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喬從小就懂事,曉得心疼自己的阿媽。
阿媽生小弟時還沒出月子,她父親就出了事,阿媽月子里受了打擊,落下來病根,年紀大了,常病的起不來床。
翠喬很小就是家里地里河里的忙活,碾坊里也能幫幾手,不肯讓阿媽多操勞。
她每天忙的懶不下來,身體也是康健的很。
但是她這次卻病了。
就是這么在外頭大日頭曬的走了大半日,熱的頭暈,她貪涼就在碾坊里臨著河的小樓上睡了沉沉的一個午覺。
午飯睡迷了,喊她吃飯也沒吃,直睡的麻麻的到了半下午,她醒來嘴里是有酸澀的味兒,是在沈家吃的甜西瓜殘留的糖汁兒味。
她睡的迷迷糊糊不好受,想起來那個人也是一直拿扇子遮著臉。他看起來很虛弱,雖然打著傘,但是也應該夠他受的。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吃了西瓜,歇了午覺沒有。
這樣綿綿的想著,她又睡著了。
夢中看到那個人沒有坐在一晃晃的竹抬上,而視,并肩和她走在一塊,沿著她家碾坊流下的小河漫步。
他跟她說著城里官話,她聽不大懂,用方言請他再說一遍。他繼續說他的官話,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笑的眼睛瞇起來了,可是她聽著覺得悅耳卻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給她急的不行。
她是個沉靜性子,卻急的喊到:“我要你教我講你的話!”
她喊出聲,睜開眼,有人在拍她的臉。
“喬妹兒”,是家里話在喚她的小名。
是阿媽……她又放心地沉入了昏睡。
阿媽摸著翠喬滾燙的臉頰,又聽她發夢講胡話,外面天色黑下來,想來是大中午給人帶路曬熱怔了,心中焦急,對那沈家倒是有些埋怨了。
自己家接客人也不先去接應,倒叫一個小女孩子大日頭給人帶路,一來一回這么跑,沈家離這里是有幾里路的,多毒的日頭呀。
這邊翠喬一晚上睡的沉沉的,也沒有發熱講胡話了,不過阿媽打發小弟睡著了后,還是守著她。
一時摸她的額頭燙不燙,一時又扶她起來給她喂涼白開水,直鬧騰到大半夜,見她臉頰滾熱下去了,才自去她邊上躺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翠喬醒來,頭昏沉沉的悶痛,腹中餓的咕咕作響,阿媽早就端了早飯。是豆花飯!
豆花飯也是翠喬愛吃的。
黃豆用石磨磨了漿,鍋里熬開用鹵水點出豆花,醮水是油潑干辣椒,蒜末,蔥末,香菜,花生碎還有鹽調出來的,干飯拌上豆花,又澆上醮水,豆香四溢,又咸又辣,適合生病沒有胃口的人吃。
小弟也愛吃這口,只是泡豆子磨漿點豆花太費事,阿媽沒有經常做,一時一家人圍桌又是歡喜。
翠喬微笑著,苦夏容易沒胃口,早晨吃飯涼快,但是她吃的香甜,也是吃的額頭有細密的汗。
吃完飯她覺得自己沒什么大事了,就要起身去拾臟衣服洗衣服,阿媽卻說她還病著,硬是自己提去河邊洗了,讓她在家看著碾坊,去后邊喂喂雞。
吃完飯她起身去洗碗筷,也覺得有一點眩暈。
撒了碎米去喂雞,她怔怔的看著大雞小雞涌上來啄米,不禁想起自己昨日昏睡一整日,漫長而又好笑的夢境。
忽聽的碾坊外有人喊,于是她忙去前面開門。
來的是沈家的長工,送來了一大籃子雞蛋和兩匹絹布,還有抱來了兩個圓圓的綠皮大西瓜,還有紅紙包著的一卷錢。
長工堆笑著說這是昨日帶路的謝禮,大太陽勞楊家小妹帶那么長路,昨天沒有留飯就讓她家去了,今日來補一補禮。
翠喬忙忙推辭,她長的聰明樣子其實嘴巴有點笨,只一個勁說小事情,不用送東西,不用……
小姑娘家哪里推的過常年辦事的長工,稀里糊涂沈家的人丟下東西和錢就跑了。
走前還說,沈大少爺記著她,喊她得空和她阿媽小弟去沈家做客。
翠喬看著家中堂屋里堆的東西還有手里沉甸甸的大錢,傻眼了。等到阿媽洗衣回來,一五一十的說與了阿媽。
阿媽和翠喬決定要把錢送回去。東西不好送回,就留下來。阿媽也納悶:
“是城里人沒得數嗎,帶個路而已,送的東西已經是不輕的一份禮了,還搭上這么這個大錢,非親非故,沒得拿在手里讓人燙手。”
阿媽感嘆于這么禮遇,倒是忘記了自己昨夜還在埋怨人家害翠喬中了暑熱。
母女兩個擇了個涼快的下午,將小弟放在隔壁同他家小子玩耍照看,便去了沈家送還銀錢。
走之前翠喬挑了件月白色實地底子藍花的上衫,配著黑棉布打褶裙,烏油油的頭發梳成單辯垂在前胸,還穿了那雙沒怎么穿過的靛藍繡鞋子,一打扮起來又禁不住臉紅。
自己這是怎么想著打扮起來了,翠喬心里有數,卻不肯在心里挑明。
阿媽看她穿那鞋,忙讓她換成平時穿的單鞋。
“走那么長的路呢,這繡鞋你穿的少,走路不舒服,回頭腳疼有你受的。”
翠喬卻沒有換,她暗自垂頭,小小地倔強了一下,這個鞋子好看。
她們來到沈家要送還錢,接待的還是上回那個小丫頭子小月,小月看到翠喬眼前一亮,待到兩人進入前廳的房間里送上茶水。
出來見他們的竟是上次那個問路先生,問路先生姓侯,他斯斯文文地再次感謝了翠喬,知二人要來送還錢,又忙說這是大少爺的意思,少爺說女孩兒家體弱,大日頭曬著恐她回去中了暑氣,銀錢是謝意和一份心意。
這話說的妥帖又動人,母女兩個一時都不知如何推辭。
卻又有個小丫頭子請他們進去里間,原來是大少爺聽說翠喬母女過來了,便要請他們進來見面。
翠喬又看到他了。
他比上次病歪歪的躺在竹椅子上精神許多,穿著家常的白綢長褂,戴著金絲細框眼鏡,一雙眼睛隔著鏡片看過來滿是和煦的笑意,他的鼻子很高,額頭處有些微微紅痕,更襯的皮膚象牙一般白。
他手中仍是搖著扇子,站起來走過來,個子這樣高,怕是這屋里最高的人了。
翠喬不禁在心里和他比了下個子,自己有點子矮,估計才到他的肩膀那么高。怪事,自己怎么想到兩人站一塊比劃這檔子事兒。
“幺妹兒,我講的對不對。”他說的是本地土話,聲音清亮柔和,因著還不熟悉這鄉下的聲調,故意做出那婉轉的腔來,翠喬聽著心頭一顫。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嘴笨的她躲在阿媽身后,探出頭來看他一眼,又被他盯個正著。
他輕柔地笑開了。
奇怪,他怎么這么愛笑?
一時竟是沈家大小姐聽見廳里笑聲也出來了,大小姐看到躲在婦人背后的小姑娘,笑容燦爛地過來拉翠喬。
“好個漂亮的小女,來,快過來吃糖。”
翠喬紅著臉被大小姐還有幾個小丫頭子圍著,她有點局促,卻感到了她們對她的喜愛和善意,雙眼亮晶晶的同她們一塊玩耍說笑。
阿媽和那侯先生在說話,她看到他很認真地在聽阿媽和侯先生講話,不時輕輕咳嗽一下。他似乎又在同阿媽講些什么,把阿媽說的很歡喜,笑開了。
他咳嗽起來身子晃動,那白綢褂也顯得空蕩。
他那么高卻那樣瘦,咳嗽的病,是很嚴重的病嗎?
翠喬想到他臉色的象牙白,莫名有點脆弱的那種白。在心里又和自己的面皮白比較一下,旁人總說她白白的臉兒,自己的白是粉白,一出汗就臉就紅紅的。
哎……
他的高個子,白臉,咳嗽,同自己有什么干系?
翠喬不禁又生出幾分懊惱。
后來他過來了,同她們幾個女孩子說話,翠喬聽到沈大小姐和他用官話講話,她認真聽著,覺得他們講話的調子像唱歌,是很動聽的。
她在心里默默記著,想起自己在夢里著急大喊的事情,不禁心中笑自己傻氣,一時又有了幾分羨慕來。
母女兩個回家時,天色已經微微的黑了。
沈家還派兩人舉了火把送他們,一行人走在山路上,母親和長工們聊天,才知道原來這大少爺不是沈家老爺兒子。
而是沈家在省城高官的兒子,堂少爺,聽說是喝了洋墨水的,但是也生了頂洋氣的病,聽說湘西鄉下春暖夏涼,適合養病,便來這沈宅住著養病。
原來他不是沈家的大少爺。
他留過洋,會說洋人的話嗎?他官話說的好聽,他還在學著講本地話。
翠喬想起他對她說話時頭側過來,脖子輕輕后仰后的樣子,他說話的時候也是笑意盈盈的,他長了雙天生的笑眼,離得近了翠喬還看到他眼角有很細的紋路。
這是要怎樣愛笑才會笑出這樣的細紋。
翠喬自己長了雙冷冷的眸子,想起來他的笑紋,那冷冷的眸子中,也有一些溫柔的笑意化開。
他叫沈容,翠喬默默用官話讀著他的名字。
火把燃在前方,翠喬走在山路上,心心滿滿都是那人說話的聲音,大笑時眼角的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