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br> 城中各坊,宮闈禁中,皆是一片兵荒馬亂。</br> 叛軍破了潼關的消息傳到長安,這座昔日最繁華,子民最自信的城池瞬間崩潰。</br> 無數百姓商人哭喊著跑回家,催促著婆娘收拾行李,朝臣們大驚失色,有些人連官服都沒穿便站在興慶宮外,各國使節則不敢置信,他們打死都不敢信如此強大的帝國居然能被一支叛軍攻到國都城下,然而事實卻令他們不敢不信,于是帶著隨從飛快離城,連告別的國書都無暇遞了。</br> 紛亂的街頭巷尾,如末日降臨般惶恐,百姓們拖家帶口匆匆出逃,為非作歹者在大街上公然偷盜搶掠百姓商人,巡街的官兵卻視如不見,他們也在為自己的前程性命焦慮。</br> 不知何時,城內民居中有人縱起了火,大火燒毀空屋,一股股黑色的濃煙扶搖直上,給這座曾經繁華的城池渲染上絕望的氣氛。</br> 不得志的文人們失魂落魄,與喧囂擁擠的出逃人群擦肩而過,他們悲愴地仰天嘆息,漫口吟誦昔日太平時的佳句,此時聽起來像是憑吊盛世的挽詩。</br> 托著陶缽的僧人是最淡定的,他們身披袈裟在人群中逆行,臉上看不出任何焦慮惶恐之色,從容地穿過人流,站在街尾與文人隔街對視,然后互相行了一禮,文人面色慘然,繼續吟誦著詩句漫無目的地走在城中,僧人托著陶缽,單掌豎于胸前,默默吟念經文,語聲悲涼,梵音穿透塵世的驚怖,努力安撫世俗人間的惶恐。</br> 興慶宮內也是一片忙亂。</br> 李隆基早已打算離開長安,然而他卻沒想到潼關失守得如此突然,此時此刻,興慶宮外朝臣們跪地哭嚎,而宮闈之內的宦官宮女們則惶急地收拾著行李,羽林衛調動頻繁,還有一些宦官宮女趁著紛亂悄悄逃出了興慶宮,喬裝成百姓模樣,從此與這座歌舞升平的宮廷告別。</br> 李隆基站在大殿廊柱下,看著宮中這片從來不曾見過的雜亂吵鬧場景,神情木然看不出情緒,高力士神情惶急站在身后,想催卻不敢催,最后實在忍不住了,輕聲道:“陛下,羽林衛已集結,御駕一應用物也裝上了馬車,陛下該啟程了。”</br> 李隆基沒動彈。</br> 高力士急道:“陛下,叛軍已破潼關,很快便兵臨長安,此時若不走,待叛軍圍城后便再也走不了了。”</br> 李隆基仰頭,眼淚撲簌而下,凄聲嘆道:“朕……對不起祖宗社稷,對不起黎民士子,朕有罪!”</br> 高力士勸慰道:“只是一時暫避而已,陛下無須自責,大唐仍有百萬王師,過不了多久,王師便會為陛下收復長安,收復天下,叛軍不得民心,得意不了多久的。”</br> 看著宮外遠處升騰而起的黑煙,李隆基嘆了口氣,道:“傳旨郭子儀,李光弼,高仙芝等將領,可留關中繼續抗敵,朕放權于他們,可允他們召集各州兵馬,也允許他們就地招募百姓青壯為團結兵,告訴京中朝臣,有愿與朕離京巡幸者,有自愿留在關中抗敵者,朕皆允了。”</br> “著羽林衛清空國庫,不留給叛軍一米一黍,京中百姓愿與朕同行者,亦允之。”</br> 高力士急忙一一記下,吩咐宦官速去傳旨。</br> 良久,李隆基又道:“朕的娘子呢?快宣娘子來。”</br> 高力士又命宮女將楊貴妃請來。</br> 楊貴妃比以往清減了許多,自從上次李隆基口不擇言后,她仿佛一夜間看清了這位太平天子的本性,這些日與他的關系一直不冷不淡若即若離,二人再也找不回當初的夫妻甜蜜恩愛的時光了。</br> 李隆基寵愛依舊,只是楊貴妃醒了。</br> 見到李隆基后,楊貴妃行禮,李隆基將她攙扶起來,柔聲道:“娘子,潼關守軍不爭氣,被叛軍破了,他們馬上要兵指長安,朕與你且離京巡幸,暫避一時,待來日……”</br> 楊貴妃眼瞼低垂,輕聲應是。</br> 見楊貴妃平淡冷靜的模樣,似乎對叛軍即將圍城毫不著急,李隆基不由有些意外,想到這些日子楊貴妃對他的冷淡態度,李隆基長嘆口氣,再也不忍說出紅顏禍水之類傷人的話。</br> “如此,娘子便速速登上車輦吧,朕決意去蜀中暫避,那里是娘子的故鄉,朕去看看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如何?”李隆基寵溺地笑道。</br> 楊貴妃聞言,眼中終于露出一絲激動之色,隨即很快恢復如初,垂瞼柔順地道:“是。”</br> 見她的態度依然冷淡,李隆基無奈地嘆了口氣,與她登上停在宮門內的御輦,然后下令啟程。</br> 宮門外,無數朝臣百姓聚集,羽林衛列隊將百姓隔開,御輦出宮,后面跟隨的宦官宮女浩浩蕩蕩數千,每個人手上捧著精致奢華的用物,朝臣們嚎哭跪于大道兩旁,百姓們亦是一片哭聲。</br> 李隆基坐在御輦里,心情酸楚難受,卻連掀開御輦珠簾,與臣民們見一面的勇氣都沒有。</br> 九五天子,創下煌煌盛世,臨老卻被叛軍打到了長安城外,一世英名皆東付,李隆基深覺愧然,無顏面對朝臣子民。</br> 羽林衛將士開道,數千人的宦官宮女隊伍靜寂無聲地走出宮門,儀仗過后,李隆基和楊貴妃共乘的御輦緩緩行出,宮外臣民的哭嚎聲更大了。</br> 哭嚎的人群里,不知何人忽然大聲問道:“陛下何時回長安?”</br> 聲音傳進御輦,李隆基泣不成聲,下令御輦停下,掀開珠簾站了出來。</br> 臣民見天子露面,紛紛拜伏于地,山呼吾皇。</br> 李隆基流淚看著黑壓壓的人群,哽咽著大聲道:“朕會回來的,大唐仍是大唐!”</br> 人群亦爆發出一陣大哭聲,所有人皆伏地辭別天子,請天子保重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高。</br> 晚年再昏聵再糊涂,他終究有著半世英明,澤惠于天下萬民,前人恩蔭也好,天時地利也好,畢竟他確實創下了大唐盛世,“盛唐”二字直到千年后仍在史書中閃耀,透過陳舊古朽的書頁,散發璀璨的光芒。</br> 天子御駕離京,出城赴西南巡幸,城中皇子權貴朝臣子民皆與天子御駕同往,偌大的長安城,一日之內人口便少了一半。</br> 太子李亨亦隨人流出了城,出城以后單獨向李隆基辭別,父子二人隔著御輦的珠簾互相對視,各懷心思地上演了一出父慈子孝的好戲,然后李亨領著太子率衛將士走向另一個方向。</br> 接受了顧青的建議,李亨決定留在關中抗擊叛軍,與東宮謀臣幕僚商議后,都覺得顧青的建議很正確,留在關中利大于弊,對鞏固東宮地位有莫大的好處。</br> 長安城外,不愿離開的臣民紛紛出城,站在城門外,朝遠去的天子御輦跪拜行禮,哭聲在風雨欲來的半空久久飄蕩不息。</br> 僧人身披袈裟站在路旁,仍然面色淡然地念誦經文,梵音聲聲入耳,安撫著人們惶恐悲愴的心靈。</br> 他們是這座城池里僅存的慈悲與平靜。</br> …………</br> 哥舒翰被親衛們抬下了潼關,潼關注定被破,親衛們匆忙中找了兩匹馬,將它們并排固定,然后在兩馬之間用木塊做了個簡易的臺子,昏迷中的哥舒翰被親衛們抬到臺子上,匆匆朝長安逃去。</br> 國運傾頹,攤到個人頭上都是一場大災。</br> 親衛們已無暇想象潼關被破后,長安君臣將是一片怎樣的忙亂,天子是否會降罪于哥舒翰,他們此刻眼里唯一重要的是帶著哥舒翰逃命,逃出潼關。</br> 昏迷的哥舒翰毫無知覺,兩匹馬兒吃力地在山道上攀爬,親衛們毫不憐惜地使勁抽打馬兒,馬兒悲鳴,奮力前行。</br> 親衛們的身后還跟著許多人,他們都是河西軍將士,當哥舒翰在城頭昏迷后,軍心士氣終于崩潰,河西軍將士也失去了守關的希望,跟著昏迷的哥舒翰一同逃離了潼關。</br> 就算哥舒翰清醒著,也無法責怪他們什么,相比長安軍隊早在被火攻之時便倉惶逃跑了,河西軍畢竟堅持到潼關將破的最后一刻。</br> 近萬人馬在崎嶇的山道上艱難前行,走了整整一天,路過一個集鎮時,親衛們在集鎮上找了個醫術普通的大夫,給哥舒翰開了藥方喂下去后,哥舒翰終于醒來。</br> 清醒后的哥舒翰表情僵硬,已說不出話來,全身都動彈不了,只有眼珠能轉動,艱難地向親衛傳遞著自己的想法。</br> 親衛用了很久的時間才猜出哥舒翰要說的話。</br> 哥舒翰要表達的意思是,不能去長安。</br> 親衛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潼關已破,長安城是叛軍下一個攻擊的目標,去了長安等于羊入虎口。</br> 那么,接下來去哪里呢?</br> 親衛拿出了地圖,哥舒翰注視著地圖上的城池,親衛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函谷關。</br> 然后親衛明白了哥舒翰的意思。</br> 還剩下一萬河西軍,哥舒翰要領兵據函谷關,繼續與叛軍相抗。</br> 親衛咬牙點頭,一行人抬著沒有知覺的哥舒翰,領著一萬河西軍朝函谷關進發。</br> 走了兩天后,仍在崎嶇的山道上,迎面忽然來了一隊騎兵,為首的騎士高舉著旌旗,上面繡著“安西都護府前鋒官沈”字樣。</br> 終于遇到友軍,哥舒翰的親衛不由興奮大叫起來。</br> 對面的騎兵加快了速度迎了上來,為首一名校尉模樣的武將朝馬背上的哥舒翰瞥了一眼,沉聲道:“尊駕可是河西軍所屬?”</br> 親衛興奮地道:“我們正是河西軍,這位是河西節度使哥舒節帥,我們……剛從潼關下來。”</br> 安西軍校尉抱拳行禮:“末將拜見哥舒節帥,安西軍前鋒沈將軍奉顧公爺之命,率隊向潼關進發,顧公爺已知潼關被破,沈將軍遣末將迎哥舒節帥和河西友軍,與安西軍會合,共謀平叛之事,請哥舒節帥隨末將入安西軍大營。”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