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神情黯然,站在一旁看著失態大笑的楊貴妃,靜靜地等她發泄。</br> 作為旁觀者,高力士很清楚李隆基和楊貴妃之間的夫妻緣分恐怕此生已無法再續了,無論楊貴妃是生是死,二人的緣分已到了盡頭。</br> 楊貴妃此刻笑的是她今生的命運,笑的是曾經的海誓山盟,笑的是白頭如新的夫妻情分。</br> 不知笑了多久,楊貴妃已笑得沒了力氣,眼淚仍止不住地流淌。</br> 笑聲漸歇,楊貴妃喘著氣,虛脫地癱坐在地上,垂頭不知在想什么。</br> 高力士這才柔聲勸道:“娘娘可否隨老奴去前堂,顧青等著拜見娘娘呢。”</br> 楊貴妃點了點頭,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發鬢,沉默地跟著高力士出了房門。</br> 來到前堂,李隆基當先迎了上來,驚喜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涼無力,像從冰窖里拿出來的一截冰肌玉骨。</br> “娘子,娘子!你不必死了,顧青忠于朕,率軍來救駕了,朕可與娘子白頭偕老了。”</br> 楊貴妃微微一顫,下意識地抽回了被李隆基握著的手。</br> 李隆基一愣,情知在顧青救駕之前自己委實傷透了她的心,于是心虛地嘆了口氣,默默退開一步。</br> 楊貴妃的目光望向顧青,見顧青臉上含笑,風度爾雅地看著她,楊貴妃眼淚又流了下來,上前主動朝顧青盈盈一禮。</br> “顧青,大恩不言謝。”</br> 楊貴妃只說了這一句話便默默退后,神情卻有幾分堅定,仿佛決定了什么事。</br> 顧青回禮道:“娘娘折煞臣了,臣之所為皆是本分。”</br> 眼下禁軍嘩變仍未停止,大家的心情都很焦急,李隆基沉聲道:“顧青,禁軍嘩變之事,你可有解決之道?”</br> 顧青低聲道:“陛下,臣以為,禁軍龍武大將軍陳玄禮難辭其咎。”</br> 李隆基一嘆,道:“陳玄禮他……”</br> “陳玄禮統領禁軍,禁軍嘩變之前不察,嘩變之后不阻,反而應和禁軍的無理要求,逼迫天子行不愿為之事,臣以為,陳玄禮當斬。”</br> 李隆基色變:“斬陳玄禮……”</br> 堂下一直靜立的陳玄禮也聽到了,頓時急道:“陛下,臣不服!臣為保陛下周全,一直在陛下和禁軍之間轉圜勸說,勿使事態失控,臣無罪!”</br> 顧青轉身盯著他,冷冷道:“陳玄禮,你身為禁軍統帥,對麾下禁軍的心思不聞不問不知,事發之后,你只顧著在中間扮好人,和稀泥,事態演變得一塌糊涂,最終導致今夜無可挽回的結果,你居然好意思說自己無罪?”</br> 陳玄禮怒道:“顧青,你不過是安西節度使,有何資格斬禁軍將領?”</br> 顧青冷笑道:“我當然沒資格,我只是建議陛下斬了你,你這樣的將領若在我安西軍中,一百顆腦袋都不夠砍的。”</br> 見二人爭吵,李隆基神情為難地道:“顧卿,陳玄禮也有為難之處,朕可體諒,此時當務之急是如何彈壓下禁軍嘩變,顧卿可有辦法?”</br> 顧青平靜地道:“其實臣的辦法很簡單,將陳玄禮推出去,當著禁軍的面斬首,然后將所有禁軍的將領全都囚禁起來分開審問,問出誰人在背后指使嘩變,然后當眾明正典刑,告訴禁軍將士,他們是被有心人煽動的,最后賜以將士土地錢財,今夜嘩變之事便可彈壓下去。”</br> 李隆基嘆息,其實他早就知道是誰在背后指使了,可如今的情勢不由人,叛軍占領關中,舉國兵馬皆在平叛,李隆基身邊真正能用的只有這兩萬余禁軍,如今連禁軍也嘩變了,李隆基簡直成了孤家寡人,哪里還敢聽顧青的建議,做如此冒險激進之舉。</br> 見李隆基神情掙扎猶豫,顧青暗嘆了口氣。</br> 唐明皇的魅力與氣魄,果真只是建立在穩固的皇權之上,一朝皇權不穩,他便完全失去了決斷的魄力,成了一個優柔寡斷的軟弱天子。</br> 帝王氣數已盡,救都救不回了。</br> 看李隆基的神色,顯然他并不打算采納顧青的諫言。</br> 顧青笑了笑。</br> 對李隆基,他已仁至義盡,任何話他只說一次,如果不采納,顧青絕不會像別的臣子那樣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磕頭不止,太賤了,比賣初夜還賤。</br> 上次與李隆基相見還是在顧青官復節度使原職之前,今夜君臣的氣勢此消彼長,顧青比以往多了幾分凌厲的鋒芒,以前的顧青刻意將自己的鋒芒隱藏起來,今夜他已不想隱藏了,因為沒必要。</br> 扭頭望向陳玄禮,顧青冷笑道:“陳大將軍,眼下這個爛攤子,你怎么說?”</br> 陳玄禮心下一寒,他明白顧青話里的意思,如果他解決不了這個麻煩,那么顧青下一句話或許便是當著天子的面將他斬了。</br> 陳玄禮從頭到尾都知道禁軍嘩變是個陰謀,他甚至親身參與其中。</br> 此時楊國忠已死,太子的目的基本已達到。楊貴妃死不死實在無關緊要,安西軍突然出現打亂了太子的棋局,稍有理智的人都應該清楚,棋局已亂,理當及時結束這局棋,否則必有大禍。</br> 于是陳玄禮咬了咬牙,面朝李隆基跪拜下來,道:“末將……愿為陛下彈壓禁軍,終結這場嘩變。”m.</br> 李隆基盯著陳玄禮,露出復雜之色。</br> 今夜的嘩變,與朝臣,將領,東宮太子甚至與邊軍統帥都有著千絲萬縷的復雜關系,李隆基甚至隱隱察覺到陳玄禮與東宮太子之間或許也存在著某種交易,見陳玄禮此刻如此痛快地承諾能夠彈壓嘩變,李隆基幾乎已確定了此事與陳玄禮脫不了干系。</br> 李隆基沒吱聲,顧青卻轉身朝他行禮道:“陛下,禁軍嘩變不止,主要根源在于貴妃娘娘沒死,未能如他們的意,臣想率軍保護貴妃娘娘離開天子行營,將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待將來朝廷平定了叛亂,陛下與貴妃娘娘再相聚,陛下覺得如何?”</br> 李隆基一呆,他首先關心的不是楊貴妃的去留,而是顧青的去留。</br> “你和安西軍若走,誰來保護朕?”李隆基脫口問道。</br> 顧青微笑道:“陛下若希望安西軍留下,那么臣與安西軍便留下。”</br> 李隆基渾身一顫,瞬間清醒了。</br> 從今夜顧青出現到此刻,李隆基發現他鋒芒畢露,言語犀利,氣勢逼人,甚至剛見面就對他這個天子有不敬之言,雖說當時是為了救楊貴妃,可顧青不客氣的語氣還是被李隆基深深記住了。</br> 此時的顧青,是忠是奸?</br> 李隆基腦海情不自禁浮起這個疑問。</br> 如果是奸,那么顧青的安西軍留下豈不是前門驅狼,后門迎虎?</br> 相比之下,安西軍比外面的禁軍更難對付,若顧青稍有一絲不對勁的心思,他李隆基就如同被董卓裹挾的漢獻帝,從此受制于權臣,不僅失了天子權柄,一生也不得自由,還要仰奸臣鼻息而求活。</br> 想到這里,李隆基打了個冷戰,望向顧青的眼神也不對了。</br> 禁軍嘩變,至少天子與禁軍之間還可商量,妥協一些條件便是。可若是顧青心懷不軌,那就不是可以商量的事了,若安西軍取禁軍而代之,掌控了宮闈禁衛之權,理論上顧青想把他這個天子擺成任何姿勢,李隆基都不得不乖乖聽命。</br> 疑心病甚重的李隆基立馬做出了選擇,安西軍絕不可留在身邊。</br> 顧青已非當年的顧青,他已有梟雄之姿,可李隆基眼下卻拿他無可奈何,只能任其離去,待來日平定叛亂,天子還政于都后,再慢慢削顧青之權。</br> 曾幾何時,當年那個戰戰兢兢的年輕小子,如今已成了權臣,此時此刻他甚至可以輕易將天子推翻。</br> 前有安祿山,如今又有一個顧青,李隆基越想越絕望,平叛之后,大唐天子還是大唐天子嗎?</br> 顧青見李隆基久久不語,不由好奇道:“陛下,陛下?”</br> 李隆基回過神,也擠出了一絲笑意:“平叛為重,禁軍嘩變轉瞬可定,顧卿還是帶著安西軍走吧,莫因小失大。”</br> 顧青笑道:“是,臣這就帶著貴妃娘娘和安西軍將士離開。至于禁軍,相信陳大將軍有把握彈壓下來。”</br> 聽到顧青說要帶她離開,楊貴妃不由自主松了口氣,然后感激地看了顧青一眼。</br> 對愛人心若死灰后,楊貴妃比誰都迫切想離開這座豪奢又無情的樊籠。</br> 眾人剛商議定,驛站外又傳來一陣激烈的吼聲。</br> “楊玉環不死,誓不罷休!”</br> “殺楊玉環!”</br> “天子被奸臣妖妃所蒙蔽,禁軍愿為天子除賊以正國本!”</br> 排山倒海般的怒吼聲傳來,前堂內君臣頓時色變,楊貴妃更是嚇得瑟瑟發抖。雖然她不懼死,可她害怕這種千夫所指的恐懼。</br> 李隆基也嚇得魂不附體,求助地望向顧青和陳玄禮。</br> 陳玄禮咬牙道:“末將這就出去勸阻禁軍將士……”</br> 顧青卻搖頭阻止了他:“不急,一味的委屈求全,只會讓別人愈發得寸進尺,先給他們一些教訓再談條件,陳大將軍會輕松很多。”</br> 說著顧青朝李隆基行了一禮,道:“臣離開前為陛下鎮鎮場面,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br> 然后顧青朝楊貴妃示意了一下,楊貴妃毫不猶豫地站到顧青身邊。</br> 顧青朝堂外的韓介忽然大喝道:“韓介,傳令李嗣業,陌刀營列陣擊敵,我顧青今日要帶著貴妃娘娘大搖大擺走出去,誰敢阻攔,便是我安西軍不死不休的敵人,我不介意殺他個尸山血海!”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