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 ”左月生茫然看著迷津中的舟子顏和兜兜遠(yuǎn)去,“座城,不也曾劍斬太虞嗎?”
他還記得那日在酒館的血上涌。
時有仇薄燈, 有陸凈, 還有他。他們圍著一盞蠟燭, 一個不靠譜的和尚說鱬城的往事,說那太虞氏少族長嘶吼著咆哮著, 說自己是未來的天牧者, 說空桑千萬載力如浩海, 也說鱬城百萬凡百萬兵, 說鱬城滿城著刀甲。
說座城的, 與修仙者相比卑如螻蟻的凡在那一刻奮不顧身。
用菜刀, 用剪刀,用牙齒,用所有荒唐可笑的武器。
修為最高的鱬城城祝已死,再無一可與太虞少族長相抗, 他肆意橫斬,攜鱬魚破破圍而去,直到城處,遇到了打暗影中飛出的劍光。
尸如山血如海,最劍照二洲。
其悲至此, 其烈至此。
么烈的一座城, 初能夠百萬一起奮力起身的城,怎么就被困在冷雨中日復(fù)一日磋磨著, 磋磨到夫妻間口角相向悔意橫生,磋磨到正值壯年的吞金自殺以身飼魚?
初的那一劍哪去了?
“鱬城劍斬太虞到底是什么時候?”
婁江突然一把抓住不渡和尚,近乎失態(tài)低吼。
“說啊!說!”
“歸已三二年, 昭月二日。”
歸已三二年,昭月二日。三二年……
婁江松開不渡和尚,踉蹌退了一步,渾身生寒。他記得個時間,他記得!他曾無數(shù)遍閱覽過另一的軌跡,透過簡單的文字想象那個在某一刻的意風(fēng)發(fā),即嫉妒又向往……他看了那么多遍以至于最那數(shù)字都爛熟于。
山海閣弟子宗卷載:歸已三二年,昭月二日,舟子顏歸鄉(xiāng)探親。
距今約莫百年。
時歲的流逝要很久才能在修仙者身上看到痕跡,入了仙途,修為稍有所成,衰老就會很慢。修仙者的“年少”與“年老”和凡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歸已三二年,舟子顏悟道。婁江不知道,他返回鱬城時,是否也帶著榮歸故里衣錦還鄉(xiāng)的意風(fēng)發(fā)。
那一年,他六歲。
百年,婁江再次見到舟子顏,他依舊面容年輕,甚至還會掩面欲走,被陶長老呵斥的時候,神態(tài)靦腆局促。婁江讀了他那么多年少風(fēng)華,里也下意識就覺得,他還是初那個六歲榮歸故里的,沒有意識到,時間早已經(jīng)過了百年。
一百年。
一百年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讓一個天才和一座烈如熾火的城,變成如今的模樣?
婁江推開其他,朝快要消失在回廊盡頭的舟子顏沖了過去。
“婁江婁江!”
背左月生他們在喊,婁江全然沒到。
他在舟子顏的虛影即將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了年輕城祝的衣領(lǐng),歇斯底里吼: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你怎么就變成了個樣子啊?
他最嫉妒的,也最崇拜的。
指擦過衣領(lǐng),婁江被一股力量席卷,撞進(jìn)了一片混沌里,等再次醒來,他跪在一間略微有昏暗的凈室內(nèi),頭頂傳來一道熟悉的蒼老聲音:“子顏,你太沖動了!我不是給了你聆符,為什么不先告訴我?再不濟(jì),你也該把帶回山海閣,讓山海閣來處理!”
“可他會死嗎?”
婁江到舟子顏的聲音響起,壓抑而低沉。
“交給山海閣來解決,他會死嗎?”
他抬起頭,看到了面帶怒容的陶長老,熟悉而陌生。
婁江熟悉的陶長老是個有不務(wù)正業(yè)的老,整天在閣里閣外轉(zhuǎn)悠,毫無架子。然而舟子顏記憶里的陶長老,則顯得更加年輕,更加冷硬嚴(yán)肅,不抽煙也不風(fēng)雅,更像傳聞中曾鎮(zhèn)守不死城數(shù)百年的山海閣頂梁柱。
“老師,”舟子顏輕聲問,“山海閣會殺他嗎?他會死嗎?”
陶長老沉默,許久不答。
“他不會死!”
“你們不會殺他!”
婁江感覺到舟子顏的藏在袖中顫抖著,他竭盡全力克制著自己,維持著對老師該有的尊敬。
“他是太虞氏少主,未來是天牧之首,你們不會殺他!”
“可他說什么?幾件神器,幾萬黃金,就夠賠我鱬城一條魚,說什么一一口棺材二兩,就算把全城的殺光了,兩百萬兩黃金,他太虞也賠得起!說什么一條魚而已!”
“就算是一條魚,那也是護(hù)我鱬城千年萬年的魚!”
他筆直跪著,胸腔里卻沸騰無窮無盡的憤恨,鱬城比之百氏,有若螢火比之日月,如此微小如此渺茫,可螢火也敢沸騰,一若城池之內(nèi)百萬的奮不顧身,一若六歲的少年抱劍,積蓄著怒龍般的一斬。
“……你又何必非要在鱬城殺他?”陶長老說,“你明明可以在城外殺他。”
“老師啊,鱬城活著,就是么一口啊。”
舟子顏輕聲說。
一口誰殺城中之鱬,誰必死城中的。
鱬魚數(shù)以億萬計,可每條魚分開都很弱,只有匯聚在一起才能照亮山河。他們要護(hù)所有的魚,就得守著口。
“今天百氏不死城中,明天就有千氏!萬氏!鱬城……就沒了啊!”
寒風(fēng)穿堂,陶長老重重嘆息,負(fù)而去。
“你樣,護(hù)不住的。”
護(hù)不住?
為什么護(hù)不住?
明燭一騰,畫面一轉(zhuǎn),婁江只覺得自己,或者說舟子顏,又一次跪在了面上,重重磕頭。他用的力如此重,以至于附著在他記憶里的婁江都感受到了那種刻苦銘的痛意。
“弟子疑百氏私改日月之軌。”
“弟子肯請山海閣問詢空桑。”
一字一叩,滿座靜寂。
“子顏……求閣主與諸位閣老,問詢空桑,徹查天軌。”
他抬起頭,一字一句聲音沙啞。
婁江見到了閣主,見到了白發(fā)蒼蒼的諸位閣老,見到了許許多多或嚴(yán)厲或慈祥的長老。舟子顏一位一位望過去,他們或別過頭,或眉峰緊鎖,或搖首嘆息……從未有過那么冷的穿堂風(fēng),冷得的血和魂一點(diǎn)一點(diǎn)涼下去。
“子顏,”最閣主開口了,聲音很慢,“太虞原本是要鱬城交出你的。你知道嗎?”
“弟子知道。”
舟子顏的頭一點(diǎn)點(diǎn)垂了下去。
“弟子知是山海閣護(hù)我。”
“雖然初司天之盟約規(guī)定,若仙對日月之軌有異,可問詢空桑。盟約迄今,仙共問詢空桑三次,每一次都是數(shù)洲血戰(zhàn),生靈涂炭。”閣主沉聲,“你可知道?”
“子顏……知道。”
“那你可明白?”
婁江明白了。
明白了為什么連左月生個少閣主都不知道鱬城曾劍斬太虞氏,明白了為什么舟子顏在六歲之就杳無音信,明白了百年來宗內(nèi)完全不提個。
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仙統(tǒng)二洲,各洲城池百萬,城池與仙契,此每座城的城祝印都由各洲仙統(tǒng)一鑄造。城池向仙納貢,仙則在災(zāi)厄之時,出護(hù)城池。除此之外,各洲城池遇到一城之力無法抗衡的不平事,也會向仙尋求幫助,請仙主持公道。
鱬城便是么一座城。
像清洲的其他城池一樣,同仙簽署了城契。
太虞氏借自己在百氏中的權(quán)力和位,更改日月出行的路線,鱬城日漸少雨漸小。日月出行,其軌本就復(fù)雜莫測,高天之上只需要一小點(diǎn)極細(xì)微的偏移,就足以引起面的生死變幻。太虞氏就是掐準(zhǔn)了種改動太過微小,在整體日月軌跡沒有異動的情況下,山海閣絕對不會愿意問詢空桑。
改天軌只是一族之所為,但查天軌卻要查所有空桑百氏。
一邊是一座凡城,一邊是百氏空桑。
孰輕孰重,孰與權(quán)衡?
于是城契也只能作一聲嘆息,世界的公道本來多就是一紙?zhí)撗浴?br/>
獨(dú)年少才會真。
“……子顏明白。”
“子顏不怨,請辭山海。”
辭山海,歸鱬城。
……………………
“子顏,你瘋了!”陶長老死死抓住斷劍,劍刃切開了他的血肉,鮮血滴落到面,“你到底做了什么!誰教你種邪法!”
幻陣?yán)锴f道飛虹,千萬道流火,水墨般的街道與房屋被撕扯,被燃燒,被抹去,又被復(fù)生。站立流光正中央的年輕黑發(fā)成霜,他瘦削而蒼白,仿佛一身的血都在迅速流走,化為數(shù)不清的盤繞他著的緋紅魚影。
魚影從他的胸膛,他的臟里游出來。
他站在那里,展開雙臂,成了血肉的魚巢。
隨著群魚游出,他的息迅速以某種可怕的速度暴漲,拔高,變得前所未有的危險。陶長老對那危險渾然不覺,一直凝如鐵封的神情破碎,露出掩飾不住的焦急和恐懼:“你到底做了什么!”
城祝可以通過城祝印借用城神的力量沒錯,但舟子顏此刻的變化,已經(jīng)超過了通過城祝印借神力的范疇!
“老師,鱬城都點(diǎn)過命鱗的。”舟子顏輕聲說,“您知道命鱗是什么嗎?”
“鱬魚把的命魂賦予我們,點(diǎn)過命鱗的,就成了一尾游魚,死才能循鱗火的指引,回到魚群里。”
“但是反過來,如果愿意也是可以把命借給魚的。”
是以城吞金自殺,以身飼魚。
他們將之稱為“還命”。
鱬魚佑我,賜我鱗紅,我以命還之。
而他是修仙者,他可以修煉,他百年來日以繼夜修煉,以自己的靈識和修為來供養(yǎng)整座城的魚。
“老師,我撐不了太久,可我要是死了,座城怎么辦呢?”舟子顏的眼睛空洞洞,“鱬魚怎么辦呢?”
“混賬!”陶容長老逆赤流而上,魚鱗割開他的血肉,白發(fā)如燃,“你殺得了我,殺得了其他,你殺不了仇長老,你做的一切還是白費(fèi),你個蠢貨!太乙那邊我去說,百氏那邊我去問!真想救座城,你就把仇長老放出來!”
“我知道,”舟子顏輕聲說,“那個說過,我殺不了他。”
“所以,他自己來了。”
鱬魚把他的力量還給他,他變得前所未有強(qiáng),可他正在迅速老去,那種老去是從靈魂里透出的疲憊和絕望。陶長老終于意識到橫亙在他和生之間的是什么了。
是百年歲月。
百年對仙來說彈指一揮間,可對凡來說卻夠了。
夠一代與一代生死訣別,夠祖輩的憤慨成為往事,夠苦郁冷了熱血,夠一個在絕望里不顧一切。
“老師啊,”舟子顏蒼白笑起來,“負(fù)恩負(fù)義,孰與權(quán)衡,生也算是懂了。”
他自虛空中抽出了第二把劍,帶著一身血一身火朝陶長老沖了過去。光線扭曲,世界顛倒,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放聲悲歌。
“期我以日月,日月不至,我之奈何!”
“期我以四/風(fēng),四/風(fēng)不至,我之奈何!”
年少仗劍平不義,而今俯首求權(quán)衡。
我之奈何!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