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掌柜對“人設”二字頗為新奇，雖說人設的定義不過是在外人面前兩副面孔，也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種事商人們干得輕車熟路。但這種舊瓶裝新酒的說法令兩位掌柜感到有趣。</br> “少郎君為何突然提起‘人設’的說法？以前在青城縣可沒見您如此謹慎。”</br> 顧青嘆道：“青城縣能跟長安比嗎？長安臥虎藏龍之地，做人行事若太張狂，遲早會掉了腦袋。”</br> 郝東來遲疑道：“可是……少郎君不是認識那么多大官嗎？他們可是您的靠山。”</br> “有靠山并不意味著做人便可猖狂了，猥瑣發育，慢慢強大，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最大靠山。”</br> “猥瑣發育……？”</br> “不想解釋，慢慢領會意思。”顧青頓了頓，又道：“左衛親府當差的大多是勛貴子弟，很多人不好惹，我覺得應該給自己加個老實人設……”</br> “就是在左衛扮個老實人？”</br> “沒錯，也算是本色演出，畢竟我在青城縣也是老實人。老實人雖然看起來窩囊，但至少不招人討厭，左衛任職期間，我便是老實人了，從此做個樸實無華且枯燥的小透明，小透明是不會與別人結仇的……”</br> 兩位掌柜震驚了：“你在青城縣也是老實人？”</br> 顧青正色道：“閉嘴，我是。”</br> 一個人挨少了打，往往最后會變成杠精，需要物理作用才能糾正，眼前這兩位就是。</br> …………</br> 第二天一早，顧青穿戴好官服，進了左衛府。</br> 首先去上次報到時認識的周倉曹那里轉一圈，聊了幾句閑話后，周倉曹將顧青帶到親府內堂東廂一間屋子里。</br> 屋子是新打掃過的，里面的書柜和矮腳桌都是新的，案頭上的筆墨紙硯整整齊齊擺放著，顧青看了一眼表示很滿意。</br> 周倉曹陪在旁邊，笑道：“原本給顧參軍安排的是前院的屋子辦差，昨日才知顧參軍竟然認識李郎將，哎，您怎么不早說，下官昨夜趕緊安排人將內院這間屋子清掃出來，內院比前院安靜多了，沒那么多嘈雜的人來人往，顧參軍在此辦差也能圖個清靜，不知顧參軍可還滿意，若不滿意的話，咱們再換一間便是。”</br> 顧青笑道：“滿意，非常滿意，辛苦周倉曹了，明日若有閑暇，我想請周倉曹小聚對酌一番，算是向你道謝，還請周倉曹撥冗一聚。”</br> 周倉曹興奮地道：“一定一定，不過還是由下官請顧參軍吧，哪有上官請下屬的道理。”</br> “無妨，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想請教……”</br> 周倉曹急忙道：“您盡管問，下官知無不言。”</br> 顧青沉吟半晌，緩緩道：“‘錄事參軍’究竟是干什么的？平時辦理什么差事？”</br> 周倉曹驚呆了，你都報到上任了，到現在居然不知道自己該干嘛？你這官兒難道是充話費送的？</br> 顧青也有些赧然，從青城縣出發到長安，長安又與各路人馬相識，顧青腦子里一直想的是如何在長安混下去，如何用義正嚴辭的方式拍皇帝和貴妃的馬屁，各種念頭各種主意，偏偏唯獨沒有想過“錄事參軍”這個官也是要做事的，直到此刻，別人給安排了辦公室，顧青才醒過神來，然后立馬問了自己三個非常嚴肅的哲學問題。</br> 我是誰？</br> 我在哪兒？</br> 我該做什么？</br> 是啊，當官要做事啊，這又不是封爵，難道整天頂個名頭無所事事嗎？</br> 周倉曹無奈地道：“錄事參軍，掌眾曹文簿，糾舉左衛府內不法不禮事，監察府內諸官，有專疏大將軍之權。”</br> 顧青消化了半天，才漸漸明白過意思：“也就是說，我這個錄事參軍其實并沒有多少事做，下面的倉曹，功曹等官員的文簿做成了，給我簽個字就行，其他就是監察本衛府內有沒有人干壞事，對不對？”</br> 周倉曹笑道：“平日無戰事時自是如此，一旦有了戰事，大軍開拔，錄事參軍有向大將軍獻策之權，一旦獻策被大將軍采納，從而立了功，錄事參軍可就要升官啦。”</br> 顧青恍然：“原來還兼任參謀長之職。”</br> 一想到錄事參軍其實沒什么正經事，顧青不免有些高興。如此便空余了大量的時間出來，以后還可以經常翹班閑逛，或是幫兩位掌柜想主意掙錢。</br> 李隆基封的這個官封得極妙，顧青此時終于對他有了幾分感激。</br> 不過唯一的壞處是，錄事參軍還有監察不法的職權，而且可以直接上報左衛親府大將軍，這個職權可就有點惡心了，前世小學時，每個班都有這種喜歡告狀打小報告的人物，那些人的下場往往很慘，小小年紀便要飽受社會的毒打，一個月至少打四次。</br> 對顧青來說沒關系，只要別太過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是，畢竟顧青沒忘記自己的人設，在左衛親府里，顧青就是個老實人，他這個老實人尺度很寬，除了不當接盤俠以外，別的都能接受。</br> “我明白了，周倉曹去忙吧，若有不懂的地方我再請教你。”</br> 周倉曹連道不敢，笑著告辭。</br> …………</br> 坐在國家分配的辦公室里無所事事，顧青感到分外愜意。</br> 脫了鞋襪，光著兩腳搭在矮腳桌上，雙臂枕頭望著房梁，一炷香時辰后，顧青便覺得有些無聊了。</br> 他決定明日上差時帶點零食來吃，讓郝東來去東市上買幾本書，不要圣賢經義，要連環畫，最好是那種不太正經的連環畫，躲在辦公室里邊吃零食邊看不正經的書，人生夫復何求。</br> 一個時辰后，顧青正打算去左衛府里四處閑逛一番，熟悉一下環境，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嘈雜聲，聲音越來越近，最后近到已在自己辦公室門外了。</br> 顧青皺眉，他聞到了麻煩的味道。</br> “姓周的，你一個小小的倉曹，膽敢辱我！借了誰的膽子？”一道分外囂張的聲音道。</br> 周倉曹的聲音可憐兮兮，顧青甚至能想象到他那張糾結成團的臉。</br> “盧公子，盧司階，下官錯了，給您賠罪，下官見您不常用這間屋子，空著怪可惜的，恰好本府錄事參軍到任，下官便給了錄事參軍，您看……”</br> “啊呸！錄事參軍是什么貨色，敢占本官的屋子，姓周的，你越活越回去了，不常用就給了別人么？屋子就算生塵落灰，那也是我的屋子，誰給你的膽子敢給外人？”</br> 屋子里的顧青慢慢聽懂了。</br> 自己的這間辦公室原本是別人的，只是別人不常用，周倉曹便自作主張給了自己。</br> 說起來雙方都沒錯，該背鍋的是周倉曹，這家伙看著伶俐，其實有點缺心眼，這點小事都辦得如此馬虎。</br> 顧青長呼一口氣。</br> 大部分時候他是個講道理的人，占了人家的屋子就讓出來，先來后到的道理他還是懂的，尤其在長安左衛親府內，做事更要小心謹慎，為了這點小事與人結仇可不值得。</br> 顧青起身走向門口，開門之前默念幾遍“我是老實人，我是老實人”……</br> 嗯，冥冥之中感覺自己的人設愈發穩固，紋絲不動了。</br> 然后顧青打開了門。</br> 門口站著周倉曹和一個二十多歲年紀身披鎧甲的年輕人，年輕人一臉跋扈傲色，眼神分外陰沉，長相委實不討喜。</br> 見顧青開門，兩人一愣，顧青朝這位年輕人拱了拱手，笑得很溫和：“對不住了，是我不對，事先不知是尊駕的屋子，鳩占鵲巢，萬分抱歉，我馬上讓出來，周倉曹，你再給我尋間屋子便是。”</br> 年輕人打量了顧青一眼，發現顧青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神情有些不敢置信：“你是新來的錄事參軍？”</br> 顧青笑道：“是，今日剛上任，還沒來得及拜會各位同僚袍澤，抱歉。”</br> 年輕人冷冷道：“如今新來的這么不懂規矩了么？占別人的屋子之前難道不事先打聽一下屋子以前是誰的，就這么沒頭沒腦占了，不怕得罪人嗎？”</br> 話很難聽，顧青臉上的笑容有些僵冷了，心中狂念“老實人大咒”，努力平復火氣。</br> “下次，下次一定不敢冒犯尊駕了，還未請教尊駕是……”</br> 年輕人冷冷道：“左衛親府司階，盧承平。”</br> 顧青不太懂“司階”是幾品官職，不過強龍不壓地頭蛇，初來乍到，忍字為先。</br> “原來是盧司階，久仰久仰。我這就騰出屋子，剛進去沒多久，屋子里都是干干凈凈的，您放心。”顧青非常有禮貌地笑道。</br> 盧承平似乎看顧青很不順眼，或許是顧青那張不高興的臉終于受到了報應，也或許在長安的官衙里，無故占別人的辦公室是件很嚴重的事。</br> “我是正六品司階，你不過是正八品錄事參軍，下官見上官沒個禮數嗎？哪里冒出來的野雜碎，不知尊卑的東西……”</br> 話沒說完，砰的一聲，盧承平忽然悶哼倒地，嘴角流出了一縷鮮血，地上還掉落了一顆門牙……</br> 周倉曹一臉驚恐地看著顧青，渾身抖如篩糠。</br> 顧青好奇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拳頭，越看越悲憤。</br> 人設啊人設啊，一天都沒堅持下來，這就崩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