到幾句溫言軟語,夸她容顏依舊,但柳云卿若是順著她的意奉承她,便也不是她念念不忘的柳十四郎了。
他只是欠了欠身:“是在下言語有失,令貴主傷懷。”
長公主臉上掠過一絲尷尬,苦笑了一下,從袖中取出個透雕白玉的香囊,遞給藺知柔:“一時興起前來拜訪,也不曾準備什么,只有這隨身之物,七郎拿去玩吧。”
藺知柔自然固辭不受,最后柳云卿發話命她收下,她這才謝恩收下,隨即便行禮告退。
他們的朝食用了一半,因藺知柔打攪,湯羹和蒸點都放涼了,柳云卿喚仆役來撤換,長公主連道“無妨”。
柳云卿抬眼看了看徒弟,淡淡道:“你回去吧,今日不必來上課了。”
藺知柔應是,行禮退出簾外。
“你這小徒弟真有意思……”長公主的聲音自身后飄來,“你也太小心了,將他藏著掖著不令我見著,莫非我是食人的猛虎?”
柳云卿不知低聲答了句什么,長公主又道:“我覺著你待他很是不一樣……”
藺知柔快步穿過廊廡,走下臺階,撞進雨幕,這才發現自己忘了取走廊下的蓑衣和斗笠,她回頭看了一眼,不想再折返回去,便冒雨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進屋,她沒有立即換下濕衣裳,卻從枕邊拿起一只檀木盒,打開蓋子,對著里面的碎硯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將長公主賞的玉香囊放進去,關上蓋子,把匣子塞進櫥柜深處。
待她擦干頭發和身體,換上干凈衣裳,在茶爐上煮上姜湯,柳伯也提著食盒到了:“方才那些吃食都冷了,郎君叫老仆去廚房換了熱的。”
柳云卿在這些事上一向十分細致。
藺知柔此時方才想起自己還未用朝食,腹中微微絞痛,那陰冷的感覺越發揮之不去。
她盛了碗姜湯請柳伯飲了,送走老人家,這才揭開食盒。
里面是幾樣小菜、一碗粳米粥和一小塊蒸餅,還冒著熱氣。
她沒什么胃口,不過還是拿起湯匙,逼自己吃了半碗粥,一小碟菜蔬和肉脯。
這場雨下到午時便停了,長公主在別業又住了兩日,這兩日的課便停了,藺知柔早晨去向兩人請個安,余下的時間便在自己院中讀書習字。
第三日清晨,她帶著這兩日的習作去柳云卿院中,仍舊如往常一般,兩人心照不宣地對長公主到訪之事絕口不提,仿佛此事從未發生。
藺七郎一如既往地勤勉而知禮,一切都恢復如常,但柳云卿清晰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變了。
就像門前的溪流,看起來并無不同,但昨日的水已經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