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皇甫思思是侍妾后，萬春終于沒那么生氣了。</br> 這個年代的階級森嚴，尤其是權貴大戶人家規矩更多。</br>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妾是永遠不可能被扶正的，如果有權貴真敢將侍妾扶為正室，傳出去會被別的權貴鄙視至死。就算正妻死了，男人也只會另聘門當戶對的閨秀續弦為妻，絕不會在自家后院將某個妾室扶為正室，這是絕對不合禮法的。</br> 所以在萬春的心里，真正的威脅是將來可能成為顧青妻子的張家姐妹，但對顧青的侍妾，萬春的敵意反倒沒那么重。</br> 雖然，也還是有些吃醋啦，畢竟顧青這狗男人一個沒注意便在外面偷吃上了，但萬春還是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br> 從小到大見多了皇子和權貴家那些破事，誰家沒幾十上百個侍妾？皇子和權貴府邸內亂七八糟的事情萬春聽得多了，相比之下，顧青這些年只納了一位侍妾，已經算是清心寡欲，品德高尚了。</br> 皇甫思思此刻也是心中惴惴，早在安西時，她已很清楚自己若想嫁給顧青，只能將自己定位為妾室，以顧青的身份，妻妾成群是必然的，她早已有了在顧青正妻面前矮一頭的覺悟，只是她沒想到今日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見到了這位公主殿下……</br> 等等，公主殿下？</br> 顧青沒說過他與公主殿下也有不清不楚的關系呀，他要娶的不是張家的閨秀么？這位公主殿下又是怎么回事？她為何一副正妻捉奸在床的語氣質問自己？</br> 皇甫思思美眸眨了眨，頓覺眼前的情況有些復雜。</br> “你與顧青在龜茲城認識的？他何時納你為妾？”萬春好奇地打量她。</br> 皇甫思思垂瞼輕聲道：“民女與顧公爺早在龜茲城已互相生情，安西軍奉旨入關中平叛后，顧公爺便將民女收為妾室……”</br> 萬春認真地從頭到腳端詳著皇甫思思。</br> 嗯，顧青這狗男人眼光倒是不俗，眼前這個女子雖著親衛男裝，可模樣兒標致得很，身段兒也頗為裊娜，胸前看不出究竟，顯然被裹緊了，但萬春隔著老遠也能感受到她那股呼之欲出的絕佳身材，再往下看，腰肢纖細，雙腿筆直修長……</br> 再看看她的眉目，眉目間隱隱含著一股天生的媚意，雙眸有一種奪人心魄的魔力，仿佛隨時隨地都在無聲地勾引男人。</br> 萬春垂頭再看了看自己，不由有些氣餒。</br> 論身段兒的話，似乎……有些比不過她呢，尤其是胸前……</br> 從張家姐妹到眼前這個妾室，這幾個女人都是吃什么長大的呀，為何都那么大……</br> “你，與顧青可曾，可曾……”萬春羞澀地難以啟齒。</br> 皇甫思思冰雪聰明，立馬明白她要問什么，垂下眼瞼羞怯地嗯了一聲，俏臉通紅地低頭盯著地面。</br> 萬春頓覺滿腔滿嘴的酸意，如同百多年前一怒之下灌了一整壇醋的房相夫人，酸得不行了。</br> “倒教你拔了頭籌，哼！”萬春暗暗咬牙。</br> 皇甫思思嘴角一勾，趕緊忍住，垂頭道：“妾只是給公爺暖床鋪褥……”</br> 萬春忍住心頭酸意，哼道：“納妾納色，顧青倒是沒看錯，你的姿色也算能入他的眼了，但你還是不如我美。”</br> 皇甫思思忍笑道：“是，妾當然無法與殿下絕色美貌相比。”</br> 萬春頓覺剛才的話有些失態，自己說自己比她美，貌似有那么一絲絲不要臉……</br> 眨了眨眼，萬春想到張家姐妹的巨大威脅，她出身帝王家，瞬間如同本能般想到了制衡。</br> 朝堂需要制衡，顧家的后院也需要制衡呀。</br> 張家姐妹人多勢眾，萬春自己孤掌難鳴，恰好眼前出現了這么一位美貌妖艷的侍妾，雖說妾室地位不高，終究也能湊個人數，若自己繼續擺公主的架子，侍妾難免被張家姐妹拉攏，那么萬春在顧家后院可就真成孤家寡人了，日子該有多難受。</br> 于是萬春忽然上前，握住皇甫思思的手，柔聲道：“妹妹……”</br> 皇甫思思受寵若驚，嚇出一身雞皮疙瘩，嬌軀情不自禁抖了一下。</br> “殿下萬莫如此，妾不敢當。”</br> 萬春嬌笑：“妹妹說的甚胡話，你我皆是顧青的枕邊人，自然以姐妹相稱……”</br> 皇甫思思表情沉默，心中暗暗納悶，怎么就突然多出一個枕邊人了？顧公爺從來沒與她說起過呀。</br> 萬春說完順手便往自己的頭頂和手腕上摸去，公主殿下身份尊貴，也富得流油，一身的穿戴皆是金玉珠寶，萬春下意識便想從身上的配飾里取下一樣送給皇甫思思當賄賂……嗯，見面禮。</br> 誰知萬春一摸之下竟然摸了個空，然后回過神來。</br> 早在顧青領兵平叛之初，萬春心疼顧青領兵不易，用錢更難，早就將自己值錢的物事包括錢財金玉珠寶首飾等等，一股腦兒打包派人送給顧青了，如今的公主殿下可謂一窮二白，身上連一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就連固定發髻都只用了一支寒磣的鐵簪。</br> 見面禮拿不出手，萬春想到自己尊貴的身份和窮困潦倒的身家，頓時有了一種窮途末路的酸楚，像一只被硬生生拔了毛的鳳凰，萬春有些委屈地癟了癟小嘴兒。</br> 皇甫思思不解地看著她，不知她要做什么，好像有些委屈的樣子。</br> 然后萬春咬了咬牙，對旁邊的婦娥道：“取紙筆來。”</br> 婦娥也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聽話地取來紙筆。</br> 跪在萬春面前，婦娥以自己的后背為桌案，萬春提筆在紙上龍飛鳳舞一陣，然后將寫好字的紙遞給皇甫思思。</br> 皇甫思思接過看了一眼，頓時一臉古怪，臉頰微微抽搐。</br> 萬春寫的居然是一張欠條，上面寫著欠思思見面禮一份，折黃金二十兩，今日手頭不便，來日定將補上，可以說出手很闊綽了。</br> 不知顧青如何認識這位行事頗為奇葩的公主殿下，皇甫思思努力忍著笑，搖頭道：“殿下不必如此，妾不敢收。”</br> 萬春擺出公主傲嬌的樣子，仰起鼻孔道：“給你便收下，本宮路上走得匆忙，身無長物故而不便，來日必會還你一份見面禮。”</br> 皇甫思思無奈，只好收下這張欠條。</br> 見她收起了欠條，萬春心情頓時高興了，仿佛自己已經真金白銀給了見面禮似的，表情充滿了暴發戶花錢后的滿足感。</br> “莫客氣，你我已是一家人了，以后叫我姐姐便可，我雖是公主，但為人親切又善良，朝野君臣對我的溫良淑德皆眾口相傳。相處久了，你定會對我納頭便拜的。”萬春自信地仰起小臉道。</br> 皇甫思思忍笑道：“是，妾如今就想對殿下納頭便拜了。”</br> “那么，便帶我進帥帳看看吧，本宮好奇顧青在軍中是何等威風模樣……”萬春指了指帥帳，道：“每逢戰事，他便是在這座帥帳內發號施令，運籌帷幄的么？”</br> “是，安西軍上下對公爺皆死心塌地效忠。”</br> “武功赫赫，可安邦定國，不愧是本宮看上的男人，哈哈。”</br> …………</br> 長安城，興慶宮。</br> 興慶宮早已被叛軍洗劫一空，宮內各個殿宇的擺設和珍藏有的被李隆基隨駕的宦官宮女帶走，有的趁亂掏出宮闈時順手偷走，更多是則是在叛軍進入興慶宮后，無法無天的叛軍們將宮中珍藏爭搶殆盡，留下的僅僅只剩了一些比較碩大不方便搬運的物事。</br> 安祿山就住在花萼樓里。</br> 這座花萼樓對安祿山來說再熟悉不過了，每年入長安朝賀時，李隆基總會在花萼樓內召見他，與他一同享用美酒美食，一同欣賞梨園歌舞，甚至李隆基擊鼓，楊貴妃彈琵琶，安祿山跳胡旋舞，君臣共樂被史官記入起居錄，引為一時佳話。</br> 時過境遷，如今興慶宮花萼樓被鳩占鵲巢，成了安祿山的臨時行宮。</br> 今日的安祿山飲酒已大醉，他精赤著上身，露出一身白白胖胖的肥膘，手中揮舞著一根鞭子，正歇斯底里地使勁抽打著安慶緒。</br> 安慶緒已被他抽得傷痕累累，人已陷入半昏迷狀態，后背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已見不到一處完好。</br> 安慶緒的旁邊還躺著一個人，是安祿山的貼身侍衛李豬兒，李豬兒已徹底昏過去了，身上布滿了鞭痕，這一頓毒打幾乎要了李豬兒半條命。</br> 二人被安祿山鞭打其實不是什么大事，安慶緒胸無大志，叛軍攻占長安后每日尋歡作樂，長安城但凡有些姿色的青樓姑娘都被他睡了個遍，睡完青樓姑娘還不滿足，安慶緒最近盯上了長安城內的良家婦女。</br> 可良家婦女卻不是那么好睡的，安慶緒睡了幾個后，終于有一位良家婦女不堪其辱，一頭撞死在興慶宮外。</br> 事情鬧得很大，許多被安祿山任用的偽官員包括王維在內，頓覺義憤填膺，于是聯名向安祿山參劾安慶緒。</br> 安祿山終歸還是有些大志的，他一直打算結束李唐江山，在長安稱帝，重新創立一個新的王朝。</br> 既然有稱帝改朝的打算，安祿山便很有遠見地強調叛軍的軍紀，以免落人口實。畢竟要靠士大夫治天下，安祿山這些日子也刻意表現出對文官和士子的謙遜態度，以示自己是個禮賢下士的英明君主，為將來的稱帝做個鋪墊。</br> 誰知老子演戲演得投入，差點自己都信了，結果兒子卻不爭氣，睡良家婦女竟然睡出人命來，被文官士大夫們抓住了把柄，雪片般的奏疏參得安祿山灰頭土臉，難堪得不行。</br> 于是今日便叫了安慶緒過來，在花萼樓內將親兒子抽得半死，侍衛李豬兒不忍心，好意勸了兩句，安祿山正愁下不了重手，李豬兒這一冒頭，安祿山心中一股邪火全發泄在李豬兒身上。</br> 殺親兒子不合適，但弄死一個侍衛還是毫無心理壓力的。</br> 李豬兒和安慶緒就這樣被安祿山抽得只剩了半條命，李豬兒昏迷了，安慶緒也陷入了半昏迷，鞭子抽在后背連慘叫聲都沒力氣發出了。</br> 鞭子抽人是個體力活兒，抽了很久后，安祿山也累了，肥碩的身軀搖搖晃晃，臉上泛起一抹不健康的潮紅，喘著粗氣惡狠狠盯著地上的兩人，指著安慶緒。</br> “老子辛辛苦苦打江山，你個狗雜碎便是如此敗老子的江山么？偌大的長安城，什么姑娘玩不到，你非要動良家女子，動良家女子也就罷了，做事難道不懂干脆利落么？留下把柄被人抓了個通透，教老子面上無光，今日非抽死你個雜碎不可！”</br> 安慶緒身軀在微微抽搐，安祿山想繼續抽，又擔心真將親兒子抽死了，于是狠狠將手中的鞭子一扔，怒道：“下次若再教我聽到有人參劾你，莫怪我大義滅親，來人，將這孽子抬出去，還有李豬兒，都抬出去，找大夫給他們治治！”</br> 幾名親衛走入樓內，慌忙將二人抬走。</br> 安祿山一屁股坐在鋪滿羊毛地毯的地上，喘著粗氣隨手取過一壺酒，仰脖子灌了幾口。</br> 史思明在花萼樓殿門外等了很久，等到安慶緒和李豬兒被抬出，史思明見安祿山的火氣發泄得差不多了，這才小心翼翼走進來。</br> 安祿山斜眼一瞥，不滿地哼了一聲。</br> “史思明，你是我的陣前大將，平日里我待你不薄，往后少跟我那孽子廝混，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們狼狽為奸不知干了多少喪天良的事，莫以為我不知道，等我攢夠了，下次給你一記狠的。”</br> 史思明額頭頓時淌下冷汗，急忙跪地道：“末將知罪，節帥饒末將這一遭。”</br> “權且記下，說吧，見我何事？”</br> 史思明連冷汗都不敢擦，輕聲道：“節帥，北邊來了信使，奉突厥，室韋等各部落首領之命，正式回復節帥……”</br> “信使說了什么？”</br> 史思明遲疑了一下，訥訥道：“信使說，潁水大敗之后，各部落大傷元氣，部落里的青壯僅只夠牧馬放羊，已抽不出人手再次馳援節帥了。”</br> 安祿山肥碩的大臉頓時染了一層鐵青色，目光尤顯陰森。</br> “潁水大敗難道怪我嗎？明明是他們自己不爭氣，我還給顧青設下一個圈套，想吞下他的安西軍，那些異族部落兵馬是怎么做的？他們奇蠢如豬，一頭就鉆進了顧青的埋伏中，三兩下就全軍覆沒了，愚蠢之極！”</br> 史思明急忙道：“是，是他們蠢，與節帥何干。”</br> 安祿山冷著臉道：“他們不出兵，我半年前給他們的好處怎么說？總該還一部分給我吧？錢財兵器糧食戰馬，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br> 史思明艱難地道：“信使說，說……潁水大敗，各部落損失太大，節帥給他們的錢財兵器戰馬，他們……就不還了，畢竟也算為節帥出過兵的。”</br> 安祿山大怒，拍案而起道：“一群比狼還貪婪的雜碎！我早知他們信不過，從今以后恩斷義絕，老子占下的李唐江山，老子一人享用了。”</br> 見安祿山發怒，史思明縮了一下脖子，這位節帥近來尤為喜怒無常，脾氣暴躁得厲害，史思明實在有些害怕他。</br> 安祿山發了一陣火，漸漸平復了情緒，心中卻涌起無奈。</br> 若那北方各異族部落的十萬兵馬到位，安祿山可謂如虎添翼，整個大唐的戰局都將被改寫，那時領軍南下，就算安西軍再厲害，安祿山也有一戰的勇氣和把握。</br> 然而，十萬兵馬剛過了黃河就被顧青算計了，潁水河畔被殺得七零八落，辛苦付出巨大的好處借來的十萬兵馬如同打了水漂一般，連個泡兒都沒看到。</br> 顧青，難道真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克星不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