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風(fēng)雪，皇城宮殿群覆上一層蒼茫之色。
    端嬪過來時，光熹帝剛喝完藥，正準備躺下，見到她，又坐了起來。
    哪怕病骨支離，那雙眼睛仍舊沉淀著主宰天下數(shù)十載的積威，深不可測。
    端嬪想到那封密函，頓時覺得不寒而栗。
    似乎是到了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何為“帝王之威”。
    “如何？”光熹帝看著她，問得隨意。
    端嬪沒再往前，雙膝一曲跪在地上，“嬪妾有罪，沒能完成任務(wù)。”
    “哦？”光熹帝面上未有波動，“密函被截了？”
    “是。”端嬪低眉，“嬪妾一出宮便被人跟蹤，密函還沒到陸國公府，就已經(jīng)落入旁人之手。”
    話音落下，整個內(nèi)殿陷入沉寂。
    沒人出聲，氣氛越來越緊繃。
    端嬪沒敢直視光熹帝，卻能感覺到對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有實質(zhì)。
    由帝王之威帶來的壓迫感，使得她心中惴惴，后背不停冒冷汗。
    不知過了多久，光熹帝輕笑出聲，“也沒什么要緊事，截了便截了。”
    這話聽似輕松，實則已經(jīng)表明他對她的試探之心。
    端嬪艱難地吞了吞口水，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撲通跳動的聲音。
    “過來。”光熹帝沖她招手。
    端嬪起身，挪著步子去往龍榻前。
    光熹帝從枕頭下拿出一方繡帕，替她擦了擦額頭，“天這么冷還冒汗，想是病了，一會兒讓太醫(yī)仔細瞧瞧。”
    “謝，謝陛下。”端嬪努力擠出笑容，又問，“陸國公府那邊……”
    “無關(guān)緊要。”
    光熹帝收回帕子，脊背往后靠，“倒是同濟會，讓朕很是頭疼。”
    宋巍出事之后，朝廷沒安排支援，同濟會至今還在作惡猖獗。
    最新消息，同濟會已經(jīng)到達通州，頂多一日便能入京。
    看著沉默不言的端嬪，光熹帝問：“貞兒可有什么好主意能將這伙人妥善處置了？”
    端嬪斟酌道：“依嬪妾看，不如出動錦衣衛(wèi)，沒有他們辦不成的案子。”
    “要能出動錦衣衛(wèi)，楊首輔當(dāng)初就不會安排宋巍去鎮(zhèn)壓。”光熹帝道。
    端嬪心虛。
    楊首輔讓宋巍去，自然是別有用意。
    光熹帝接著說：“同濟會與太子扯上關(guān)系，朕對同濟會的態(tài)度，便是對太子的態(tài)度，貞兒你覺得這個同濟會，朕留是不留？”
    言外之意，太子該不該廢。
    端嬪只能小心回道：“嬪妾婦人之見，朝堂之事不便多嘴。”
    “但說無妨。”光熹帝道：“朕恕你無罪。”
    被趕鴨子上架，端嬪也無奈，“真相未明，皇上貿(mào)然提出廢太子，未免太過欠缺考量。”
    “好一個真相未明！”光熹帝眼底冷光幽幽，“不如你代朕去宗人府問他一問，究竟有何居心？”
    端嬪嚇得渾身一顫，“皇上糊涂了，太子是儲君，審問他乃都察院之職，妾身一個嬪位，何以擔(dān)此大任？”
    光熹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端嬪今日受到的驚嚇不少，此時心跳如擂鼓，“嬪妾……”
    “密函被劫不要緊。”光熹帝打斷她的話，“能從太子口中套出話來也一樣。”
    ……
    雪后初晴，冬陽摻了冷意，把琉璃瓦上的皚皚白雪染出細碎金芒。
    宗人府坐落在內(nèi)城西北角，飛檐展翅，高墻巍峨。
    端嬪親臨，厚重大門漸次打開，宗正親自將宮里這位最受寵愛的娘娘帶到內(nèi)堂。
    趙熙剛沐浴完，他今日用了冷水，周身冒著一層寒氣。
    見到端嬪，他快速套上外袍，玉指麻利地將濕發(fā)一攏，看向門口的人，“原來是端嬪娘娘，坐。”
    端嬪屈膝，“嬪妾給殿下請安。”
    “無須多禮。”趙熙抬手，執(zhí)起紫砂茶壺，倒上兩杯熱茶，“請。”
    端嬪跨進門檻，緩緩落座。
    趙熙抿了口茶，“孤來宗人府半月有余無人問津，不想頭一個見的竟然是娘娘，真是讓人意外。”
    端嬪道：“嬪妾是奉命而來。”
    趙熙似乎并不意外，“提審，還是直接下旨？”
    端嬪嘆口氣，“殿下是皇上迄今為止唯一一個即將成年的皇子，而今又貴為太子，身上擔(dān)負著萬千百姓的厚望，如此深得民心，為何還要行刺殺之舉？”
    趙熙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孤之所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聽他答非所問，端嬪直言道：“皇上動了廢太子的心思。”
    趙熙莞爾，“誠如娘娘所言，我占了‘唯一’的優(yōu)勢，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我不能被個乳臭未干的奶娃娃所取代。”
    端嬪淡笑，“能不能被取代，殿下說了不算。”
    趙熙看著她，眼底冷色往外溢，“勾結(jié)內(nèi)宦，謀害皇后，掌控帝王，意圖逼宮，往日里，我倒是小瞧了你。”
    端嬪對上趙熙的目光，“怨只怨，殿下投錯了胎，你若為我親生，憑著梁楊兩家的實力，足以助你榮登大寶，江山無憂，可惜……”
    “可惜還不到最后一刻，勝負未定。”趙熙晃了晃手里的白釉杯，沖她遙遙一敬，“咱們拭目以待。”
    ……
    以往還有所顧忌，見過太子一面之后，端嬪才終于信了舅舅的那句話。
    趙熙一旦登基，頭一個清掃的便是有潛在威脅的二皇子。
    她讓人給楊首輔傳信，說自己準備好了。
    逼宮這種事，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傳國玉璽在光熹帝手里，要想讓他交出來，少不得用些非常手段。
    而能無所顧忌地把刀架在帝王脖子上，需要內(nèi)宦和御林軍的配合。
    內(nèi)宦，太監(jiān)總管崔公公已經(jīng)被收買。
    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朱武是個冷面閻羅，不容易拉攏，楊首輔設(shè)了一局，致使朱武的長子輕薄了楊府四小姐楊雪姍不得不對其負責(zé)定下婚約。
    朱武被迫，與楊首輔站成一線。
    除了收買內(nèi)宦和御林軍，還得防備錦衣衛(wèi)。
    于是沒過幾日，廣南府?dāng)?shù)位官員接連被殺，震驚朝野，光熹帝下令，將錦衣衛(wèi)調(diào)離大半前往緝查。
    ……
    楚歷一百三十四年冬至，史稱“冬至之亂”。
    這日風(fēng)雪交加，所有來上朝的大臣都被圍困議政殿。
    楊首輔去往后宮，親手將還未蓋上印璽的傳位昭書交給端嬪。
    端嬪接過，問了一句，“太子那邊可有讓人防范？”
    楊首輔冷道：“放心，他活不過今晚。”
    端嬪松口氣，送走楊首輔便開始更衣上妝。
    銅鏡里映照出身后小床上熟睡的二皇子趙諾，想到即將發(fā)生的事，端嬪殷紅的唇角泛出一絲冷毒之意。
    “娘娘，楊三姑娘入宮求見。”大宮女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
    端嬪眉心微蹙，“她來做什么？”
    “奴婢不知。”宮女道：“三姑娘說了，若是見不到娘娘，她便長跪不起。”
    這么冷的天，一旦長跪不起，那雙腿多半得廢。
    端嬪看看天色，時辰尚早，她定定神，“傳進來。”
    不多會兒，楊雪茹被帶了進來，她一身風(fēng)雪，形容狼狽，額頭上有淤青，與艷光逼人的端嬪形成鮮明的對比。
    “姑母。”楊雪茹跪在地上，哭得無力，“我求求你了，救救殿下，祖父要殺他。”
    端嬪不為所動，“我聽聞，這段日子你一直被禁足，今日怎么突然跑出來了？”
    此時的楊雪茹，壓根就聽不進去別的話，只是一個勁地重復(fù)著，“姑母，求你了。”
    一面說，一面將額頭重重磕在地上。
    之前在楊府，她就已經(jīng)把額頭磕破，這會兒再磕，傷口崩裂開，滲出血來。
    端嬪讓人把她拉起來，嘴里訓(xùn)斥，“口無遮攔地胡說些什么？”
    “我沒有胡說！”楊雪茹反駁道：“我偷聽到的，祖父已經(jīng)安排了殺手，今晚會在宗人府對殿下動手，姑母，如今能勸祖父的只有您了，您救救殿下吧，他沒刺殺皇上，一切都是假的，有人陷害他。”
    端嬪道：“你祖父向來說一不二，他決定的事，我無權(quán)干預(yù)。”
    “可祖父是為了二殿下才會這么做的。”楊雪茹殷切地看著端嬪，“只要娘娘站出去說一句二殿下不想要太子之位，不參與奪嫡，祖父便能收手。”
    聽到這句話，端嬪震怒，“楊雪茹，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太子之位本來就是殿下的，你們?yōu)槭裁匆獱帲俊睏钛┤愫薜靡а溃D(zhuǎn)而指著小床上還在熟睡的趙諾，“就憑他？拿什么跟殿下比？即便馬上封他為太子，讓他當(dāng)皇帝，他又能做什么？”
    端嬪走過來，抬手就給了她一巴掌，“身為楊家人竟然說出這種話來，我看你是瘋了！”
    “我沒瘋。”楊雪茹捂著臉紅著眼，“我只知道自己是殿下的未婚妻，你們一個個籌謀算計，都想讓他死，想讓我守寡，我不同意！”
    端嬪冷笑，“不同意又如何？你以為，他還能活得過今晚么？”
    楊雪茹捏緊拳頭，忽然站起來，飛快跑到小床邊，雙手掐住趙諾的脖子，“姑母，這是你逼我的。”
    趙諾當(dāng)即驚醒，還沒來得及哭就已經(jīng)出不了氣，小臉漲得通紅，雙眼溢滿淚光，無助地看向端嬪。
    端嬪臉色大變，“楊雪茹，你放開他！”
    “我不放！”楊雪茹大聲道：“除非你去宗人府，把殿下帶到我面前，否則我便讓你嘗嘗痛失愛子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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