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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青蛇三尺劍

    第一百六十章青蛇三尺劍寂寞甲長風(fēng)
    風(fēng)驟雨急, 閃電照亮黑山白海,照亮女孩精致青澀的臉。
    她發(fā)白如雪,眼?瞳赤金, 眼?尾卻生?著冷青的鱗片,肌膚透出一股冰雪的寒意?,一件異紋的雪袍被風(fēng)吹卷。風(fēng)中她雙腕與?雙踝銀鈴聲音空靈高遠(yuǎn)。
    從她指尖流過的風(fēng),攜裹一股刻骨的寒氣。
    風(fēng)過處,冰棱生?。
    御獸宗的弟子還來不及驚訝統(tǒng)領(lǐng)西海海妖的, 居然是這么一個容貌未張的女孩, 就先置身在迎面而來的可怖寒風(fēng)里。他們?常年生?活在西洲, 本該早已習(xí)慣漫長的冬季。但當(dāng)風(fēng)掠過女孩的手指刮來時,風(fēng)中的那股酷寒,還是讓他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個哆嗦。
    ——那種冷意?能把?血液凝結(jié)!甚至,能把?骨頭也一并凍裂!
    停云峰主?事長老吳初認(rèn)出了來人,臉色驟然陰沉, 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是你?, 女薎?!?br/>     山門嘩然。
    勁風(fēng)落下,十幾道身影急速從八座卦山趕來, 甫一現(xiàn)身, 立刻分別祭起各自的法器。酷寒驟去,御獸宗弟子這才?醒悟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誰。
    寒荒國!
    女薎!
    ——西海之盡,終年覆冰, 稱之古海。古海有國,其名?寒荒。
    國中有祀神者二,一名?女祭,一名?女薎。
    《古海海志》記載,曾有致情?地?理堪輿的修士, 一心欲探西洲海界,便冒險穿過西北隅的冰川,沿寂寥的冰海一路探尋,御劍飛行了七七四十九天,視野中忽然出現(xiàn)一條白茫的冰脈,匍匐如巨龍,連綿上百里。修士以為和先前遇到的一樣,只是漂浮于古海海面的冰川,便打?算在此處稍作休息。
    甫一生?篝火,滾雪崩冰。
    山脊裂開,鉆出手足生?鱗的白發(fā)妖怪。
    修士這才?知道知,自己已經(jīng)?抵達(dá)西洲外海的盡頭。
    古海唯見黑天不見白日,無數(shù)大如洲陸的冰殼漂浮在深黑的海面,有酷寒的暴風(fēng)從冰殼的裂縫里吹出,正是秋聲一盡就會席卷整個西洲的厲風(fēng)。厲風(fēng)刮起茫茫一片雪潮。雪潮紛紛揚揚,雪大如席。
    西海海妖中的寒荒一脈就生?活在這里。
    他們?是遠(yuǎn)古冰原時代石夷的一支后裔。
    繼承了石夷喜好冰寒的特性。
    西洲山岳的冰雪在天柱確立后消融,融雪成河。眷暖的走獸飛禽留在大陸上,喜陰逐寒的族屬遷徙向?西北。寒荒一族走得最遠(yuǎn),一直走到了人間西北角的盡頭,才?在厲風(fēng)出源之地?停了下來。以厲風(fēng)為呼吸,以玄冰為嚼食。極淵的寒意?滲透進(jìn)寒荒一族的血肉和骨骼,
    偶爾,寒荒一族也會出現(xiàn)在接近洲陸的近海,只要他們?一出現(xiàn),那一年的冰季就會比往年更加漫長,更加冰冷。但這種情?況,哪怕翻遍《西洲洲志》也不過寥寥幾例,因此對于西洲的人們?來說,他們?更像一個遙遠(yuǎn)而神秘的遠(yuǎn)古遺夢。
    但對于每年都要北上引鯨破冰的御獸宗弟子來說,寒荒之國卻不算太過陌生?。
    宗門內(nèi),幾乎人人都聽說過一二相關(guān)的傳說。
    有說寒荒的大妖能夠傾倒海水,將桑田變成汪洋,有說寒荒的大妖在海水中跋涉,將冰山扛在背上,以此磨礪自己與?龍龜之屬搏殺的筋骨……眾說不一,卻全都證明了寒荒大妖的強橫。
    “女薎,”吳初長老聲色俱厲,“本宗感?念貴國鎮(zhèn)守古海之大義,向?來對爾等?敬重有佳,誠以為盟……”
    他的話戛然而止。
    雨幕被撞破。
    白發(fā)銀袍的身影鬼魅般一閃而過,下一刻直接出現(xiàn)在吳初長老身前。伴隨著銀鈴聲和金屬碰撞的巨響,閃電間隙的驟暗中迸濺起一連串暗紅色的星火,吳初長老向?后重重撞在崖壁上,崖壁龜裂凹陷。
    女薎凌空漂浮,寒白如雪的左手按在他交錯架起在身前的青銅雙臂。
    吳初長老臉上先前的跋扈和憤怒此時此刻已經(jīng)?蕩然無存。
    只剩下一股油然而生?的駭意?。
    御獸宗八門八法,最強力的手段,除了奴百獸而威殺四方外,還有一種“移花接木”的取用之道,是千年來御獸宗走上奴妖一途后,新興起的法門,即將所契妖獸的神通轉(zhuǎn)嫁到自己身上,以此彌補門內(nèi)弟子近戰(zhàn)不足的缺陷,稱之為“異彼我處,行必我得”。
    “移花接木”的取用之道因行端頗有些邪肆,便在宗門內(nèi)部也常有爭議,一直到十二年前,晦明夜分后,三十六島進(jìn)駐清洲,御獸宗內(nèi)部才?將這術(shù)正名?,不再?壓制其發(fā)展。而這吳初長老,正是此道的竭力推行者。他的一雙青銅臂,正是來源于以“披蓋銅甲,力大無匹,舉山踏河”著稱的壑山鏊獸。若論其防御之堅,在門內(nèi)足可以排進(jìn)前三。
    雙臂的青銅鱗片下滲出細(xì)密血痕。
    吳初長老只覺得自己是架住了一片?!獜呐⒉淮蟮氖终粕蟼鱽淼氖仟q如倒海的恐怖力道!刺骨的寒意?順著雙方接觸的地?方迅速攀爬向?上,青銅鱗片被凍得出現(xiàn)白色的裂痕。不,不能再?這樣下去,
    否則他非死不可!
    就在吳初長老果斷地?就要斷臂求生?的瞬間,女薎抬頭,赤金的瞳孔冰冷殘酷,唇角拉開,露出一個飽含惡意?的嘲笑。
    ……不好!
    吳初長老思緒一轉(zhuǎn)間,五臟六肺內(nèi)同時刺入一股刺寒。
    女薎慘白的手指指甲暴漲,鋒利如彎鉤的尖爪貫穿吳初長老的胸膛。她唇角的笑容越拉越大,唇瓣分開,仿佛孩童惡作劇般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爆音:
    “砰!”
    “吳長老?。?!”
    原本稍稍安定些的御獸宗弟子們?忽然齊齊出聲,聲音中滿是驚恐。
    “爾敢!”旁側(cè)的長老又驚又怒,顧不上維持陣法抵御厲風(fēng),一轉(zhuǎn)法器,當(dāng)頭朝孤身進(jìn)入第二重峰的女薎砸落。
    “哈哈哈哈哈哈……”
    昭然若揭的惡意?笑聲里,崖壁上吳初長老自里向?外“砰”地?一聲,炸成一片白色的冰渣。紛紛揚揚的冰塵中,長過腳踝的白發(fā)飄動,女薎輕如薄紙地?向?后倒退,閃電照亮她彎曲成爪的手。
    出手的長老身形一頓。
    死亡的直覺迎面罩來,海面上,數(shù)萬張的巨弓同時拉開同時瞄準(zhǔn),數(shù)萬根勁弦拉開的聲音匯聚成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怪異聲響,刺目的雷電光中,寒荒國的妖魔們?披著白發(fā),搭在弓弦上的骨矛矛尖如齒,鋒利森寒。
    嘀嗒。
    女薎輕飄飄地?落回到鯨骨顱頂,慘白的手指間抓著一顆血淋淋的心臟。
    心臟還在跳動,仿佛還活著一樣。
    女薎手掌一翻,掌心正面朝上,僵直難動的長老連同其他御獸宗弟子頓時清清楚楚地?看見被她握著的那顆心臟。心臟的確還在跳動,被生?生?扯斷的血管里噴出汩汩熱血,心臟表面的血肉扭曲成一張人臉。
    那張人臉與?炸成雪塵的吳初長老一模一樣。
    ——在剜出心臟的同時,女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將吳初長老的魂魄一并生?生?抽出,困在了他的心臟里。
    暴風(fēng)雨中,齒牙撕咬血肉聲,生?魂活魄凄厲慘叫聲,格外清晰。
    御獸宗弟子們?人人色變。
    妖獸食人由來已久,馭妖使獸的御獸宗弟子更是見慣了活人被妖獸啃食的場面。但像眼?前這種,連魂魄都一并剜出的場景,就連大部分長老都是生?平所未見,在恐怖詭異的同時,只覺寒氣透骨而起。
    一時間,竟然再?無人言語。
    女薎一口一口,咀嚼還在跳動的心臟。生?魂凄厲的尖叫,猩紅的血順著女薎青白的手指向?下滴落。她慢條斯理啃食活人心臟,眼?睛卻始終落在趕來的長老們?身上,瞳孔獰金的光芒冰冷兇毒。
    最后一聲慘叫消失在白森森的牙齒間。
    女薎不緊不慢地?舔舐指尖殘留的血,似乎意?猶未盡。
    “食人……”雨沖刷著重峰上的御獸宗弟子,有人喃喃出聲,“古之戾妖以人食,噬其血肉,吞其魂魄,齒嚼爪撕,為其所噬者,不得……”
    狂風(fēng)暴雨,怒海狂濤的咆哮聲里,正在舔舐手指的女薎猛地?偏頭,透過重重雨幕,瞬間鎖定說話的弟子。
    對上那雙獰金的非人眼?瞳,惡毒的殺意?撲面而來。
    那名?弟子嚇得一下子癱坐在原地?,失態(tài)尖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剛?cè)胱陂T,我沒殺過妖——”
    嗒。
    失態(tài)的弟子聲音忽然止住。
    一只瑩白如玉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女薎的長發(fā)在足邊搖曳了一下。她停留原地?,恢復(fù)干凈的五指垂在身邊,眼?睛微微瞇起,盯著無聲無息出現(xiàn)在御獸宗弟子身后的人。來人做道士打?扮,身穿一件藍(lán)布寬袖道袍,腰間系一條麻帶,腳踏黑布鞋,五官并不怎么出眾,見之即忘。
    藍(lán)袍道士似乎自帶某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他一出現(xiàn),空氣中的寒氣如冬雪逢春,悄然消退。弟子心中的驚惶隨之去了大半,而原本如臨大敵的一眾御獸宗長老則像松了口氣,急忙拱手行禮。
    “見過太乾師祖?!?br/>     “見過太乾師祖?!?br/>     “……”
    聞聲,眾弟子這才?恍然知來者。
    十二洲的仙門,除去一個供神君為師祖,師祖常年行走在十二洲的太乙宗,其余的仙門多有幾位常年閉關(guān)不出,外人難窺其生?死命數(shù)的師祖坐鎮(zhèn)山門。這也是仙門與?江湖散修最大的不同之處,一宗一派淵源萬載,誰也不知道這樣的宗門到底藏了多少底牌。
    御獸宗弟子向?來聽說,宗門內(nèi)有幾位“太”字輩的師祖閉關(guān)鎮(zhèn)守,非宗門生?死存亡,不出關(guān)。如今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活生?生?的師祖,也是第一次知道山門內(nèi)尚且歸化的師祖之一,原來是太乾師祖。
    太乾師祖,這個名?字對御獸宗弟子并不陌生?。
    根據(jù)宗門山志里記載,就是這位師祖主?持了前所未有的定山為卦,遷山為閘計劃,構(gòu)建出了占地?百頃的龍首湖。從而在風(fēng)穴學(xué)上,完成了“給龍點睛”之筆。龍首湖一成,西洲風(fēng)水長脈就此生?氣牽引,此舉被十二洲譽為“大善之化”。
    然而太乾師祖更山點穴已經(jīng)?是好幾千年前的古事了,誰也沒想?到他竟然還在宗門內(nèi)不聲不響地?坐鎮(zhèn)。
    一些人隨著太乾師祖現(xiàn)身心神大定時,另一些聰明人卻已經(jīng)?敏銳地?預(yù)感?到此次攻伐意?味幽晦。
    ——似乎不僅僅只是妖族與?仙門相爭那么簡單。
    “女薎祀神,”太乾師祖開口,他的聲音平和無瀾,仿佛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只是御獸宗漫長歷史里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本宗感?念貴族鎮(zhèn)守古海之大義,尊爾為神,對爾等?敬重有佳,誠以為盟,不曾僭踏古海寒荒半步。你?們?緣何屠戮我洲洲民,殘食我宗長老,進(jìn)犯我宗山門?你?們?是想?”
    “誠以為盟?”
    女薎五指早已經(jīng)?恢復(fù)干凈,渾身上下自發(fā)及足,清一色霜雪,唯獨雙唇猩紅,殘留剛剛啃噬活人心臟的戾氣。她□□的腳尖點在蕓鯨顱骨上淤積的雨泊里,腳踝邊沿濺起渾濁的水花。
    “你?們?這些卑賤的、丑陋的、腥臭的蛆蟲……”
    “也配與?我們?為盟?!”
    太乾師祖衣衫輕拂,容色不變。
    側(cè)后的長老立時憤然叱喝:“師祖面前,區(qū)區(qū)妖邪,也敢放肆!”
    “哈哈哈哈!哈!”女薎就像發(fā)現(xiàn)什么事情?格外有趣的頑劣兒童,擊掌大笑,笑聲掌聲,手腕上的銀鈴叮當(dāng)響動。她笑指長老。“看看你?們?這些變色蟲!遇強如寒蟬,瑟瑟無翅展,得勢方囂狂!……你?們?這些人啊,不是還總喜歡看什么猴子爬架耍雜,哈!你?們?看什么耍雜,戲什么火把?!滾到水邊照一照,哪座山的猴子能比你?們?耍得更好一手笑話!”
    “你?!”
    出聲的幾位長老頓時氣得臉色通紅,須眉顫動。
    有長老氣急,口不擇言地?罵道:“什么黃毛丫頭也敢在這里紅口白牙?!今日老夫不為師弟討回一口公道,誓不為人!”
    說話間,他手腕上十二枚金環(huán)脫腕飛出,迎風(fēng)化作三頭六翅的異鳥、青黃赤黑的巴蛇、獸身齒火的人面虎……鳥鳴虎嘯,十二只威勢不凡的馭獸拖曳十二道不同的光彩,轉(zhuǎn)瞬間就奔到蕓鯨鯨骨前。
    虎騰鳥撲蛇卷,殺機近前,女薎不退不進(jìn),只連擊三掌。
    啪!
    蕓鯨鯨骨周圍,重重雨幕忽然冰凍。
    啪!
    閃電光照雨線,密密麻麻的冰線從空貫落,接連海與?天。十二只馭獸的身形定格在半空,身上飚飛出無數(shù)道細(xì)細(xì)的血線。
    啪!
    所有冰線破碎成冰晶,連帶著被釘死半空的十二只馭獸一起,炸成十二團(tuán)紅白相間的詭異血花,妖冶盛大。
    敬立在太乾師祖背后的那位長老登時噴出一口血霧,氣息驟然萎靡下來,踉踉蹌蹌,后退了好幾步才?堪堪重新站穩(wěn)身形,駭然失色。先前吳初失手被殺,還能說是對方出乎意?料地?偷襲得手,但此次分明他占據(jù)先手出擊,敗得卻同樣輕而易舉。
    僅僅只存在記載中的寒荒國祀神,其實力之強橫,手段之詭異,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太乾師祖隨意?地?一揮袖,輕描淡寫地?將冰塵與?血霧抹去。
    他的視線自女薎手腕和腳踝的銀鈴鐺上掃過,似乎通過她這兩次出手確認(rèn)了什么,“傳說立西極時,逢遇中原烽火,天楔落處比預(yù)計南了許多,以至于海水不定,厲風(fēng)出焉。神君心憂西海的北遷之族,便鑄兩件祭器,一曰冰夷,一曰魚息,賜予徙族??磥磉@就是那兩件祭器之一?不知是冰夷還是魚息?”
    “你?這條蛆蟲倒有些見識?!?br/>     女薎一歪頭,忽然笑了。
    不是剛剛那種嘲諷一切的狂笑,是清脆悅耳的笑聲,如果不看她被血染紅的嘴唇和手足青紫的鱗片,簡直就只是個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姑娘。
    她的語調(diào)忽然變得有些甜蜜,笑起來時臉頰邊甚至還出現(xiàn)了兩個小小的酒窩:“是冰夷啦,是神君當(dāng)初贈給我西海海妖的冰夷鈴。我們?海妖啊,從初族石夷到雜魚雜蝦,都最最最最喜歡鈴鐺了!
    “所以,神君大人就給我們?鑄成了鈴鐺。”
    她搖晃手腕,銀鈴晃動。
    叮當(dāng)叮當(dāng)。
    ……叮當(dāng)叮當(dāng)。
    精致的銀鈴掛到參天古木上,被海風(fēng)吹動,清脆作響。
    西洲洲嶼最外最外的一塊浮島,就坐落在茫茫冰海中,島上無草無蟲無飛鳥無走獸,寂靜如死。唯一一棵高得幾乎可以接連天地?的古木,還是一棵死樹。死樹歷經(jīng)?風(fēng)寒而不倒,只是被凍上了一層厚厚的灰白冰殼。
    石夷盤坐在樹下,神君坐在他肩上,將銀鈴掛好后,伸手撥弄了兩下。
    叮當(dāng)叮當(dāng)。
    石夷學(xué)著他的樣子,伸出巨大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也撥弄了兩下。
    叮當(dāng)叮當(dāng)。
    “……西極的天楔位置還是太南了一些?!鄙窬銎痤^,看鈴鐺在冰凌樹枝上左右搖晃,“否則西洲風(fēng)水貫通,地?脈生?氣不再?為海山間斷,下潛于洋,縱橫北南。若木會在生?氣貫通的那一刻,死而復(fù)生?,地?火貫穿上下,它?的樹干會像赤玉一樣紅,開出的花也會像火一樣,唯獨葉子,青翠如碧?!?br/>     “……若木復(fù)生?,光華百里,會有百鳥逐光而來,起落在花葉之間,它?們?會銜來其他地?方的種子。種子落到島上,厲風(fēng)間歇的時候,就會抽莖發(fā)芽,盛開成姹紫嫣紅的海,雖然很短暫,卻和南方洲陸的春夏沒什么兩樣……”
    神君經(jīng)?年游歷,娓娓道來時,仿佛已經(jīng)?能夠聽到百鳥婉轉(zhuǎn)的啼鳴,百花盛開的簌簌。
    那是只能生?活在冬寒之地?的古海妖族一生?都未見過的景色。
    叮當(dāng)叮當(dāng)……
    體型龐然,出身雪地?卻最喜歡花花草草的石夷不會說話,只能安靜地?聽他描繪。它?小心翼翼地?虛攏了巨掌,將幾枚不起眼?的鈴鐺罩在手中。
    好似那是一朵未開的花,一點未發(fā)的芽。
    ……想?要看若木復(fù)生?,想?要看百花盛開。
    神君得走了。
    走時明明萬事纏身,卻還是眉眼?彎彎,笑顏晏晏,說:以后,西北隅就交給你?了。
    石夷點頭。
    點頭又點頭。
    木訥笨拙得可笑,神君笑了笑,轉(zhuǎn)身又止步,沉默稍許后,又輕聲交代:如果守不住,就不要守了,記得離開。
    ……那是一切開始的先聲,是大地?紛爭橫流的前夜。
    白衣的神君走進(jìn)了熊熊烈火。
    再?也沒有回來。
    只留下,西北苦寒的海面,死去的若木樹底,小山一樣的石夷守著日日夜夜響個不停的鈴鐺。
    叮當(dāng)、叮當(dāng)。
    “好聽吧?”
    女薎足尖點在污水中,輕盈地?旋轉(zhuǎn)了一圈,讓腳腕上的鈴鐺和手腕上的一起響起來,她笑吟吟地?問,就像孩子在炫耀心愛的寶物。
    電閃雷鳴,天地?皆雪。
    起起伏伏的尸體,人的,妖的,被激流攜裹,流過西洲龍首群山地?的第一重山脈與?第二重山脈的間隔。奴獸的殘肢,與?御獸宗弟子的血肉撞到山石,被橫斜的草木掛住。
    太乾師祖壓陣,長老們?或祭起金環(huán),或祭起腰牌,遠(yuǎn)處八座卦山山挪水動,滾石成河。龍鱉敖怪之屬,已經(jīng)?聚集到寒荒族的白發(fā)群妖背后,鱗片密密,因水沉浮,如兵陳百萬,也如幽冥洞開,溺死的冤魂惡鬼借暴雨爬上岸來。
    劍拔弩張,殺機一觸即發(fā)。
    可在這種不死不休的廝殺戰(zhàn)場上,女薎卻在自顧自地?旋轉(zhuǎn),像無憂無慮的孩子,雪白的長發(fā)與?祭祀的長袍旋開盛開的花朵。
    御獸宗的山峰上,沉不住氣的長老和弟子移動了下腳步。
    “渾身似口掛虛空,不論東西南北風(fēng),一律為他說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禪宗大道將鈴鐺視為‘驚覺’與?‘大歡喜’的象征,銀”太乾師祖目光微沉,“神君贈寒荒一族以冰夷鈴,實是煞費苦心?!?br/>     “是啊,誰能想?到神君把?冰夷這么重要的祭器鑄成了這么不起眼?的幾個小鈴鐺,”女薎偏頭,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其實啊,你?們?這些修士,原本有機會拿到這對冰夷鈴的,是吧?”
    ……天地?有隅隈,隅隈有神守。
    呼嘯的寒風(fēng)刮過終年不夏的海上孤島。
    終年有風(fēng),終年有聲。
    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分不清年月。唯獨樹下的石夷始終盤坐,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它?聽著單調(diào)的鈴聲,學(xué)會了自己取鐵石白銀,仿造神君留下的冰夷,鑄造鈴鐺。
    一個、兩個、三個……
    掛在若木上的鈴鐺越來越多,最初的冰夷鈴被淹沒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曆罄?,除非?jīng)?年相照看的人,再?也分辨不出。
    萬載匆匆風(fēng)聲里。
    紛爭的洪流淹沒大地?,血和火攪碎了河山,天索橫貫。
    面目全非的世界里,只剩下遠(yuǎn)離洲陸的孤島一如往日。
    死去的古木、握拳盤坐的石夷。
    ——直到無淵劍北來,一人一妖在樹下廝殺。
    人是蠢貨,妖也是蠢貨。
    “真可惜啊,”女薎臉上的笑容越深:“那用劍的蠢貨,壓根就沒猜出來,你?們?廢了那么大功夫,布局讓他去斬殺石夷,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祭祀冰夷明明肯定就在石夷左近,他竟然只把?石夷煉鑄成碑,重鎮(zhèn)風(fēng)穴,就離開了。是不是想?想?就恨得咬牙切齒?”
    太乾師祖一直平和的神色終于微不可覺地?變了變。
    一開始御獸宗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口中“用劍的蠢貨”是誰,直到“斬殺石夷”四個字一出,才?猛然醒悟。頓時,山峰上私語聲炸成一片,甚至連風(fēng)雨聲都沒辦法壓下——自曾清師兄被關(guān)入水牢后,宗門內(nèi)部就有了一些關(guān)于顧輕水劍圣真正死因的流言。
    “肅靜!”
    眼?見事態(tài)不對,立刻有長老高聲喝令。
    太乾師祖抬手一壓。
    制止背后的騷動。
    “石夷確實非惡妖。”
    太乾師祖的聲音在雨幕中傳開,壓下所有竊竊私語聲。弟子們?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的驚訝之色越重。
    已經(jīng)?殉道而亡的顧輕水長老之所以能在西洲以“劍圣”聞名?一方,就是因為一千年前,西洲西北隅,有惡妖作亂,掀風(fēng)作浪,十二條西海主?航道的商船飽受其苦,萇蘭海灣外側(cè)的海城更是屢屢遭難。
    為此,御獸宗遣顧輕水長老,將惡妖斬殺,煉化成碑。
    碑鎮(zhèn)風(fēng)穴。
    往后千年,十二條航道重新恢復(fù)平靜,商船往來如織,西洲海城迅速恢復(fù)到荒厄前的繁榮昌盛。《西洲洲志》將這一節(jié)記載在內(nèi),當(dāng)時人人歡欣,無淵劍圣就此成名?。此事甚至成為御獸宗弟子與?其他仙門弟子往來時,自夸山門的談資。
    ——然而,今夜太乾師祖卻親口推翻了《西洲洲志》,承認(rèn)當(dāng)初被顧輕水長老斬殺的惡妖非惡!
    太乾師祖仿佛沒察覺到眾弟子的驚疑不定,聲音平穩(wěn)地?繼續(xù)往下說。
    “千年前,空桑勢大,百氏逆行倒施,私更天軌,以至于日月遷移,□□不正。西北隅的韋風(fēng)風(fēng)穴因此偏移,釀成十二航路百船翻沉的慘禍。我宗也曾屢派長老前去與?石夷商談,試圖更正風(fēng)穴,然石夷拒不相談。是故,輕水方起劍無淵,誤斬石夷?!?br/>     “……那、那當(dāng)時應(yīng)該要提請仙門徹查牧天軌才?對??!”有弟子忍不住失聲質(zhì)問,“太乙能查天索,山海閣能查,藥谷能查,我們?御獸宗就不能查么?”
    太乾師祖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第二重峰上,一處斷崖,一位羽冠方臉的少年站在一眾弟子中間,不知是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言,還是因為什么,漲紅了臉,不安得握緊雙拳。他旁邊的同門弟子紛紛下意?識避開到一邊,寥寥幾個猶豫了一下,站在他身邊沒有移開。
    “……該、該提請徹查天軌才?對?!?br/>     羽冠少年磕磕絆絆地?堅持。
    一千年前,那時天外天與?牧天索的真相還未大白人間,但仙門察覺日月與?□□有異,是有權(quán)提請徹查的。御獸宗在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就知道天軌有異,日月有異,空桑有異,可御獸宗卻什么都沒說。
    如果不是今夜,西海海妖進(jìn)攻山門,他們?甚至不知道,原來早在山海閣城祝舟子顏、少閣主?左月生?他們?之前,自己的宗門就發(fā)現(xiàn)了天軌的異樣。
    羽冠少年旁邊,一位圓臉姑娘緊張地?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別說了。
    “該查天軌啊,查天軌才?是對的啊……”羽冠少年幾乎要哭出來,手指關(guān)節(jié)泛白。
    既然根源在日月,在□□,在空桑,那就該徹查天軌。
    怎么能……
    怎么能斬殺無罪有功的守島大妖呢?
    如果……
    如果那時候,御獸宗選擇的不是斬殺石夷,不是掩蓋真相,那么提早千年揭露的真相。提早千年,仙門徹查百氏,那么,十二年前的晦暗夜分,是不是就不會到來?那么多走荒人,那么多凡人,那么多修士是不是就不會死在晦暗之夜的瘴霧里?
    是不是御獸宗與?西海海妖的仇怨,就不會深到如今的地?步?
    是不是一切還有機會挽回?
    始終未停的閃電照出羽冠少年蒼的臉,隔著尸體堆積成的河,女薎立在蕓鯨鯨骨上,漠然地?看著他蒼白絕望的臉。
    冰夷鈴在風(fēng)中響動。
    百萬骨矛百萬兵戈。
    “是,”太乾師祖頷首,“后來許多年,宗門也常常在想?,當(dāng)初是不是應(yīng)該提請徹查天軌,然而監(jiān)天盟約自立迄今,萬載以來,仙門共問詢空桑四次……”他喟嘆,“連同十二年前,尚且是太乙?guī)熥娴纳窬c?山海少閣主?,提出的問詢在內(nèi),一共四次?!?br/>     萬載。四次。
    “每一次問詢空桑,徹查天軌,都是數(shù)洲血戰(zhàn),生?靈涂炭。就連第四次也不例外。”
    “而千年前,西洲剛逢一場前所未有的荒厄大劫?;亩虺踹^,洲城人家,十室九空,百不存一,我宗蕭條破敗。為避一番新戰(zhàn)火,當(dāng)時的嚴(yán)尊掌門壓下了天軌有異的消息。事后,嚴(yán)尊掌門引咎隱退,自斷大道于龍首池……此事確實是我們?御獸宗的罪過,然而在當(dāng)時,我們?御獸宗實無他路可走?!?br/>     女薎譏諷地?笑了一聲:“好!好個無路可走!”
    太乾師祖神色平靜:“我知道,如今這些話,說來都只是在開脫。”
    略微一頓。
    “殺石夷,瞞真相,這些確實是罪過,但如若有人問我,是否為此感?到后悔,我的回答只有一個:不,絕不?!彼穆曇趔E然提高,堅如寒鐵地?傳盡每位山門弟子耳中,“如若沒有千年休戰(zhàn),何來西洲的復(fù)興?!如果沒有千年不起干戈,何來如今的城池繁華!百萬蒼生?之責(zé)于一門,雖負(fù)罪而無悔?!?br/>     八座卦山方向?悶雷聲動。
    太乾師祖猛然向?前踏出一步,袍袖鼓振,凌風(fēng)獵獵。
    他的語氣已經(jīng)?徹底冷了下來。
    “是御獸宗的罪孽,御獸宗自認(rèn)今日的因果。但你?們?西海海妖假借和談,令我宗顧輕水長老,自退宗門,北上請罪。如今,顧輕水長老已為兩族血仇請罪身故,你?們?卻出爾反爾屠戮西洲三十六城,造下無盡血災(zāi),犯我宗門,又是何等?說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好個雖負(fù)罪而不悔!好個鏗鏘有力的說法??!好個冠冕唐皇的說法!好啊!好!”
    太乾師祖面若冰封。
    “爾等?毀約背盟,逼得我宗長老只能以殘魂御劍歸山的方式,鳴怨警示。因果雖遠(yuǎn),卻已血仇難解,今日我御獸宗與?你?們?西海海妖,不死不休!”
    “毀約背盟?”女薎笑,笑著雙手一振,兩枚冰夷鈴脫腕飛出,迎風(fēng)變化,驟然間已經(jīng)?大若山鐘,“你?們?也配稱盟道約?”
    太乾師祖雙手于虛空中一拂,抽出兩柄瑩白的骨劍。
    “可惜!”他寒聲道,“當(dāng)年神君賜你?們?冰夷鈴,為的是你?們?能夠在古海安居,而不是你?們?掠殺洲城,以至于伏尸百萬,難民攘攘。可憐神君一番好意?,也算是被負(fù)了個徹底?!?br/>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女薎踩在緩緩升高的蕓鯨鯨骨上,懸掛于鯨骨間的蕓鯨城城民尸體在瀑布般的水流間搖擺,“你?們?負(fù)他,我們?也負(fù)他,都是背信棄義的家伙,在這里笑什么五十步與?百步啊?”
    骨劍上霜芒流轉(zhuǎn),太乾師祖背后妖獸虛影重疊,仿佛隨時會奔騰而出,化虛為實。
    ——雙方的仇恨早已深不可解決,方才?的交談,不論是隨意?散漫,還是劍拔弩張,都各有目的,各有籌劃。
    一道道水箭從波濤洶涌的海面上射/出。
    數(shù)以千計的人身魚尾怪異海妖在雙方交談間,已經(jīng)?潛伏到第二重連綿山脈之下,緊貼崖壁。此時驟然展開有若鳥翅的鰭翼,手提青刀,貼著嶙峋的山石崖壁,筆直上掠,所過之處,兩柄鋒利的青刀拉出一道長長的血線。
    “殺!”
    光芒冷藍(lán)的陣印轟然砸落。
    龐然如山岳的赤象自陣中奔出,仰天嘶吼。赤象踩在被海河淹沒的山石上,巍峨高大的身形驟然形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防御墻。
    冰夷鈴響。
    聲音不復(fù)空靈,不復(fù)清脆。
    陰冷森寒得仿佛來自幽冥的引魂鈴。
    鈴聲中,洶涌的水面騰起了道道黑霧,黑霧里,方才?剛死的人和妖忽然齊齊自水面站起,睜開漆黑無光的眼?睛——也不知道女薎使用了什么手段,被她掌控的冰夷鈴?fù)芙z毫不見神芒,反而幽晦詭異。
    “你?道神君若看見他所賜之物,被用來醞釀這等?血債,是何感?想??”太乾師祖高聲喝道。
    “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女薎依舊在大笑,笑得眼?角隱約反光,“你?不過是想?讓我們?恨他罷了!”
    “你?們?不恨他?”太乾祖師握住骨劍劍柄,背后虛影沸騰,“這可真奇怪,我可聽說三十六島的妖族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你?們?若不恨他,怎么今日竟然會違背他的意?愿,大動干戈,橫造殺伐?西海海妖與?三十六島,竟然如此不同么?”
    “我們?不恨他啊,”女薎依舊在笑,笑間猛一擊掌,“放箭!”
    寒荒大妖同時松開弓弦,骨矛破空而出,帶起的勁風(fēng)揚起他們?的白發(fā)。
    萬箭齊發(fā)!
    赤象怒吼。
    在血契的驅(qū)使下,赤象迎著遮天蓋地?的森白箭雨巍然不動。它?們?披掛沉重的鎧甲,骨矛穿甲而過,釘進(jìn)血肉。曾經(jīng)?能撞破城墻,屠戮整座城的象群,強悍非凡,哪怕身中數(shù)百骨矛,依舊屹立不倒。
    然而在第一支骨矛射出的時候,寒荒的大妖們?已經(jīng)?將第二支骨矛搭上了弓弦。
    弦聲不止,箭雨不止。
    冰夷鈴響時,八座卦山方向?,傳來了山崩地?裂的巨響。
    整片御獸宗主?宗所在的西洲龍首千峰山群緊隨著一陣顫動,不斷上漲的水面仿佛炸開了鍋一樣,狂風(fēng)忽然轉(zhuǎn)了方向?,不再?從西海海妖這一邊卷向?御獸宗的戰(zhàn)線……不,更準(zhǔn)確的說,是有更加狂暴的烈風(fēng),忽然從八座卦山中間撲了出來。
    風(fēng)勢強勁,生?生?將自西北而來的厲風(fēng)給壓了下去。
    與?此同時,刺目的銀光從御獸宗主?宗內(nèi)部緩緩升起。那光芒奪目得,仿佛那是一輪在暗夜升起的銀色滿月。
    銀月升起時,御獸主?宗外。
    一座無名?峰上,黑衣白冠,盤膝而坐的青年忽然睜開了眼?。
    ……阿絨。
    愛哭的三足小銀龍纏繞在神君腕上,信誓旦旦,說:等?著!總有一日,我的龍角會比你?多得多。
    多得多。
    …………………………………………
    銀光自山間而出,傾灑過波瀾起伏的海面,光芒照射過處,除去白發(fā)的寒荒大妖,其余妖族進(jìn)攻的速度明顯變得凝滯,一些更低微的鱉龍之屬,甚至直接伏波水面,動彈不得。
    “果然……”
    女薎赤金的瞳孔印出剛升出山間的銀月,喃喃自語。
    她注視著銀月,右手探進(jìn)虛空,仿佛握住了什么東西,然后緩緩地?,仿佛也極為艱難向?外一點一點拖出。
    終于要出現(xiàn)了?
    當(dāng)初神君留給遠(yuǎn)古冰原徙族的第二件祭器?
    對面的太乾師祖神情?一冷,原本要趁勢進(jìn)攻的骨劍一停,謹(jǐn)慎退后。
    鐺——
    女薎猛地?撒手,似乎也無法完全掌控那被她從虛空中拉出的第二件祭器。松手的瞬間,雄渾厚重的青銅震蕩聲在所有人耳邊響起,雨幕都被震得向?外蕩出漣漪。
    觶!
    那是一只腹雕魚紋,狀類銅鼎的三足青銅觶!
    遠(yuǎn)古之時,神君曾鑄九鼎以定十二洲的洲陸,而今這件形貌與?九鼎有三分相似的三足魚紋銅觶甫一出現(xiàn),由銀龍內(nèi)丹擴散開的威壓頓時被壓制了下去。
    “真是用心良苦啊,”目睹又一件堪稱重器的祭器現(xiàn)世,太乾師祖手提骨劍,語氣再?也無法維持平穩(wěn),透出一股陰翳,“可惜……”
    “盡作流水!”
    箭雨風(fēng)雷中,骨劍貫落,蕓鯨鯨骨騰空。
    時隔多年,第一次將兩件祭器同時帶離古海的女薎站在蕓鯨顱頂,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她被仙門奴馭的同族,又仿佛只是為了讓暴雨洗刷自己的怒火。
    她唇上的鮮血被雨水沖盡了,蒼白的閃電光中,仰起的依舊只是一張還未長開的青澀面孔。
    她在笑。
    笑得竭盡全力。
    “我們?不恨他啊——”
    那是他們?神智未開時,帶他們?走出晦暗的神君。那是在冰原上燃起篝火,與?他們?同歌同飲的神君。
    他們?怎么能恨他呢?
    骨劍在半空中劈下,蕓鯨的鯨骨在半空中折轉(zhuǎn)。
    龐然如巨山的骸骨撞開奔涌向?前的妖獸,骨架上懸掛著,有如蛆蟲的尸體如雨落下,噼里啪啦……七百年前,負(fù)傷的鯨魚擱淺在萇蘭海灣,一艘開往燭南的商船停了下來,商人噼里啪啦打?著盤算,算這稀罕的鯨肉送到燭南,能從寶閣樓里換得黃金幾萬兩。
    左近有個窮辟的小海鄉(xiāng)。
    白銀真金灑下的聲音叮叮當(dāng)當(dāng),割肉抽筋時鐮刀廚刀碰撞的聲音也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
    商人滿船歸,海民滿兜歸,真銀白銀請來了能夠幫助他們?在堅硬巖石上打?下楔釘?shù)男奘?,一座被譽為“明珠”的城就在新月的海灣里建起來了。
    只留下鯨神血肉化為光塵,鯨落萬物生?的動人傳說。
    七百年后,成了興盛香火。
    鯨骨與?骨劍相碰撞,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女薎騰身躍起,在雨幕中旋轉(zhuǎn),自腰間的玉帶里抽出一柄閃閃發(fā)光的軟劍。
    “我們?只是……”
    軟劍切開雨線,劍刃潑開一道圓弧形的血線。
    “——不想?再?疼罷了!”
    被剔凈血肉的蕓鯨骸骨重新落回海面,濺起高高的水花,掛著的死尸掉落大半,與?尸體一同掉落的,還有那七百年來蔓延滋生?的草木藤蔓,被視為“鯨落萬物生?”的草木奇花。一切都脫落干凈后,隱隱約約,能看見鯨骨上刀斬出的傷疤。
    軟劍與?骨劍碰撞,雙方同時向?后震退。
    女薎落到浮游接她的鯨骨頂端,赤金的眼?瞳在雨里仿佛在燃燒,又仿佛在泯滅。
    第二重峰脈上,第一頭赤象終于帶著密集的骨矛,轟然倒下。
    赤象倒下后。
    先前出聲質(zhì)問的羽冠少年被一支骨矛洞穿了咽喉。
    他抓著骨矛,睜著眼?睛,被釘在冰冷的崖壁上,血水從他的指縫間緩緩流出,雨水洗過他放大的瞳孔。圓臉姑娘抱著他的腰,哭著在喊什么,可雨聲太大,雷聲太大,已經(jīng)?聽不見了。
    ……聽不見了。
    暴雨洗過手指,洗掉了斬殺馭獸的血,女薎站在雨中,臉上已無悲歡。
    海面沉沉浮浮的,依稀還有那些蕓鯨城后來的城民們?,精心保護(hù),舍命留下的鯨神像。可是他們?已經(jīng)?不想?再?看到了……凡人也好,修士也好,膜拜他們?,熱愛他們?,傷害他們?,奴役他們?,殺死他們?。
    神君啊……
    對不起。
    凡人與?修士或許真的曾給予我們?好的美的真摯的,可是我們?已經(jīng)?不想?在為那一點好的,去忍受這些壞的痛的了。
    “對不起?!?br/>     圓臉的小姑娘拔出了骨矛,抱著羽冠少年的尸體,奮力隨著同門的師兄師弟師姐他們?一起,向?后退去。雨水洗凈了她臉上的血污,她解開了手腕上的金環(huán),拋擲起一道光芒,一條蛟龍隨著躍出水面,沖向?了迎面而來,死而不僵的走尸。
    神君,對不起。
    “可我們?……”
    “不想?再?疼了!”
    風(fēng)雨中,女薎扣響了第二次冰夷鈴。
    刀與?劍,獠牙與?利爪。
    被驅(qū)使的尸體與?被契約的妖獸,廝殺在一起,不斷上漲的海潮撞擊山壁,各種巨大的聲音反復(fù)回蕩,淹沒了彼此之間的呼喊。過去已經(jīng)?變得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剩下的只有近在咫尺的仇敵。
    唯有新死的鬼,唱著舊日的歌。
    沒人聽得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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