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散去，顧青也出了宮。</br> 剛才顧青與永王李璘的幾句對話令君臣滿頭霧水，但李璘無疑聽懂了。</br> 他明白顧青話里的意思，對話的內容沒有任何意義，但顧青從群臣中當眾叫出李璘的舉動本身就表達了許多含義。</br> 聯想到前些日各大世家登門拜訪，請李璘歸還關中河南圈占的土地，今日顧青又當眾點名，這代表顧青已經對他很不滿意了，再不識相的話，下次對話必然很不愉快，或許根本就沒有下次對話了。</br> 出了宮，臉色鐵青的李璘上了馬車，上車之前李璘忽然停下，扭頭問王府管事。</br> “咱們在關中河南究竟占了多少土地？”</br> 管事想了想，道：“大約一萬多頃，皆是上等良田。”</br> 李璘冷哼道：“事情是交給你們辦的，你們是如何辦的？”</br> 管事急忙道：“皆是堂堂正正花錢買下的……”</br> 見李璘目光冰冷，管事有些心虛地垂下頭，聲音也越來越虛弱：“……有些是無主之地，安祿山叛亂后，許多百姓攜家帶口離鄉避難，土地便空置了，也有被叛軍屠了滿村的，安西軍收復關中后，那些無主之地自然便歸了咱們……”</br> 李璘語若冰霜道：“今日顧青當著滿朝文武的面點了我的名，此事令我尤感屈辱，究其根本，便是你們圈占土地引起的。”</br> 管事嚇了一跳：“顧郡王當眾羞辱殿下了？”</br> “羞辱倒沒有，他甚至很客氣，但我非愚笨，他的意思我難道不知？前些日各大世家登門，我沒放在心上，但今日顧青當眾點名，本王不可再忽視了……”</br> 管事低聲道：“與殿下一同圈占土地的那幾位皇子公主，好像都將土地歸還了……”</br> 李璘冷冷道：“所以，如今唯有本王沒歸還土地，在顧青眼里，本王便是一塊難啃的骨頭？”</br> 管事道：“殿下是天家貴胄，豈懼一個山野村夫發家的小子？不理他便是，就不信他敢對殿下怎樣。”</br> 李璘忽然抬腿朝管事重重一踹，怒道：“放的輕巧屁！這個山野村夫如今連天子都懼他七分，他手里握著十萬精銳，誰敢把他不當回事？你想害死我嗎？”</br> 管事嚇得臉都白了，急忙躬身賠罪。</br> 李璘臉頰的肌肉微微顫動。</br> 土地雖說是半買半搶得來的，可終究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了，要他把土地還回去，李璘實在心疼得很。</br> 猶豫掙扎半晌，李璘冷冷道：“咱們所占的土地還一半給當地州縣，一半足夠了，就算顧青權勢滔天，做人亦不可太過分，本王已經給足了面子。”</br> 管事急忙應下。</br> …………</br> 顧青回到王府，剛進門段無忌便迎了上來。</br> “王爺，學生剛剛接到一封拜帖，欲求見王爺……”</br> 顧青皺眉：“如今朝臣見我，大多趨炎附勢之輩，沒必要見，幫我回絕便是。”</br> 段無忌道：“是，學生幫王爺回絕過許多人，但學生覺得此人王爺應該見一見。”</br> “何人？”</br> “姓崔名圓，出身清河崔氏，官拜中書侍郎，同平章事。”</br> 顧青沉吟道：“崔圓？似乎聽說過此人，官拜中書侍郎可不小了，相當于副宰相了。”</br> 段無忌笑道：“所以學生才拿不定主意，只好來請示王爺。此人頗有才干，尤善治民，學生與他初識，聽他話里的意思，似有投奔王爺之意。”</br> 顧青笑了笑：“堂堂副宰相，為何來投靠我這么一個權臣？”</br> 段無忌嘆道：“雖是中書侍郎，難免亦有懷才不遇之憾……”</br> “怎么說？”</br> “王爺班師回京之前，朝堂上有過一番人事調動，天子欲罷免崔圓副宰相之職，外放東都留守，明明是文官，天子卻委他武職，怎能不懷才不遇？”</br> 顧青皺起了眉：“東都留守？洛陽是在咱們安西軍的掌握之下，如今的東都留守是李光弼李叔，天子他……”</br> “是，天子欲將崔圓外放洛陽，看樣子是打算將洛陽拿過來，控制在天子手中。”</br> 顧青冷笑起來：“鬼花樣還挺多，目不暇接的，剛給了朔方軍一耳光還不夠，手又伸到了洛陽。”</br> 段無忌笑道：“王爺不點頭，天子的旨令出不了宮。而且，崔圓也不樂意接受這份差事，他知道朝堂內風云詭譎，天子與王爺正明爭暗斗，他不愿牽扯其中，于是進宮婉拒外放，卻被天子狠狠呵斥了一番，崔圓約莫心中生怨，索性便投向王爺了。”</br> 說著段無忌從懷里掏出一封名帖遞給顧青。</br> 顧青翻開一看，脫口道：“字寫得很漂亮呀。”</br> 寫字是顧青永遠的痛，一筆臭字至今沒長進，看到有人字寫得漂亮，顧青便忍不住心生好感。</br> 名帖上的字跡是一筆瀟灑的行書，字跡靈逸出塵，自帶一股仙靈氣質。</br> 仔細掃視了一遍后，顧青將名帖收起，道：“你安排一下，我見見他，順便請他給我摹幾本碑帖，我練練字。”</br> 段無忌急忙道：“王爺，學生的字也寫得很不錯的，懷玉阿姐都夸過呢……”</br> 顧青毫不猶豫地道：“你越來越油滑，寫的字也沒那個味道，怕你教壞我，不學。”</br> 下午時分，崔圓便登門拜訪了。</br> 顧青在王府前殿接見了他。</br> 崔圓已有五十多歲了，穿著尋常的月白長衫，頜下一縷略帶幾分花白的長須，臉上時刻帶著彬彬有禮的微笑，令人忍不住心生好感。</br> 顧青不敢端架子，親自在前殿迎接，二人各自行禮后入殿。</br> 還沒開始寒暄，崔圓便從懷里掏出一疊厚厚的字帖，笑道：“聽段侍郎說，郡王殿下欲尋字帖，下官這里倒是有早年臨摹的魏碑《龍門二十品》，今日獻予殿下，聊博一笑。若嫌不夠殿下盡管吩咐，下官早年還有許多字帖可供殿下品鑒。”</br> 顧青雙手接過字帖，哈哈一笑，道：“我這人出身山野，學問和書法遠不及朝中諸公，幸好尚存向學之心，閑暇之時倒也練練字帖，期待有朝一日能夠登堂入室，崔侍郎之帖正是雪中送炭，多謝了。”</br> 說完顧青小心地整理好字帖，輕輕地擱在桌案上。</br> 崔圓含笑靜靜地看著顧青的動作，對他不端架子，不避出身的坦蕩作風和對學問的敬畏態度亦深有好感。</br> 相逢只是偶然，都是官場中人，說話和意圖都不會表現得太明顯，二人初識往往從寒暄閑言中開始，在沒有任何意義的閑聊中互相觀察對方，試探對方，直至最后，各自做出決定。</br> 顧青和崔圓也是如此，雙方寒暄一陣后，顧青吩咐設宴，很快下人便端上熱騰騰的酒菜。</br> 顧青舉杯敬崔圓，酒過三巡后，崔圓朝殿外看了看，回過頭時神情一臉不可思議。</br> 見崔圓表情不對，顧青好奇道：“崔侍郎在找什么？”</br> 崔圓笑道：“下官失儀了，我大唐權貴家中設宴都是酒菜與歌舞皆具，郡王殿下的府上卻是如此冷清恬淡……”</br> 顧青嘆道：“崔侍郎莫誤會，我非故意慢待侍郎，而是我府中向來沒有歌舞伎和樂班，我出身鄉野，以前在蜀州時常為溫飽發愁，如今算是發達了，但做人不能忘本，權貴們奢靡無度的生活我過不了。”</br> 崔圓肅然起敬道：“郡王殿下是下官生平僅見自律之人，外間傳聞殿下殺性深重，權勢滔天，今日看來皆是虛妄謠言，一個人能做到不忘本，不奢靡，便已勝過朝中諸公良多了，社稷有幸，有殿下這般英雄人物橫空出世。”</br> 顧青笑道：“崔侍郎謬贊了，今生要做的事情很多，我沒有閑心奢靡玩樂。”</br> 崔圓恭敬地問道：“下官斗膽，敢問郡王殿下之志。”</br> “復前朝盛世，開萬世太平。”</br> 崔圓聞言立馬走出桌案，面朝顧青拜道：“若殿下終生不易其志，下官愿為郡王殿下效犬馬之勞。”</br> 激情澎湃，情緒高昂，但顧青并沒有激動，而是靜靜地看著崔圓，道：“你是為了官爵，還是為了太平盛世？”</br> 崔圓抬頭直視顧青的眼睛，道：“下官以為，兩者并不沖突，下官輔佐殿下，辦好了差事，為百姓謀了福祉，有了些許功勞，自然便有了官爵。”</br> 顧青淡淡一笑，此刻的氣氛已不是閑聊，而是相當于招聘與應聘了。</br> 顧青出題，崔圓答題，如果答案能令顧青滿意，那么顧青就會將他收入麾下，否則，口號喊得震天響，做事卻一塌糊涂，這樣的人顧青不敢要。</br> 顧青表情很隨意，崔圓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比當年參加策科考試還認真，他也知道此刻是顧青考校自己的時刻，若自己的回答令這位郡王殿下不滿意，那么自己便只能老老實實去洛陽任留守，從此一生不得舒展才華。</br> “給你一座州城，爾當如何治理？”顧青忽然問道。</br> 崔圓毫不猶豫地道：“抓大放小，方略我來定，政令頒行則交給下面的縣令。”</br> “你若上任州官刺史，首要之務是什么？”</br> “土地，糧食。”</br> “何以為之？”</br> 崔圓脫口道：“與當地世家豪紳地主商談，嚴格控制治下土地被地主們蠶食吞并的現象，以減賦減徭為籌碼，逼地主們妥協，盡量減少當地農戶失地淪為農奴和難民，其次是發動農戶開墾荒地，除了糧食，同時桑麻水利工坊并舉，讓那些失地的農戶不至于走入絕境。”</br> 顧青兩眼一亮，崔圓的想法受限于古人的局限性，但總的來說還是非常實用的，而且非常湊巧地與顧青對未來的規劃不謀而合，方法有些落后，但大方向卻是一致的。</br> “官場盤根錯節，當地豪紳地主皆有京中靠山，他們若不服你，仍然違你政令，繼續大肆圈占土地，你當如何？”顧青追問道。</br> 崔圓想了想，道：“下官不會公然得罪他們，只會妥協得更多一些，多給他們一些籌碼，來換取大方向不變，當然，付出的代價也更高。”</br> “動了他們的土地，便是動了他們的根基，你不怕他們跟你拼命嗎？”</br> 崔圓微笑道：“官永遠是官，民永遠是民，背后有靠山，權勢終究不如親手掌握，官法便是一爐旺火，任它再頑固的鐵石，進了我的官爐便必然會被煉化，或許煉化的時間會長一些，但，一定會被煉化。”</br> 顧青大笑，舉杯道：“聽崔侍郎一席話，使我受益良多，侍郎，請酒，飲勝。”</br> 崔圓恭敬地雙手捧杯，笑道：“飲勝，下官為郡王殿下壽。”</br> 二人各自飲盡杯中酒，然后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剛才的奏對之事。</br> 顧青對崔圓很滿意，崔圓暗暗觀察后，覺得自己剛才的回答或許不差，從顧青滿面春風的臉色能看出來，這位郡王殿下是頗為欣賞自己的。</br> 于是前殿內又恢復了談笑風生，崔圓不知不覺飲了不少酒，有些微醺了，笑吟吟地說起了長安城的風月事。</br> 五十多歲的年紀，說起長安城平康坊的青樓姑娘如數家珍，顯然是青樓的常客，青樓的姑娘如何如何美麗，如何如何熱情，對他如何如何死心塌地云云。</br> 千百年來，男人之間吹牛逼的德行居然一直沒改過，五十多歲了也不例外，說起某個青樓姑娘為他要死要活，而他卻愛搭不理，更甚者，聊起了某種道家房中秘法，可夜御十女，可采陰補陽，無論征伐多少次，第二天一早仍然精神奕奕生龍活虎，自矜倨傲之色，可以說非常凡爾賽了。</br> 車開得又穩又快，去幼兒園的車沒焊死，但顧青不想下車，聽得津津有味。</br> 聊天也是本事，會聊天的人在不知不覺中博得了旁人的好印象，有了好印象，以后行事自然事半功倍，而且崔圓深諳其道，男人之間的私交往往便是從女人的下三路開始的。</br> 酒宴漸至尾聲時，顧青總算意猶未盡地下車了，于是說起了正事。</br> “聽說天子要將崔侍郎外放洛陽留守？”</br> 崔圓笑容漸漸僵硬，嘆了口氣，苦笑道：“殿下所言不錯，下官只是一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留守一職向來是武將擔任，尤其是東都洛陽的留守，更需軍中名望極高的武將坐鎮方可不失，下官若去洛陽上任，底下的將士們如何會服我？”</br> 頓了頓，崔圓的聲音壓低了些，又道：“聽說如今的洛陽留守是當年的左衛左郎將李光弼，下官還聽說李光弼已是安西軍中一員，與郡王殿下更是故交多年，下官若去洛陽，必然會與李光弼沖突，說實話，李光弼和安西軍，下官都惹不起，所以下官不敢去。”</br> 顧青嗯了一聲，道：“為君者，當對臣子量才而用，不必諱言，天子對崔侍郎的任命確實不妥。”</br> 崔圓垂頭道：“是，所以下官有了投奔之心，天子雖比郡王殿下年長，但行事和決策卻差郡王殿下太遠，以下官觀之，顧郡王才是天命所歸之人，所以下官愿在今日此時押上身家性命，賭上這一次。”</br> 顧青大笑道：“我盡量不讓崔侍郎賭輸，如果老天無眼真輸了，崔侍郎也莫怪我，一切皆是天命，你我便手挽著手上法場砍頭吧。”</br> 崔圓恭敬地道：“郡王殿下沉穩睿智，勝天子良多，下官絕不后悔今日的決定。”</br> 顧青收起笑容，緩緩道：“你應該知道前幾日我安西軍大勝，剿滅了史思明所部叛軍，大唐的黃河北岸已被基本被收復，開春之后正是百廢待興之時，但我卻很缺人才，尤其是治理地方的人才，今日崔侍郎前來，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br> 崔圓伏地拜道：“下官愿此生輔佐殿下，復前朝盛世，開萬世太平。”</br> 顧青扶起了他，拍了拍他的胳膊，道：“不瞞崔侍郎，我已令段無忌在吏部遴選了百余名官員，這些官員皆是不得志但頗有才干之人，過不了多久便會被我派遣至黃河以北，接管北方的諸多城池州縣，安置難民，開墾耕地，恢復當年的農耕賦稅，不知崔侍郎可有意幫我治理北方？”</br> 崔圓急忙道：“下官千般萬般愿意，請殿下吩咐。”</br> “北方剛剛經歷戰亂，許多世家權貴和豪紳地主都被叛軍殺了個干凈，我又限制朝堂權貴不可圈占北方土地，也就是說，如今的北方，在戰亂之后變成了一張白紙，可任由我涂抹描繪，崔侍郎若有意，不妨代我巡狩按察北方諸城池，糾官員之不法，察民眾之疾苦，督百官之行政，推新法之頒行。”</br> 崔圓捋須沉吟，緩緩道：“敢問下官權限若何？”</br> “對北方各地官員有生殺之權，”說著顧青忽然沉下臉來，道：“同時，我對你亦有生殺之權，明白我的意思嗎？”</br> 崔圓一凜，瞬間便聽懂了顧青的意思。</br> 也就是說，崔圓若到了北方后，有任何貪腐，不公，瀆職等行為，顧青也不會放過他，他在北方雖說權勢極大，但他的頭頂卻時刻高懸著一柄刀，提醒他不要失了分寸，不要做出損害百姓的事情。</br> “下官愿為郡王殿下鞠躬盡瘁。”崔圓再次伏地拜道。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