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渡趕緊拉起衾被,把“罪證”蓋個嚴嚴實實。
事情本身并非見不得人,不過是表明他業已長大成人。
可夢里那模糊的身體和清晰的面容,讓他感到無地自容。
他第一次萌生出這種感覺,對象竟是藺遙,他生得再怎么姣好,與他一樣是男兒身,而且還是他曾經的好友——其實直至今日,他心底還是將他當朋友的。
這是少年時不含機心不帶算計的情誼,今后大約都不會再有了,而他卻用這樣不堪的夢玷污了它。
他越是感到不堪回首,不能深想,腦海中越是不斷有朦朧又艷冶的片段閃現,一切都如浮光掠影,他甚至連來龍去脈都沒怎么弄明白,但僅僅如此就可稱驚心動魄。
怎么會是藺七郎呢?韓渡用力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病。
東宮里不乏貌美的宮人,雖然都比他大上幾歲,但也正值綺年,可他從未生出別樣的心思。
崇文館的同窗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令狐湛這樣的紈绔自不必說,長公主府的后花園角門里隔三岔五就抬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都是因“勾引”小主人被長公主杖殺的美婢或狡僮,即便是崔盧這樣加家風嚴謹、循規蹈矩的,見了容貌姣好的女子也不免一邊赧顏一邊偷偷多瞄上幾眼。
韓渡似乎天生缺根弦,太子見幼弟桀驁不馴,生怕他學那些五陵紈绔,放到他身邊的宮人經過層層篩選,個個規矩本分,稍有逾矩便撤換,后來才發現純粹是他自己杞人憂天,少年郎只長個子不開竅。
他本打算等他自己開竅,到了思慕女子的年紀再給他娶個可心的王妃,哪只還沒等到,他們的處境已經危在旦夕,為了保全他,只有將他送到山中佛寺,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還俗,本來暗暗物色好的適齡小娘子,如今是不必想了——眼看著東宮的船要沉了,楚王亦朝不保夕,這時候誰敢結親?
韓渡仰天躺著發了會兒怔,掀開被子起床。
因是來寺里清修為父親祈福,為表虔誠,沒帶內侍伺候,但是主持當然不會讓堂堂親王做粗活,每日早晚遣寺奴灑掃庭除,將換洗衣物取走。
入寺第一晚偏偏出了這樣的事,未免褻瀆神明,若是自己的內侍看見也就罷了,叫寺里的人知道總是有失體面。
韓渡從凈室打了一盆水來,浸濕了帕子去揩衾被上的污漬,揩了半日,罪證沒消除,反倒濕了一大攤,越發顯得欲蓋彌彰。
他只好破罐子破摔,抱起衾和床褥走進凈房,一股腦兒摁進了大水缸里。
看著罪證湮滅,他心下稍安,只覺自己有些草木皆兵、小題大做,多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晝剛好見了藺遙,故人重逢難免心潮起伏,夜里一不小心便把他的臉安了上去——做夢本來就沒什么道理可講,若是沒見到藺遙,說不定夢里的就是韋二呢。
想到這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胳膊上起了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絕無可能,換成韋二就是不折不扣的噩夢,肯定一下子就嚇醒了。
可是藺遙和韋二有何不同?韋二也生得不差,當初扮成女子下江南,一路上都沒被看穿。
然而就是有什么不一樣,韓渡疲憊地捏了捏眉心,不能深想,這只是個意外。
三日后,同樣的意外再次發生,一回生二回熟,這回的夢越發放肆,也不像先前那般模糊。
他總算看清了出現在他夢里的是女子,令他暗暗松了一口氣,他就知道自己并沒有分桃斷袖的癖好。
可那女子仍舊安著藺七郎的臉——那張臉仿佛在他腦海里扎了根,夜里夢見,白日不由多想,白日想多了,夜里更易夢見,如此循環往復,令他苦不堪言。
有一回韋二無意間提了一嘴藺七郎,韓渡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沒從蒲團上一躍而起,倒將韋二唬了一跳。
韓渡自然不會以為自己真的對藺遙有什么非分之想,他相信只要再見一次本人,這莫名其妙的念頭就會煙消云散,然而他不是來游山玩水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他在寺里不出去,藺七郎也不可能來找他,見一面談何容易。
許是他運氣不好,情竇初開正巧碰上出家,身邊除了僧人、寺奴便是侍衛,竟沒有一個可以遐想的對象,于是荒唐的綺念就像一顆細小的種子落在肥沃的土壤里,生根發芽,長成一株怪異、有毒但又格外美麗芬芳的藤蔓。
……
藺知柔并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入了楚王的綺夢。
那日她在翠微寺耽擱了半日,回去時已是黃昏。
她在別業門外遇到了從城中歸來的柳云卿。
他已經換下了行衣,穿著身玉色夾衣,外罩鶴氅。
他平日穿白衣的時候居多,很少穿帶顏色的衣裳,藺知柔不免想起那日長公主穿過的玉色衫子——那是夏日的薄衫,自然不是這件,但她的目光還是不自覺地在他衣領上多停留了片刻。
柳云卿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目光,顯然也記起了那日的事。
藺知柔上前行禮請安。
柳云卿微微頷首:“去哪里了?”
藺知柔微一遲疑,含糊道:“騎著馬去后山上轉轉。”
柳云卿目光微微一動,她身上有明顯的檀香氣味,去后山上轉轉可不會染上這種味道。
去附近佛寺中游觀大可不必瞞著他,除非有什么別的事需要瞞著他。
賞楓的季節,翠微寺……柳云卿轉念之間就明白了。
藺知柔道:“劉侍郎近來可好?”
柳云卿微露沉吟之色,藺知柔便知道他此次下山并非去劉府,去哪里不言而喻。
“劉公無恙。”他淡淡道。
“那就好。”藺知柔也淡淡地應道。
殘陽漸褪,蒼紫的暮色籠罩了群山。
“外面風大,回去吧。”柳云卿說著,轉過身向門內走去。
藺知柔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和柳云卿相處很輕松,有很多事心照不宣,只要一個眼神對方便能明白,但他們從來不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師徒,她并沒有真正了解過柳云卿,柳云卿也沒有真正了解過她。
兩人默默走到山堂門外,柳云卿忽然停住腳步,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朝中不日將有大事,這幾日你就留在別業中潛心讀書,別出去了。”
藺知柔一怔,隨即道:“弟子遵命。”
柳云卿微一頷首,沒再多說什么。
藺知柔抬起頭,蒼莽的天空中有雁行飛過,群山變成了昏暗的剪影,一重重地壓下來。
……
這一年秋日柳云卿再未提及翠微寺賞楓之事。
季秋下旬,城中傳來消息,皇帝的傷勢終于痊愈,又可以親自視朝。
皇帝傷愈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關中大水、賑災不力為由罷免了兩位宰相。
中書令張敬瑜遷太子太保分司東都,明升實貶,打發到東都去養老。
而以兵部尚書出任宰相的蘇簡辭則罷知政事,出貶為曹州刺史。
走馬上任的兩位新宰相卻都和柳十四郎關系匪淺——一個是他親祖父,御史大夫柳棠,遷中書令。另一個則是他的恩師劉道正,以吏部侍郎出任宰相。
被罷免的兩位宰相與東宮說不上有多親善,但都不贊成廢立儲君、動搖國本,尤其是在這多事之秋,于是他們便被罷免了。
新上任的右相柳棠卻是明明白白站在東宮的對立面,坊間傳說他與馮貴妃、晉王一系過從甚密,不過藺知柔從柳云卿的只言片語中聽出來,他祖父倒不是為了擁立晉王,只是太子行事手段強硬,凡事有自己的想法,若他繼位,怕是對吏治和中外軍事都會有大刀闊斧的動作。
而其他幾位皇子中,晉王并非最好的選擇——他在后宮有貴妃這個強援,待他上位,定然會大力扶持馮家,那一家子目光短淺又貪鄙成性的鼠輩,必定會將朝堂弄得烏煙瘴氣。
除了太子和晉王之外,儲君之位輪到哪一位去坐于他而言沒多大區別。
而另一位宰相劉道正的態度則撲朔迷離。
劉侍郎的風疾是什么時候痊愈的,今后是否會舊病復發,沒人能說得清楚,但顯然病勢已經控制住了,至少絲毫不妨礙他秉鈞持衡,在家中休養生息三年,他心寬體胖,氣色比沒病時還好些。
他一向是個見人就帶三分笑,只會和稀泥的和事佬,皇帝動念廢儲的時候他在家修養,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立場。
眾人都猜測他大約又是一個惟右相馬首是瞻、凡事唯唯諾諾的“伴食宰相”。
本來兩位宰相,尤其是中書令張敬瑜是廢儲的最大阻力,皇帝這時候撤換宰相,其意不言自明。
太子自然對此一清二楚,但他就像刀俎上的魚肉,只能任人宰割,他自立為儲君以來,一舉一動都在父親眼皮底下,宮臣在朝中沒有實權,他與文武官員不能私自往來,否則動輒便有一頂交通朝臣的帽子扣下來,更不可能蓄兵。
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他連孤注一擲的辦法都沒有。
皇帝對兄弟和兒子們一概嚴防死守——因為他當年就是以兵變逼宮上位的,如何會讓自己重蹈先皇覆轍?
東宮朝不保夕,馮貴妃母子自然春風得意。
數月來,貴妃在皇帝病榻前衣不解帶地侍奉湯藥,事事親力親為,上百個日日夜夜的苦心總算沒有白費。
皇帝前腳料理完宰相,后腳便升貴妃伯父馮適之為工部侍郎,賞賜貴妃母家宅第園田、婢仆良馬、金銀財帛無算,貴妃在宮中的一應吃穿用度都比照先皇后的規格來。
皇帝甚至還因貴妃虔心向佛而在蓬萊宮中興建了一座氣勢宏偉的尼寺,可謂榮寵已極——可就是在立后一事上堅決不松口。
馮貴妃自從先皇后死后便開始望這后位,雙眼都快望穿了,可臨到頭來就是差這么一口氣,如何不焦急。但她在揣摩圣意上很有心得——別的事她都能爭,都能要,只有后位和儲位,她只能等。
廢儲是第一步,嫡出的皇子一共就兩個,楚王自小不得父親眷顧,根本沒有爭儲的希望,年歲較長的四皇子是個病秧子,其余皇子都還沒長成。太子一廢,朝臣肯定會上表請立新儲,不可能拖到其余皇子長成。
故此雖未能得償所愿,馮貴妃對儲位仍舊志在必得。
在朝堂這番動蕩中平步青云的還有一人,便是東宮的老熟人薛鵬舉。
薛鵬舉在神童舉泄題案之后外放了一年,此次被皇帝召回,授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空缺,一般來說會由御史中丞補上,然而原先的御史中丞出為外官,反而是薛鵬舉從天而降。
薛鵬舉上任后數日,便興起一樁大獄——太子妃之父韋鳴結交邊將,欲擁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