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 訂閱不夠遇到結(jié)界啦,補定可破 眼見,白衣公子橫沖直闖地殺了過來。左月生二話不說, 扭頭“噌”一聲跳上了桌,他一扒拉細瘦伶仃的雅座窗欞,在木頭的嘎吱聲里,硬生生將自己的龐然身軀擠進框里。仇薄燈眼疾手快地提前將桌上一碟他還蠻喜歡的果點抄到手里,免遭胖子毒手。
咔嚓。
窗欞兩邊的木頭破碎, 左月生成功地把自己彈了出去。
“左兄慢走啊!”
背后傳來仇王八羔子帶笑的聲音, 左月生怒從心頭起, 惡向膽邊生,一邊踩著屋檐跑得飛快,一邊回手把一樣東西朝仇薄燈丟了過去。
仇薄燈熱鬧看得起勁,見有東西飛來,本能地一揮袍袖, 將它打落。被勁風一掃, 胖子丟過來的東西就在半空炸開了,瞬間仿佛一千萬間香料鋪子在半空開了張, 濃烈到能把人嗆死的劣質(zhì)香料味就在仇薄燈鼻腔里炸開。
仇大少爺?shù)谋亲痈囝^一樣嬌貴, 被風雅名香伺候慣了,猝不及防之下聞到這種“腌臜”玩意,胃里翻江倒海, 被熏得險些直接吐出來。
外邊左月生哈哈大笑地跑遠了。
他知道姓仇的來了枎城后,當天晚上火急火燎地預備了這么一份“秘寶”。
“胖子!你想死是不是!”
仇薄燈一手捂住口鼻,一手一撩衣擺,干脆利落踩著窗欞就也追了出去,后邊來的白衣公子緊跟著也跳了出去。
左月生抽空向后瞥了一眼, 大驚失色,姓仇的居然沒被熏倒,還追了出來?他打了個寒戰(zhàn),直覺不妙,立刻也不管丟不丟臉,扯開喉嚨就長長地喊了起來:
“婁江——”
“你個混賬東西跑哪去了——”
“再不出來我就要被打死了——”
他人胖心寬肺活大,中氣足,一嚎起來聲壯山河,驚起飛鳥一片。
聽得跟隨白衣公子追隨來的護衛(wèi)們腳下一個踉蹌,險些從屋頂上摔下去。聞名不如見面,這山海閣的少閣主沒皮不要臉的風姿簡直舉世無雙。莫名的,他們對山海閣知名天才青劍婁江同情不已。
丟臉,跟著這么一位少閣主實在太丟臉了!
仇薄燈在屋頂一跑,風把劣質(zhì)香料的味道吹散了大半,感覺好了一些。聽到左胖子呼救頓時冷笑一聲。
別人不知道,仇薄燈可清楚,現(xiàn)在婁江鐵定跟玄清道長著急上火地調(diào)查影傀的事呢。哪有功夫來管他們山海閣的這位少主會不會被打死?
余音裊裊,姓婁的鬼影不見。
左月生無可奈何,只好拔腿繼續(xù)跑。
他修為不高,身上雜七雜八的寶貝倒不少,剛剛刨東西的時候刨出了一雙登云靴,一邊跳著一邊熟練地給自己套上,看樣子不是第一次被人堵上門攆得滿城跑。登云靴一穿上,左月生在屋脊上幾個起落,逃得比兔子還快,七拐八繞格外善于利用地形。
一群人跟放風箏般從東街躥到西街,從西街躥到南街。
正常情況下,修士大多高來高去,瀟瀟灑灑,但奈何萬年古枎木就跟個銀色的鳥籠般將整座城嚴嚴實實地罩住。房頂上空高高低低橫著斜著垂著迷網(wǎng)般的樹枝,根本高來高去不起來。
原本安寧祥和的小城再次被攪開了鍋。
一個逃的,一群追的,所過之處瓦落檐也碎,雞飛狗也跳,間雜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嘈雜罵聲。
左月生打一個小院上躥過,把屋頂?shù)耐咂±飮W啦踩碎了一片。
院子里打水洗衣服的姑娘聽到聲響,抬頭就看到自家屋頂?shù)拇辜公F搖搖欲墜,急得喊了起來:
“要掉了要掉了!別踩啊!!!”
話剛出口,又一少年踏著鈴鐺瓦的排山溝滴掠了過來。
聽到罵聲,少年偏頭掃了一眼過來,陽光從枎木億萬重重疊疊的葉子縫隙里漏到他身上,綴成他眼角星辰般的光,發(fā)如寒鴉膚如素雪衣如紅楓,明艷得像用盡這世界上的全部濃墨重彩。少年瞬息間就奔到了梢壟的盡頭,踩著垂脊獸一躍而起。
起落間,紅衣翻卷成火,成霞,成所有驚鴻一瞥的絢爛。
姑娘后半截話卡在了喉嚨里。
咔嚓一聲。
搖搖欲墜的垂脊獸徹底壽終正寢,伴隨著一點從紅衣少年袖中擲出的金光滾落了下來,掉到院子里的雜草叢里。姑娘過去撥開草叢,看見一塊黃金被隨手丟下,她又驚又喜,倒吸一口冷氣跑到院子外邊,卻再也找不到那道影子。
只聽得隔壁的老人扯著嗓子大聲叮囑:
“喂——”
“別撞到神枎啊——”
左月生的如意算盤打得挺響。
這枎城房屋的屋頂上橫滿了老枎木的枝干,真要追起來得萬分小心,否則很容易就一頭撞樹干上。修士皮糙肉厚不怕撞,但要是把枎木枝撞斷了,所有枎城人都會出來拼命。后面的那些家伙,不想被全城追殺,就得隔三差五地貓腰閃身,他自己仗著登云靴相助,完全可以做到“萬枝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跑了一會兒,左月生估摸著差不多了,就回頭看了一眼。
不看不要緊,一看他險些自己先一頭撞到前邊的樹干上。
白衣公子帶著的那些修士是被甩了個七七八八沒錯,但仇薄燈和白衣公子卻還在窮追不舍。
尤其是仇薄燈。
天殺的,難不成這家伙也有雙登云靴不成?咋追得這么快!
左月生趕緊接著亡命奔逃,一邊跑一邊喊:“仇大少爺!我錯了!我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回頭我請老頭子把您從紈绔榜上劃掉!”
“不必了!我榜首待得挺舒服的!”
仇薄燈高聲答道。
他提著太一劍,踩著牌樓一個俯身,從一根攔腰的枎木枝下掠過,飛燕般落到一堵高墻上。
登云靴仇薄燈沒有,但他這方面身手不錯。
仇大少爺前后兩輩子是件正事都沒干過,打出生起就只在找樂子上窮盡心思。小學時代就想去大草原打獵,大了后更是賽馬飛車滑翔傘極限跳躍……樣樣精通。玩得瘋得讓人覺得,這家伙根本就沒把自己的小命當命。
不過,仇薄燈精通翻/墻越脊并非出自本意。
那是仇少爺人生里罕見的黑歷史。
十六歲時,仇家的老頭子在仇薄燈又一次惹禍后,決定全力拯救一下這根尊貴的獨苗苗。先斬后奏地把他塞進了一間以學風清正著稱的封閉式名校里。據(jù)說上至校長下至守門老爺,都是頂尖大學畢業(yè),出身優(yōu)越,從不因?qū)W生的出身給予優(yōu)待。仇薄燈入學后,整個年級的老師跟裝了監(jiān)控一樣,全天二十四小時盯著這匹害群之馬。后來還專門為他養(yǎng)了十二只訓練有素的軍犬,一旦他靠近墻壁,立刻左右包抄。逼得仇薄燈不得不練出一身飛檐走壁的本事。
穿書后,有仙俠世界觀下的靈氣相助,他跑起來更是形如御風而行。
左月生尋思了一下,覺得再打屋頂上跑,鐵定要被仇薄燈趕上,索性一個肥球打滾,從屋上翻到地面,打算在蛛網(wǎng)般的小巷子繞迷宮。
他被老頭子“流放”到枎城一年了,姓仇的剛到這里沒兩天,對地理環(huán)境的熟悉程度肯定比不過他。
仇薄燈追著追著,前面人影忽然不見了。
他稍微停了一下,立刻往下看,果然一個胖子正在地上撒丫子狂奔,正要躥進兩條胡同的分岔口。
心思急轉(zhuǎn),仇薄燈掂了一下太一劍,故意抬高聲音對后面追上的白衣公子喊道:
“你堵左邊,我堵右邊。”
胖子罵了一聲“操”,前奔不停,蹭蹭蹭,蹬著墻面,又躥回了屋脊上。
他剛在墻頭一露身,腦后“咻”地就是一道勁風到了。
中計了!
左月生叫了聲糟糕,想躲閃卻已經(jīng)晚了。太一劍流星一樣飛來,精準地砸中了他的后腦勺。“轟隆”一聲,左月生推金山倒玉柱地摔了個狗啃泥。
太一劍還不罷休。
它今天又是差點被熔了,又是被當飛鏢使,憋了一肚子氣不敢朝仇薄燈這個混世魔王撒,就彈起來啪啪地抽這個膽敢垂涎自己的死胖子。
也就左月生這上下左右三層肉,被結(jié)結(jié)實實這么一砸一摔,才能很快地又爬起來,翻身想貓進左邊的胡同。
嘩。
一張金閃閃的大網(wǎng)從天而降,把他罩了個嚴嚴實實。
白衣公子算得上聰慧,猜到了仇薄燈喊那一嗓子的用意。仇薄燈前腳飛劍砸人,他后腳就甩網(wǎng)罩人。
一左一右。
兩人從天而降把左月生摁了個結(jié)實。
“死奸商!”白衣公子怒不可遏,“想好埋在哪塊地了嗎!”
“左月半同志,”仇薄燈輕聲細語,“想好你的遺言了嗎?”
左月半在網(wǎng)里艱難地翻了個面。
下一刻,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饒了起來,表情夸張,哭腔離譜:“兩位饒命!我這就給您二位賠禮道歉,看在我家老頭子年事已高,需要有人替他操辦后事的份上,千萬別沖動啊!!!”
他哭就算了,還想努力把臉往兩人身上蹭。
仇薄燈火速把手收了回來,有種自己剛剛摁著一堆油膩膩肥肉的錯覺,被惡心得差點想把手砍下來。
可到底手是自個的,不能隨便砍,只好四下找起水來。
白衣公子傻了。
他以前沒遇到過左月生這種貨色,一時間摁著他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旁邊剛好有口井,仇薄燈一邊手忙腳亂地打水,一邊看左月生一邊嚎一邊借機把眼淚鼻涕抹白衣公子的衣擺上。
讓人嘆為觀止。
仇薄燈聽說過,山海閣閣主以前隔三差五地就去佛宗做客,想來原因就出在這糟心兒子身上。近些年山海閣和佛宗有點矛盾,少了禿驢們的清心經(jīng),閣主索性把獨子哪里偏僻哪里塞,眼不見心不煩。
今日一見,山海閣閣主真是英明絕頂。
這么一位少閣主,實在是太丟臉了。
白衣公子的侍從們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遲遲沒追上來。他袖子挽了半天,愣是沒能下定決定親自動手揍這堆油得驚人的肥肉。
他這邊還在猶豫,左月生那邊已經(jīng)把他親爹不為人知的一面竹筒倒豆子般地全禿嚕出來了:世人眼中“周濟天下”的山海閣閣主,最喜歡的書其實壓根就不是什么義卦典藏,而是腰細腿長豐/乳/肥/臀的春宮圖,最常做的消遣不是與人對弈,而是穿上女裝去青樓唱戲……
仇薄燈洗了手回來,站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還時不時插話問點細節(jié)。
白衣公子聽得心驚肉跳,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某天就要被山海閣閣主趁著夜黑風高給滅口了。
“少廢話,”白衣公子踹了左月生一腳,“把陰陽佩還我,就讓你滾。”
“呃呃呃……”左月生卡住了。
“你公雞啊,還帶打鳴的?快點!”
“陸凈兄啊,”左月生賠笑,“您那陰陽佩我不小心給弄丟了。”
陸凈,這名字好像有點印象?
想了一會兒,仇薄燈記起來了,這不是《諸神紀》里追殺過主角的藥谷谷主小兒子嗎?陸凈,排行十一,綽號十一郎。藥谷谷主醫(yī)術(shù)神鬼莫測,可活死人生白骨,其余諸子個個鐘靈毓秀肯構(gòu)肯堂,未來也是一代圣手。唯獨這陸十一郎,別說救人了,看小病都費力。
有次陸十一郎喜歡的花魁病了。
陸十一郎為表真心,親自抓藥煎煮,熬了三個時辰熬出一碗不黑不紅的東西。那花魁估計是被愛情沖昏了腦袋,竟然真的喝了下去!一口藥剛下肚,原本還纏綿病榻弱柳扶風的佳人立刻跳了起來,上吐下瀉,兩眼一翻直接昏了過去。最后還是陸二郎黑著臉,來挽回藥谷的顏面。
此事不脛而走,江湖人人都說,別人治病要錢,陸十一郎治病要命。
據(jù)說,藥谷谷主知道這件事后,直接煉炸了兩爐丹藥——他對頭沒辦到的事,他小兒子輕而易舉地辦到了。
仇薄燈若有所思。
太一劍帶他來枎城,難道是因為這里是聚紈绔的“寶”盆?
“嗷嗷嗷!真的!陸兄!以我爹的全部私藏發(fā)誓!”左月生咬死陰陽佩真丟了,把陸凈惹火了,顧不上惡不惡心,劈頭蓋臉地一頓胖揍,揍得他殺豬般叫了起來。
仇薄燈提著劍,跳到一邊的墻頭上,抖枚剛剛跳窗時順手捎上的果子,一邊啃一邊欣賞這一幕。
看了一會,仇薄燈覺得陸凈揍人的業(yè)務實在生疏,便經(jīng)驗豐富地指點:
“不對,往下一點,對對,肋骨那里,手肘對著敲下去。”
“這一腳得再往左三分。”
“……”
左月生剛剛中氣十足的假嚎瞬間變成了貨真價實的哀嚎。
“真丟了!”他一邊竭力躲閃,一邊聲嘶力竭地交代,“那天我剛騙……不、剛買到手,拐了兩條街,就被陰了!媽的,不知道是哪只妖鳥扇了老子一個狠的,等老子醒過來,就看到一地鳥毛。”
陸凈抽空破口大罵:“被鳥銜了?你騙鬼啊!撒謊也扯個像樣的,死胖子,我跟你說,今天你要是不把玉還給我,我就把你點天燈了!”
“對啊。”仇薄燈煽風點火,“鳥可太委屈了,在天上飛得好好的,還能從地面拋來口黑鍋。左小同學,你別欺負鳥不會說話啊。陸兄,剛剛那一腳再往下挪一點,他可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真的!比真金還真!”
左月生毛都炸了,死命往旁邊滾。
“我賠!我賠!不就是陰陽佩嗎?我家老頭子私庫里多得是寶貝,我偷七樣八樣給你!”
仇薄燈咦了一聲。
以左胖子的摳門怕死德行,被揍到這地步,連偷老頭子的寶貝賠都說出來了……
“真丟了?”
陸凈看起來也知道左月生是什么貨色,氣喘吁吁地停下手,不敢相信地問。
“我還白給了你一株還魂草呢……連個銅板都沒賺到,虧大了。”
左月生絕望極了。
“真丟了。”
陸凈呆呆地站著,仿佛一下子被抽了魂。
左月生齜牙咧嘴,試圖把自己挪遠點,生無可戀:“……我真的虧啊,雖然給你的還魂草是拿九環(huán)陽假冒的,但那也值一千兩銀子啊……”
他還想跟陸凈討價還價,回頭把九環(huán)陽還他,陸凈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
墻頭上的仇薄燈險些直接栽了下來。
這好端端的公子哥,說哭就哭,哭得毫無形象,聲嘶力竭,比他娘的號喪還可怕,十里之內(nèi)魔音灌耳,死人都能給他哭活過來。
左月生傻了。
“一塊玉佩而已!我賠給你就是了,鯪魚佩、青帝鏡、環(huán)烏印……你要哪個!我賠我賠!”
“誰他媽稀罕你!”
陸凈大聲地吼了回去。
“你拿根假的還魂草,騙了我娘的遺物!”
左月生大張的嘴定格住了,他剛剛被揍得臉上青一塊紅一塊,表情格外十分滑稽。坐在墻上的仇薄燈突然煩躁起來。
遺物遺物。
為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留下點什么?
既然要死,那就死個干干凈凈,什么都別留下。
人都不在了,留下一堆破爛玩意,留下一個支離破碎的影子干什么?那不是非要在別人心里扎根針,誠心要綿綿不盡地叫人泛疼嗎?仇薄燈討厭遺物,討厭一切支離破碎的東西。從很早起,他就打定主意,哪天他要死了,就一定要提前一把火把自己連帶所有東西燒得干干凈凈。
成了灰還不夠,還得全撒海里。
塵歸塵,土歸土,來來去去得利索。
陸凈蹲成一團,把頭埋進手臂里,嗚嗚聲里隱約像還在喊著誰。仇薄燈從墻上跳下來,三步并作兩步,過去抬劍就是一抽。
“誰!不要命了?”
陸凈哭岔了氣,抬頭罵。
“東西丟了就找。”
仇薄燈提著太一劍逆光站立,居高臨下地俯瞰。他不笑的時候,眼眸深黑,莫名地讓人害怕。
“再嚎我揍你。”
仇薄燈條件反射一揮手。
啪。
一聲清響,兩個人同時愣住。
仇薄燈抬頭去看這位被他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一下的倒霉蛋。
一抬頭,他對上了一雙眸色非常淺的眼睛,銀灰色,讓人想起古老的雪山,對視時能覺到一種沉靜的鋒銳。目光一觸碰,對方立刻垂下了眼睫。
被拍出心理陰影了?
仇薄燈沒心沒肺慣了,但向來有一套他自己的準則,恩怨分明。人家出于好心,讓他避免了與柳老爺面貼面這種悚然反胃的場景,他卻把人直接重重拍開。要還在現(xiàn)代,這個時候仇大少爺已經(jīng)問了對方有什么想要的,然后就算對方說是想要輛限量版跑車,他都能眼皮不眨地讓人去買下來作為賠禮。
可惜現(xiàn)在他不在現(xiàn)代也不在太乙,滿足不了對方的心愿。
仇薄燈還在思索怎么表達歉意,對方先開口了。
“抱歉。”
少年的聲音如冷松落雪,清凌凌地干凈。
“是我撞你的,你道什么歉?”
仇薄燈好奇地問。居然還不敢看他,他長得很可怕嗎?還是天字一號紈绔威名恐怖如斯?
少年不回答。
“仇、仇仙長,這位是奉老城祝命令來看阿紉的祝師。”
柳老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口。
祝師垂眼看著仇薄燈袖下的手,天光將紅衣的緋色染到了素白的指尖上……像火也像血,他睫毛顫動了一下,將被攔住后就好像認命了的太一劍遞給仇薄燈。
“你的劍。”
“謝啦,改天請你喝酒。”
仇薄燈把劍接過來,順口道。
他心情好的時候,就喜歡請人喝酒,雖然說的時候都十分隨意,但其實是真心實意想請喝酒的。可惜一直以來,聽他這么說的人,要么被嚇得渾身瑟瑟發(fā)抖,要么就沒當一回事,搞得迄今為止竟然只有他去赴別人的酒約,沒有別人赴他的酒約。
“好。”
祝師低頭凝視他腕上的夔龍鐲,給出了意想不到的回答。
仇薄燈詫異地抬眼看他,隨即長眉一挑,笑了起來:“那你記得找我。”
“好。”少年祝師說,頓了頓,“我記得。”
他鄭重得像不是答應仇薄燈這種紈绔子弟一時興起的邀約,而是什么需要用生命去守護的約定。
別是個一板一眼的小古板吧?
仇薄燈想著,把目光移到一邊搞不清狀況的柳老爺身上,問:“最好的鐵鋪在哪?”
“東三街就是了。”
柳老爺下意識地回答,就看到仇薄燈風風火火喊了幾名侍從,把劍提出了門,這才猛然記起一件事。
“哎呦不好!”
某位貴客今早好像也去了那個鐵鋪。
……………………
東三街的鐵鋪里窩了位胖子。
他屁股下的竹椅承受了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沉重,嘎吱作響得隨時就要夭折。胖子愁眉苦臉地盯著墻上的刀劍:“瘴月啊,孽緣啊!要和姓仇的在同一座城待這么久,這他娘的是人受得了的事嗎?”
正嘀咕著,忽然外邊有人殷勤地獻媚。
“仇仙長,這里就是枎城最好的鐵鋪了。”
胖子后脖頸的毛瞬間倒立了起來,他飛快地瞥眼一瞧,剛瞅見人群里的一點紅色,立刻以驚人的速度蹦了起來,在伙計們驚愕的目光里“呼啦”直接躲進了一張高桌底下——難為他這么大一團,能如此靈活。
被眾星拱月簇擁進來的紅衣少年提著全城聞名的破劍。
“最熱的熔爐是哪個?最好的鐵匠是誰?”
紅衣少年眉眼間殺氣騰騰。
“三百兩黃金!”
“給我熔一把劍!”
轟!
鐵鋪瞬間像炸開了鍋,所有人全看了過來。
仇薄燈不廢話,眼角一掃,在短短兩天內(nèi)磨礪得職業(yè)能力再上一層樓的青衣管家立刻捧出了一匣子光彩燦燦的黃金。
不用仇大少爺再費口舌,幾乎在短短數(shù)息之間,整個鐵鋪達到了空前絕后的火熱狀態(tài)。柳老爺指的這家東三街鐵鋪叫“鐵生溝”,名字有點奇怪,但居然有一座特大的冶鐵高爐,平日從不輕易開工。
眼下,鐵爐發(fā)出隆隆如悶雷的聲響,高達兩丈的直筒型爐身里火紅一片,上好的屈茨石炭不要錢一樣填進爐中,化為熊熊烈焰通過傾斜的爐腹角在喇叭形的爐腹中翻滾。全爐共有四個封口,連著陶質(zhì)鼓風管,每個風口同時使用一排十二個鼓風皮囊,四十八名身強力壯的伙計揮汗如雨地將風從四面八方壓進爐子的每個角落。原本已經(jīng)封爐的老鐵匠親自出馬,將鐵銹斑斑坑坑洼洼的破劍投了進去。
空氣炎熱得經(jīng)驗豐富的伙計都有些受不了,仇薄燈雙手交疊地坐在青衣管家搬來的冷玉椅上,身邊十名修士運氣輪流給他撐起隔絕熱浪的屏障,連滴汗都沒出。
按理說,修士就算修為不高,但專門來給人扇風絕對是殺雞用屠龍刀。
但沒辦法,仇薄燈給得實在太多了。
扇個風而已,就有二十兩黃金,誰不賺誰傻瓜。
真當修士都個個風餐露宿不用金銀啊?
視金錢為糞土的是話本里的仙人,真正的修士今天要愁突破用的丹藥,明天要愁武器又碎了,君不見八方仙門還要向境內(nèi)的城池收驅(qū)瘴除瘟的貢金呢。
原本鐵匠還覺得這筆錢好賺,但漸漸地就覺得有些吃力了。
鐵爐溫度高得丟個人進去轉(zhuǎn)眼就能化灰了,太一劍懶洋洋地翻了身,不見一星半點要融化的跡象,反倒是鐵銹掉了不少。
從一把生銹的破劍升級為一把光鮮亮麗的破劍。
老鐵匠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見多識廣,他沉吟片刻放下手上的活,過來對仇薄燈拱了拱手:“仙長這把劍不是用凡火淬煉的,再這么燒下去,恐怕一年也未必化得了。”
“嗯?”
仇薄燈懶洋洋地發(fā)出個單音。
“不過……”老鐵匠話頭一轉(zhuǎn),“老朽不才,以前蒙天工府的長老指點,有個法子能引天火冶鐵。”
他把眼睛瞇成條縫,不肯繼續(xù)往下說。
仇薄燈眼都不帶眨一下。
“五百兩黃金。”
“好嘞!老二,去把我那枚濯靈石取出來!”老鐵匠立刻吆喝。
原本舒舒服服泡烈焰澡的太一劍瞬間僵住了,下一刻就想往外躥,仇薄燈早就防著它這一手,提前讓人在鐵爐出口橫七豎八拉了一堆玄鐵鎖。虎落平陽被犬欺的太一劍胡亂沖撞,把玄鐵鎖撞得叮當作響。
一名汗流浹背的漢子急沖沖地奔進屋,又急沖沖地捧著個小盒子出來。
眼看老鐵匠真的要將濯靈石投進爐中,一道占地寬廣的身影猛地從旁邊躥了出來。
“慢——”
一名橫著看是個圓豎著看也是圓的胖子滿臉心疼地擋在火爐前,張開雙臂。
“火下留劍!!!”
仇薄燈覺得這家伙好像有點眼熟。
“是你啊!”這么渾然天成的球世所罕見,扒了下記憶,仇薄燈沒費多大力氣就對上號了,“左月半。”
胖子臉一抽,怒道:“什么左月半,老子叫左月生!”
“哇!”
鐵鋪內(nèi)頓時驚呼一片,兩名原本想上前把這胖子揪開好向太乙小師祖獻殷勤的家伙瞬間停住了腳步。
左月生。
這個名字在清州的響亮程度不亞于仇薄燈這名字在東洲。
正所謂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空桑百氏仙門八方海外三十六島,各門各派的總有家門不幸,出一兩個奇葩的時候。這清洲霸主山海閣今下就不幸中彩出了位長歪了的少閣主。名門弟子里仇薄燈修為排倒數(shù)第一,他排倒數(shù)第二,別的本事沒有,坑爹世之一流。
原身從前根本沒離開過太乙宗的地盤,認識這貨純粹是因為太乙宗和山海閣關(guān)系良好,左月生還是個小胖墩的時候跟他爹去過太乙。
一見面,就打上了。
體型懸殊之下,仇薄燈吃了個少有虧,頓時扯開嗓門假得不能再假地干哭了起來,炸出了漫山遍野的太乙長老,把本來還氣焰囂張的小胖墩嚇得直接從主宗山峰上滾了下去。其實吃虧更大的是左月生,結(jié)果打那后仇小師祖就把仇記上了,隔三差五就想個法子隔空報復。
說起來,要不是知道自己是穿書的,仇薄燈險些都覺得這種“此仇綿綿無絕期”的德行是他本人了。
“你擋著干什么?左胖。”仇薄燈一搖折扇,“想進去煉個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又是什么鬼。”
左月生放棄糾正,嘟囔了句,臉上掛起了故人重逢的親熱笑容。
“哎呀,我這不是怕您誤傷寶物嗎?您這劍真金烈火渾然不動,一見就是非凡物,若因為一時肝火毀了,回頭豈不是要悔得腸子都青了?”
“我知道它非凡物啊,”仇薄燈輕飄飄地說,“太一劍,貨真價實的太乙鎮(zhèn)山之寶。我要毀的就是它,你以為普通的破銅爛鐵值得本少爺親自在這邊盯著?”
左月生:……
他有點想問候仇薄燈上下三代祖宗。
可他娘的這家伙被太乙某位師祖撿回去的時候,就是孤兒一個,別說上下三代了,一代都欠奉。
“你毀了鎮(zhèn)山至寶,是要被太乙長老們收拾的。”左月生苦口婆心地勸,“平時他們看在輩分上不敢說什么,但這鎮(zhèn)山至寶可非同小可,你真毀了就算君長老他們多么恪守禮數(shù),都是要欺師滅祖的。”
“沒關(guān)系。”仇薄燈溫溫柔柔,“他們欺師滅祖我也不介意。”
左月生坑蒙拐騙多年,頭一遭遇到這么油鹽不進的混不吝,滿腔巧言令色竟無處施展,眼見著仇薄燈就要翻臉讓人把他拉開,他一咬牙,豁出去了:
“你不是要賣這劍嗎!”左月生一張胖臉扭曲了起來,“七萬七千兩黃金,我買了。”
仇薄燈一擺扇子,制止拉人的修士。
“左兄是生意人,應該知道物價不是一成不變的吧?”
這回不是“左胖”是“左兄”了。
“八萬。”左月生神色痛苦得就像有人在剜他的心臟,“再多你要毀就毀吧!”
左胖子是出了名的“金公雞”,身為天下最富的山海閣少閣主,摳門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能出八萬兩的確已經(jīng)是極限了。
仇薄燈一合扇:“行吧,賣了。”
……………………
半天后,枎城最奢華的酒樓。
左月生雙目空洞,口中喃喃:“我真傻,真的。”
他花八萬買太一劍的時候,表情痛苦心里其實樂開花。
把太乙宗的鎮(zhèn)山至寶只賣八萬兩黃金,也就仇薄燈這種敗家子干得出來。他把太一劍從仇薄燈手里買下,回頭太乙宗肯定得來贖回去,山海閣與太乙宗關(guān)系不錯,老頭子估計不會讓他勒索太高,但翻個兩三倍應該沒問題。
小算盤打得劈啪作響,但左月生萬萬沒想到一件事。
“你丫的這劍自己會飛走啊!”
左月生這回痛苦得真心實意,就差一頭撞柱了。
太一劍圍在仇薄燈身邊,時不時拿劍鞘戳他一下,力道不大,一副氣得要死又不敢真發(fā)火的樣子。也不知道姓仇的給它灌了什么迷魂藥,胖子說得口干舌燥,這把剛剛差點被熔了的劍寧可被仇薄燈不耐煩地丟開,也不肯搭理左月生一下。
左月生又試探著伸了一下手,不出所料地又被太一劍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抽了一下。
他就該看它被天火熔了!
“仇大少爺,爺,我的親爺,”左月生快哭了,“您看,這錢能不能……”
“左胖啊,”仇薄燈放下酒杯,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剛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誰都沒賴賬對吧?”
“對……”
“我沒攔著你把它拿回去了嗎?”
“沒。”
“這不就得了。”仇薄燈見這胖子一張臉苦得讓人心情愉快,便善心大發(fā)給他倒了杯酒,“可能它怕生,你多和它接觸接觸,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
“怕生你大爺?shù)摹!?br/>
左月生翻了個白眼。
他看不起小小一盞酒,自己動手把仇薄燈那邊的陳年佳釀酒拿了一壇過來,以牛嚼牡丹的架勢噸噸噸灌下肚。
仇薄燈心胸寬廣,沒和他計較。
左月生一想到這酒是用他那邊誆的錢買的,頓時只覺苦酒入喉心作痛。
咽喉被烈酒一燒,左月生緩了點,眼珠一轉(zhuǎn),不懷好意地問:“不過,仇大少爺,今天可是大家都看到了您這劍的非凡之處,不出三天滿城都知道你這劍真是太乙至寶了,你就不怕被殺人奪寶?”
太乙威名雖盛,但至寶動人心,鋌而走險的蠢貨絕對不在少數(shù)。
而據(jù)左月生對仇薄燈的了解和這兩天的觀察,這人十有八九真是獨自來枎城……左月生從自己成天被老頭子哪里偏僻哪里塞的經(jīng)驗出發(fā),猜測是太乙終于徹然醒悟,準備想法子擺脫這位祖宗。
這種情況下,仇薄燈自己帶著柄鎮(zhèn)山劍招搖過市,和自尋死路有什么差別?
“我倒有個辦法,只要你愿意把錢退我一半,我就能保證你好端端地回太乙。”左月生興致勃勃地提議。
“唔……”仇薄燈慢悠悠地提醒,“你好像忘了,現(xiàn)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把太一劍以八萬兩黃金賣給你了。”
左月生笑容頓時凝固。
“所以要殺人奪寶,你也得擔一份。”仇薄燈補刀。
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來,緊張兮兮地四下張望:“你真是一個人來枎城?沒帶護衛(wèi)?”
“真一個人。”
“操。”左月生服了,“你他娘的哪來的底氣這么晃悠?”
仇薄燈轉(zhuǎn)了一下夔龍鐲,認真地問:“你看我這張臉,好不好看?”
左月生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脫口而出:“好看。”
這是實話。
要不是太乙宗對小師祖的影像管得嚴,天下第一美人的桂冠絕對戴在仇薄燈頭上。這人內(nèi)里心肝肺腑絕對黑透了爛透了,但一副皮囊卻實實在在地好看到了極致。就算他頭發(fā)束得歪歪斜斜,要散不散,雞刨窩都比他整齊,也不損分毫。
蓬頭亂發(fā)到了他身上,就變成了頹靡風流。
“這不就對了。”頹靡的仇美人笑吟吟一合手,“就沖這張臉,怎么也會有十個八個大能,愿意暗中護衛(wèi)吧。”
左月生瞠目結(jié)舌:“……”
對著他的臉,一時間竟然有些信了。
“真的假的。”
左月生嘀咕著,慢騰騰又坐了下來,剛剛沒注意還好,現(xiàn)在注意了就忍不住把目光往仇薄燈的頭發(fā)上飄,最后忍不住問。
“是哪個人才給你扎的頭發(fā)啊?居然還沒被打死?”
仇薄燈笑不出來了。
“不會是你自己吧?”左月生靈光一閃,狂笑,把桌子拍得地動山搖。
“我覺得一會就有人要追殺你了。”人才本才斬釘截鐵。
笑聲戛然而止。
左月生罵罵咧咧地埋頭從芥子袋里往外刨東西,“不是這個”“這個也不是”“操,哪里去了”……也不知道這家伙在袋里裝了些什么玩意,刨出來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一塊玉簡滾到仇薄燈面前。
《一夜富甲天下·壹》
仇薄燈饒有興致地拿起來,問:“這是什么?”
左月生手忙腳亂地把一桌雜物又塞回袋子里,聽見他問,頓時驕傲地答:“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知道現(xiàn)在天底下誰的懸賞令加起來總額最高嗎?”
“我?”
仇薄燈試探地問。
“……”左月生憋了半天,“不是。”
“原來不是我。”
“你還蠻遺憾的啊,論找事的能耐,我覺得你絕對可以,可惜你修為太廢!比我還廢!”左月生惡狠狠地說,隨即壓低了聲,“知道南疆巫族嗎?”
“聽說過。”
隱約記得《諸神紀》里有個南疆巫族,行事古怪,定居在南洲的邊陲之地,好像很多事情背后都有他們的影子,可惜點文向來好似裹腳布再世,追連載得和作者比命長。
仇薄燈沒比過,穿的時候巫族都還沒正式出場。
不知道是不是反派。
“這南疆巫族啊,一千年前殺出來個狠人,叫師巫洛,據(jù)說是他們的十巫之首,把空桑百氏,仙門八周以及海外三十六島全都得罪了個遍,各宗各派死在他手上的,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這人長什么樣,倒是很少有人知道,因為見過的基本都死了。不過,他出現(xiàn)在哪里,哪里就要血流成河,伏尸百萬。”
“百氏為了殺他,甚至決過泗水。泗水決了之后,大家以為這回他死定了就有人湊在一起大肆宴請。酒過三巡,師巫洛到了。一人一刀,把賓客全殺了,對瑟瑟發(fā)抖的主人說了聲酒不錯,主人家直接被他嚇死了!”
“到現(xiàn)在,幾乎是個門派就在通緝他,賞金加起來能把整個清州的地買下來。”
左月生說著,露出了神往的表情:“要能殺了他,準能一夜暴富。”
“我輩楷模啊。”
仇薄燈贊嘆。
“是啊……啊呸呸呸!”左月生回神,打了個哆嗦“神鬼皆敵師巫洛,這楷模,你愛要自己要去!”
“神鬼皆敵敵不敵我不知道,”仇薄燈看向樓下,“不過我知道你大概是不敵的。”
“在那里!給我拿下!”
一道煞氣騰騰的怒吼劈空響起。
灰鳥收攏了翅膀,降落在神枎樹頂最高的枝干上。
后邊三個人“哎呦哎呦”地,順著尾羽滾了下去。祝師拉了仇薄燈一把,帶著他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了枎木上。
“你叫什么?”
仇薄燈在高空逛了一圈,心情不錯,破天荒地問了一句。
握住他的那只手驟然一緊,仇薄燈甚至有種對方的指骨與自己的指骨隔著血肉相互烙印的錯覺。他擰著眉,抬眼想要呵斥,卻撞進一雙空茫茫的眼睛里,火光印在瞳孔里成了一盞孤零零燃著的燈。
不會吧!!!
仇大少爺頭皮麻了。
只是問個名字啊,不至于這種表情吧?這人是什么貨真價實地沒人愛的地里小白菜嗎?親爹親娘起的名字都成了不可觸及的傷口嗎?!
“……阿洛。”
祝師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把仇薄燈拉下來后,就匆匆松開他,把手藏進了袖子里。
“抱歉,很久沒……”
仇薄燈拍拍他的肩膀,干脆利落地打斷他:“阿洛。”
仇大少爺難得主動伸手去拍某個人的肩膀,就是力氣大得一點都不像表達安慰——拍灰都不用這么用力。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其實是在借機報復祝師剛剛捏痛了他。祝師懵愣的表情讓仇薄燈覺得有點好笑。
“找到了!在那里!”
陸凈灰頭土臉地從一叢茂密的枎葉里鉆出來,喊了起來。
仇薄燈收回手,轉(zhuǎn)身去看的時候,漫不經(jīng)心地又喊了一聲:
“阿洛。”
“嗯。”祝師低低地應。
還好。
仇薄燈想。
所有以“很久沒”開頭的句式,后面總是連著一段落滿灰塵的時光,而他討厭所有積滿灰塵的東西,遇到了要么一把火燒了要么就讓人把灰塵拍掉。現(xiàn)在灰沉沉的是個活人,不好直接燒了,左右又沒有支使慣的侍者,他只好紆尊降貴地親手拍上一拍。
還好,看起來還是能拍掉的。
“這鳥窩,夠大的啊。”
左月生的圓腦袋從樹葉叢里鉆了出來,除了仇薄燈和師巫洛外,其余三人都被灰鳥甩到了枎木樹冠里。神枎靈氣最盛的地方,樹葉一簇簇又濃又密,掉進去,就像摔進一張有些毛糙但又厚又蓬松的毯子里。
灰鳥的巢就搭在三枝樹杈中間,乍一看,像間小小的木屋。
陸凈的那塊陰陽佩就掛高處,周圍聚集著星星點點,螢火蟲般的光華。一團團,小溪般流進巢穴里。
灰鳥落到巢邊,發(fā)出輕柔的鳴叫,巢里響起另一道稍微低沉一些的鳥鳴,隨后探出了另外一只羽毛顏色要更黯淡一點的灰鳥——是雌鳥。雌鳥的羽毛上滿是血污,受傷的情況看起來要更為嚴重。
“原來是這樣。”
仇薄燈明白了為什么灰鳥性情溫順,今天晚上的反應會如此狂暴。
它在保護伴侶。
祝師下意識想走到仇薄燈身邊,結(jié)果他一動,灰鳥驟然緊張起來,展開雙翅,將巢穴和里面的雌鳥護得嚴嚴實實,脖頸上的羽毛全炸開了。雌鳥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被它按了回去。
“得啦,”仇薄燈懶散地制止他,“你就別當什么迫害人家小情侶的惡勢力了。”
祝師停下腳步。
不動是不動了,但看起來有點不高興。他表情倒沒什么變化,但仇薄燈瞅著他筆直地站在那里,詭異地覺得這人就是有點不高興了。
……什么事啊這是?
仇薄燈不怎么想理會他,但想了想,也沒有再過去鳥窩那邊,左右看了看,挑了根離鳥窩遠點的樹杈過去坐下,看左月生費力地和兩只鳥比比劃劃,陸凈從芥子袋里翻出一堆瓶瓶罐罐找能治傷的丹藥,葉倉在一旁幫他整理。
“這個是……伏清丸。”
“玉露丹……不是這個。”
“這個也不是……”
“……”
左月生蹲在一邊,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我跟你換點伏清丸怎么樣?”
這些丹藥,隨便拿一顆,都是有價無市,結(jié)果落陸凈手里就跟糖豆子一樣,看得左胖子直眼熱。
陸凈頭也不抬:“滾!”
“你不是山海閣少閣主嗎?不是很有錢嗎?”仇薄燈納悶了,“怎么還一天天尋思著投機倒把?你也不窮啊?”
“我有錢那都是貨真價實自己賺的!我爹要是能讓我隨便拿寶庫里東西,隨便花錢,我至于東奔西走地湊自己的身家?”左月生沒好氣地說,說到一半想起眼前這兩個家伙,一個是能把藥谷谷主親手煉的丹藥當糖豆吃,一個是能隨便把太乙鎮(zhèn)山至寶提出山,瞬間酸得牙根癢癢,“你們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大家都是仙二代,怎么差距這么大?
“賺錢不還挺簡單的嗎?”仇薄燈坐在樹枝的末梢,把太一劍橫在屈起的膝蓋上,另一條腿慢悠悠地在半空晃蕩,笑吟吟地問,“我兩天就賺了八萬一千兩黃金呢。”
左月生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好意思提那八萬兩?”
“這叫惡人自有惡人磨。”陸凈冷颼颼地道。
“給你個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陸兄。”仇薄燈輕聲細語。
“我說仇少爺替天/行/道。”陸凈迅速改口。
仇薄燈嗤笑一聲。
……………………
神枎很高,坐在最頂上,地面的人聲就聽不見了。透過銀枎的枝干能看到一條條街道上人群集聚的火把,就仿佛古老的時代里人們在黑夜點燃火炬,進行某種神秘的儀式。仇薄燈看了一會,覺得他們一時半會還抓不到自己,就把目光移向遠處。
“瘴霧原來是這個樣子。”
仇薄燈望著城外,喃喃自語。
雖然看書的時候,就知道這個世界人們是生活在瘴霧里,需要神物才能于濃稠的瘴氣中開辟出生息繁衍的地方。但從書上看到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一回事。在枎木高處眺望城外,遠處的山和原野,都只有一個朦朦朧朧的輪廓。
黑暗從四面八方逼近,隨時要吞沒這座城池。
千年萬年,神枎就在這樣的暗里生長,撐開它廣闊的銀冠,為整座城池罩上一件百毒不侵的雪衣。
“這個世界真暗啊。”仇薄燈在心里說。
就連星星都很少。
“今天晚上的星星真多啊。”
陸凈用三顆靈蓮丹從灰鳥那里把陰陽佩換了回來,失而復得下,就又有點想哭。但眼角余光一掃到仇薄燈膝蓋上橫著的太一劍,下意識覺得后背一涼,趕緊仰起頭,裝模作樣地欣賞星辰。
“……你認真的嗎?”
仇薄燈仰著頭,數(shù)了數(shù)天空上寥寥無幾的星辰,慢吞吞地問。
“四十顆不到,這叫多?”
話一出口,左月生、陸凈和葉倉都齊齊扭頭,奇怪地看著他。
“仇大少爺,”左月生語重心長地問,“太乙宗怎么養(yǎng)的你?”
“這和太乙宗什么關(guān)系?”
葉倉指了指天空:“平時能看到十幾顆星星都算多了!”
陸凈補充:“星星總共只有三十六顆,這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
“天文已死。”
仇薄燈猝然之間,連三歲小孩都不如,磨了磨牙,面無表情地下定論。
“天上星辰是地面城池的印照。”
祝師從剛剛仇薄燈喊了他兩聲“阿洛”后,就一直沉默,沉默得有些反常——其實也沒有多反常,因為除了對仇薄燈外,他就沒有和其他人說過一句話。直到左月生三人揶揄的時候,才開口為疑惑不解的仇薄燈解釋。
“地有城池,以匯其氣,精種為星。星也者,體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錯跱,各有逌屬。”[1]
仇薄燈“嗯”了一聲,表示自己明白了。
當初那個在黔南發(fā)現(xiàn)的深黑漆金巫儺面具被他拍下后,隔三差五就有神學家和民俗家死皮賴臉地上門。
曾經(jīng)有個和他關(guān)系不錯的民族天文學者,和他講過古代天象和地形的密切聯(lián)系,說“人們經(jīng)常將人世間地理環(huán)境的代表事物也對象化到天上,最后導致天上即人世的復制品[2]”。最為奇特的是,這種觀念不是只存在某個部族某個地區(qū),而是存在全世界各個地方各個種族的信仰里。
就像,某個時期,整個世界的人,都這么認真地相信著。
不過現(xiàn)代的神話只是神話,仙俠世界的卻是事實。
“但不是所有城池的精氣都旺盛到能夠形成星辰。”祝師說,“北邊的那顆星辰,就是太乙。”
太乙對應的星辰懸在最北邊,周圍沒有其他星星做襯,獨自照著天地的北隅。
亮得傲氣。
“真亮啊。”陸凈贊嘆。
“我們山海閣的也不差,”左月生指著南邊的一顆,“看,我們山海閣的。”
陸凈瞥了一眼,不屑:“比藥谷的還暗。”
“你瞎了吧。”左月生不高興了。
“我看不到枎城的……”葉倉悵然地說。
枎城太小了。
十萬人二十萬好像很多,可放到整片天地里就什么都不是。
“真少,只有這么三十六顆。”仇薄燈冷不丁地開口。
“仇少爺,你說得跟見過多少的星星一樣。”左月生忍不住嘲笑,“醒醒吧,這就是最多了。”
“我見過。”
仇薄燈卻說,他提著太一劍站起來。
“我見過天上的星星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清,見過大地被徹底點亮,要多亮有多亮,見過從億萬光年外看,厚土上一片璀璨。”
“我見過。”
他說得不像開玩笑,原本只覺得這家伙在鬼扯的三個人不知道為什么就嘲笑不出聲了。他們跟著仰頭看天空,想著仇薄燈說的漫天都是星星,數(shù)也數(shù)不清,忽然也覺得這么大一片蒼穹只有三十六顆星辰,寂寥得讓夜晚都沉默。
“假如有一天,天空上都是星星,會多亮?”陸凈喃喃。
“會很亮的吧。”左月生想了想,想象不出來,因為沒見過,“至少應該不會有瘴霧了……等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問,“星也者,體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錯跱,各有逌屬……這是仙門密卷的話,你為什么知道?你不只是個祝師嗎?”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祝師!”
有人在底下的黑暗里冷冷地道,伴隨著話音,一道青色的劍光霍然斬出。
“少閣主!讓開!”
以他們的目力根本就看不清萬丈高空中戰(zhàn)局的具體情況,但廝殺雙方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讓整片夜空都翻滾起來了。不管三十六顆星星到底是多是少,都無關(guān)要緊了。
因為完全看不到了!
六目的赤面武神舉臂投足,金光灼灼,一半天空都被鎏上了一層熔金,大寫的圣光普照。反觀和他交手的祝師,揮刀振袖,血色瓢潑,剩下的一半天空陰風凄厲,如有億萬冤魂同悲同哭。
正邪之別,簡直涇渭分明。
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誰敢相信他們剛剛竟然跟那么一位“兇神惡煞”近距離相處了那么久,還敢為了區(qū)區(qū)一塊玉佩,勞動此等狠人的大架?
“祭祀還在繼續(xù)進行,”仇薄燈放低紙燈籠,去照那些一步步向前行走的人傀,“他只負責這場祭祀不被請來的‘上神’打斷,隱藏在暗處主持祭祀的另有其人,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控傀者。”
說著,他看向婁江。
“你也猜到了。”
婁江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方才那么說,只是為了讓左月生好受點,同時忽悠一下這幾位二世祖……免得他們知道黑暗中潛伏著更大的危險后,害怕得走不動路,給原本就更加艱難的逃命行動增加負擔。原本婁江以為,這些以前遇到過的最大危機充其量也就是被長輩毒打的紈绔很好騙,沒想到仇薄燈敏銳得出人意料。
婁江的做法其實是明智的。
因為仇薄燈剛說完,陸凈便“咻”地一聲,把后背緊緊地貼在墻上,驚恐得看哪哪都像藏了個幕后黑手。
“知道害怕就快走!”婁江沒好氣地罵,“現(xiàn)在祭祀剛剛開始,就算有妖魔鬼怪也顧不上搭理我們。要尿褲子也給我等到逃出去再尿。”
仇薄燈站在墻上,視野比其他廣闊。婁江說話的時候,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他們所在的這條小巷深處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東西長蛇般,沿著墻根火光沒照到的昏暗無聲無息地移動。
“后邊!”
仇薄燈打斷婁江,條件反射地要拔劍斬下。
太一劍雖然喜歡幸災樂禍,喜歡有事沒事戳他兩下出氣,但到了關(guān)鍵時候向來挺靠譜的。但這一回,仇薄燈拔劍的時候,只覺得太一劍仿佛跟劍鞘焊死了一樣,入手沉重無比。他心中一跳,猛然記起一件事。
之前在枎木上,六目赤面武神剛一浮現(xiàn),太一劍就強行把他拽下了樹!
仇薄燈的喝聲剛剛落下,沿著墻根移動的黑影頓時暴起,朝著離墻根最近的陸凈卷去,一舉一動像極了迅捷的大蛇。
鐺——
火星迸濺。
婁江一劍斬在了長影上,將它擊落在地上。
匍一落地,它驟然順勢朝左月生背后掠去,一縮一吐之間,快如閃電地襲向左月生。左月生慌忙拼盡全力地揮棍一砸。棍子砸到長影上,反震得他虎口發(fā)麻,瞬間脫手飛出。與此同時,左月生只覺肩上一輕,扛著的葉倉被拽走了。
“不好!”
婁江叫了一聲。
進攻陸凈只是聲東擊西之計,長影真正的目標是昏迷不醒的葉倉!
葉倉一被裹住,長影瞬間像把拉緊到極限后驟然松開的皮筋一樣,彈著向后縮進了黑暗深處——那個方向正是他們剛剛離開的城中心,枎木主根所在的地方!也是眼下所有木然的枎城人前進的方向!
“全到墻上來!”
仇薄燈放棄了繼續(xù)和太一劍較勁,出聲提醒其他人。
左月生下意識地想要追一下,把葉倉救回來。婁江二話不說,擰著他和陸凈的后衣領子,一手一個,跟提小雞一樣跳上了墻頭。
“剛剛那是什么?”陸凈問。
“好像是……”左月生剛剛和長影打了個照面,有點不確定地說,“是樹根?”
“不是樹根。”婁江神情難看至極,“是木蘿。”
“什么?”
左月生和陸凈異口同聲地問。
他們的表情十分精彩,大概是都想到了不久前自己還踩著這玩意去爬枎木。
“他娘的,葉倉不是說木蘿是什么狗屁約定嗎?還說什么狗屎的千萬年來,祝師祝女都踩著木蘿登上枎木,唱贊結(jié)繩,踩著木蘿走就不會驚動樹上的生靈。”左月生有些木了,數(shù)不清自己今天晚上到底有多少次無知無覺地在生死線上打轉(zhuǎn)。
“魂絲長什么樣?”
仇薄燈回頭看遠處城中拔地而起的灰色高木,想起那些披掛了古枎一身的木蘿。
“什么樣都長。”婁江給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魂絲雖然是被‘種’出來的,但它并不是任何一種草木。魂絲的種子其實是一種……秘術(shù)!以極惡毒的術(shù)法,將人活生生折磨死后凝練成種,種進屬陰的植物里,死魂的不甘和怨毒就會在根莖下如纖絲生長。”
“怪不得玄清道長聽說有人售賣魂絲種子,勃然大怒,叱之為“喪盡天良”呢。”仇薄燈說。
原來魂絲是這么來的。
“影子!影子!”陸凈哆哆嗦嗦地指著下面的街道,打斷了仇薄燈和婁江的對話,感覺自己的頭發(fā)跟都要豎起來了,“你看他們的影子!”
舉著火把的男女老少全都在向前行,朝著城中心的枎木方向走去。但此時此刻,他們投在身后的黑影,卻全都扭著頭,看向街道的這一側(cè),看向他們!隨著幾人的目光投來,地面的影子逐漸扭曲,仿佛隨時都會破土而出,朝他們撲過來。
婁江下意識地做好戰(zhàn)斗的準備,但詭影始終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它們在忌憚著什么東西。
是光。
是從仇薄燈手里提著的紙燈籠里發(fā)出來的光!
“《南游雜記》里寫,秋明子到枎城,見‘稚子嬉戲,三五成群,樹梢樹底,束彩張燈,人與木齊樂’。”其他幾人聚攏過來,仇薄燈舉著燈,面沉如水地看著那些虎視眈眈又不敢上前的影子,“而三百年前,老城祝以‘體統(tǒng)’為由,禁止閑人爬上枎木。三百年,夠不夠在木蘿里種出足夠多的魂絲?”
“夠。”婁江咬著牙,一邊注意著不讓其他人離開燈籠照射的范圍,一邊帶著他們向城南移動,“你是不是在懷疑老城祝?”
“你有看到柳家阿紉嗎?”仇薄燈反問。
說話間,一群人剛好打柳家大宅附近經(jīng)過,柳家老爺、青衣管家、侍女侍從……全都和其他人一模一樣,高舉著火把木然前行。
獨獨缺了“天定的祝女”,阿紉!
左月生喃喃道:“葉倉這小子,以前是城祝司里最有天賦的人,老城祝曾經(jīng)說過,不出十年,他就有可能能和神枎精氣相通,能讀懂神枎的神意。”
但最有天賦的葉倉卻因為犯禁,被趕出了城祝司。
有權(quán)驅(qū)逐祝師祝女的,只有老城祝一人。
“我懷疑過他。”婁江道,“但他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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