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燈手指頓了下, 點點蜷縮起來。
他移開目光。
師巫洛不說話,固執(zhí)地等他回答。
“之前有人問我,有沒有想過他們?yōu)槭裁窗逊比A捧到我面前, 煞費苦心鋪一條渡世救人的路。”仇薄燈慢慢地說, “說得我像什么割肉飼鷹的菩薩, 真好笑,我舍得老鷹都還委屈呢, 天天的什么朽肉爛骨頭都往它哪里丟?!?br/>
師巫洛握住他冰冷堅硬的手指。
“我救神枎, 因為它太蠢了, 蠢到我不喜歡。我救鱬城, 因為我樂意, 樂意看哪個王八蛋敢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至于燭南……”他忽然又笑起來, “燭南金衣魚我都還沒吃呢,哪里輪得到那些鬼東西禍害。”
日光偏轉(zhuǎn),穿過清簾縫隙。
線光斜他的瞳孔,把世界分兩半。
明暗相軋, 光影廝殺。
“看,”他是笑,“蒼生和我沒關(guān)系。”
師巫洛遮住那一線光。
仇薄燈不笑了。
他安靜了會:“給講個戲碼吧?!?br/>
師巫洛低低地應了聲。
“個很老套很老套的戲碼,”仇薄燈坐起身,手指按在螺鈿床沿, “個人……管他開頭是花花公子, 是一無所有的喪家犬,他被選定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 就注定會為英雄,注定會為圣賢。這個戲碼有老套?老套到剛開頭,觀眾就知道結(jié)局, 所以中間主人公被打倒少次都無所謂,結(jié)尾他定光芒萬丈,大家起立歡呼鼓掌。”
“拯救世界的英雄,力挽狂瀾的善人,命中注定的圣賢。”
“偉大。”
他只字不提歇斯底里的月母,仿佛已經(jīng)完全忘了,仿佛只把她當做個路上偶然遇到的瘋子。
“可故事只上演個時辰?!?br/>
“個時辰八刻鐘,怎么講得完生?”
銀屏定格在大結(jié)局的刻,英雄們榮光加身,萬眾簇擁,掌聲雷動??赡侵竽??
那之后呢?
“至善無親,至圣無朋?!?br/>
仇薄燈笑,笑著笑著,他忽然彎下腰,死死抓住床沿,脊背緊繃如將斷之弦……灼眼日光中女人扭曲猙獰的臉,定格在身前的鋒銳指尖,四面八方皆是尖銳的羽箭,哪怕醉生夢死酩酊不醒也避無可避。
只是罪人。
哪來圣賢?!
走到哪里哪里大災大劫,行走的厄難行走的不詳,孑然一身死在海底就是對世界最大的貢獻。
“我?guī)阕摺!?br/>
師巫洛將脊線清瘦的少年藏進懷里,仿佛在替他擋去漫天箭雨。
“要帶我走可不容易,確定?”
“嗯?!?br/>
簡簡單單的個字,就像滄溟海上白月的夜,劃舟帶他去水的盡頭,天的分界,人間的邊緣線,帶他逃離這個世界。仇薄燈越師巫洛的肩膀,看窗外的海棠花影透過白綿幕簾,從柏木板生長到紅漆沿。
日光明媚,花影明媚。
“好?!?br/>
師巫洛有瞬間沒有意識到自己聽到了什么,怔了剎,偏過頭去。仇薄燈看著他怔愣的銀灰眼眸,空茫的表情,忽然笑起來,推開他,站起身,拉開屏風,步踏進燦爛的陽光里。
他赤足站在天光里,指尖被照得明亮透澈。
他定定地看著窗外,花與影,飛鳥與長風。
“蒼生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他笑容粲然地轉(zhuǎn)身,“我只是個紈绔不是么?我有九九八十的親人,我有五湖四海的狗友狐朋,吃喝玩樂無惡不作,至圣至賢和個敗類有什么關(guān)系?”
他高興起來,眼角眉梢都是明媚,宛如只是個真切的八歲少年,不管天不顧地。
“走。”
“帶我走。”
他站在原地,把手遞給師巫洛。
師巫洛握住他的手,揮袖振開房門。
長風鼓蕩,轉(zhuǎn)瞬席卷四周,木叢花影間,所有看似不起眼的斥候鳥同時掉落在地。風掠大半燭南九城的上空,四面八方,所有窺探監(jiān)視的目光同時被斬斷。最近的探子在瞬息之間覆滅。
刀劍槍戟四起,隱藏在暗中的人紛紛撲出,試圖阻攔兩人的離去。
他們來自各宗各派,各洲各島。
七天前,所有駐留在燭南的仙門弟子洲島商賈同時收到一則監(jiān)視與控制的密令。那是一則前所未有的密令,無需顧忌威名赫赫的仙門第太乙宗,無需顧忌東道主的山海閣。旦太乙仇薄燈有逃離的跡象,全力阻攔,即刻通知。
短短七天,來自四面八方的力量已經(jīng)讓燭南變了個囚籠。
刀光急旋滿月。
兵器俱碎,人影倒飛。
師巫洛振去緋刀上的血,扣緊仇薄燈的手,帶著他掠長街。天光中,名瀕死的探子七天以來第次看清令宗門如臨大敵的監(jiān)視目標——出乎意料,不是想象中森然恐怖的邪祟魔頭,只是一位冷冽的年輕人和名冶艷的少年。
他們十指相扣,沖出天地樊籠。
四方震動。
個時辰不到,消息從燭南發(fā)出,轉(zhuǎn)瞬傳遍空桑百氏,傳遍二洲所有仙門,傳遍海外三六島。
無數(shù)飛舟騰空而起,載著不同的盤算在蒼穹上拉開羅網(wǎng)的序幕。
…………………………
老天工腳踹開了君長唯的門,劈手奪走他的酒壇,揪住他的衣領(lǐng)把人生生拽起來,咆哮:“怎么不告訴我待在他身邊的人是師巫洛那個瘋子?!、他娘的,竟然還不自己親自盯著他們?!”
“我怎么盯?”
君長唯心平氣和地攤手。
“我不是鬼也不是神,怎么打得他?!?br/>
老天工眼中幾乎噴火:“那你就該告訴我!天工府距離山海閣最近,七天內(nèi)決對趕得來?!?br/>
“趕得來做什么?”君長唯反問,“看牢他?不讓他帶走我太乙的小師祖?我們太乙都沒棒打鴛鴦,們在這里瞎操什么心?”
老天工與他對視了會兒。
“們太乙早就打算放他走……你們太乙八十峰,根本就不是來參加仙門會盟的,”老天工松開他的衣領(lǐng),“們從開始就是打算來打架的?!?br/>
“是。”
君長唯沒有否認。
“師巫洛是個瘋子,們也要跟著發(fā)瘋?”老天工問,“們太乙真的打算變第二個巫族?是,萬載仙門,太乙第一沒錯??僧斈晡鬃灞?#60572;們太乙頑固,現(xiàn)在呢?除了個師巫洛,有哪個巫族的人能夠踏出南疆半步?”
“我說了,”君長唯盤膝而坐,“太乙宗早就做好成為天下第一邪門的準備?!?br/>
“別天真了!”老天工低喝,“別忘了當初們太乙能夠護棺東遷是因為什么?!是仙門和三六島的協(xié)議!是巫族的血戰(zhàn)相逼!現(xiàn)在他跳出仙門的視線,仙門和三六島的協(xié)議就廢了!”
他頓了頓,盯著君長唯的眼睛。
“八年前,們太乙和巫族給他重塑形骸,三六島就差點重登洲陸,是用協(xié)議將他們擋了回去。現(xiàn)在協(xié)議廢了,們打算怎么將他們擋回去?”
“三六島,我太乙八十峰,擋,總是擋得住的?!?br/>
“!”老天工瞪眼,“們簡直是一群蠢貨。們真以為他走了就是好事?師巫洛真的護得住他?”
“留在燭南就是好事?”君長唯反問,“他斬斷了第一只金烏鳥的牧天索,空桑也好,天外天也好,海外三六島也好,所有藏在暗處的人,都知道他回來了。想殺他的,只會跟江之鯽一樣,源源不斷涌來。留他在仙門盟會里當個群起而攻的靶子?留他親眼目睹一群人忘恩負義的嘴臉?是留他看群自喻道義的人打著蒼生的旗幟,左右權(quán)衡相逼取舍?怎么不干脆說,留太一劍再護棺走一次扶風路!”
他貫不善策論,唯獨在提及這些被埃塵掩蓋的辛秘時格外咄咄逼人。
老天工倒退兩步,張了張口。
許久。
老天工慢慢坐下,撿起掉在地上的酒壇,“仙門盟會這邊,天工府什么態(tài)度,我不敢跟保證,謝遠的事,天工府欠們太乙個人情,就算最差也是中立。山海閣剛剛遭到重創(chuàng),又和空桑宣戰(zhàn),們最好和他們一起行動。們也別直接翻臉動手,別忘了是空桑私改日月,使天軌錯亂再先,別蠢到讓他們轉(zhuǎn)嫁了焦點……”
“可真啰嗦。”
君長唯伸長胳膊要拿回自己的酒。
老天工瞪了他眼,把酒挪開:“重傷還喝酒?刀骨不要可以直接剔給我。”
君長唯悻悻收回手。
老天工噸噸將酒灌盡,把酒壇扔出窗外:“剛剛遇到陶容,他讓我把左梁詩留下的這些轉(zhuǎn)交給?!?br/>
他將封信遞給君長唯。
君長唯揭開封口,抽出張寫滿字的紙,看了會,他臉上露出一絲驚愕的神色。
“怎么?”老天工問,“那奸商說了什么?!?br/>
“月母是太古時期辟四極,定八方的親歷者,”君長唯抬頭看他,“她很可能是當初追隨他建四極的人之。她和經(jīng)女沒有去天外天,是為了留下來鎮(zhèn)守兇犁土丘。另外有件事……左梁詩猜測,她們鎮(zhèn)守東北隅的時候,族人就已經(jīng)全死了。”
“死了?”
老天工皺起眉。
“最古怪的就在這里,”君長唯低聲說,“我上次去兇犁土丘時,的確見到那里的人都成了行僵。我以為是因為她們帶鵷鳥離開,才被兇煞侵蝕的。如開始她們的族人就都死了,數(shù)萬年來,她們守的……就是一片死地?!?br/>
“百年前我也去過兇犁土丘。”老天工反駁,“那時候兇犁土丘的村莊是正常的?!?br/>
君長唯沉默了會。
“幻夢?!彼f,“月母她們是古神,神的執(zhí)念心結(jié)太重,很有可能演化個虛世。虛世對于她們自己和實力不夠的人來說,和現(xiàn)實就沒有什么差別?!闭f到這里是,他輕微頓了下,似乎聯(lián)想到了什么,沒有深談,“有人破了她們的虛世,把她們從幻夢中點醒了……也許是白帝。有個問題……”
“誰殺了她們的族人?”老天工接過話頭,“從月母的反應來看,像他?!?br/>
“他殺的?信?”君長唯問。
老天工毫不遲疑地搖頭。
兩人靜默片刻。
“君老鬼,”老天工喃喃,“當初最后他要是沒瘋,是不是情況不樣?至少,不會留下這么疑問?!?br/>
君長唯沒說話。
許多問題至今沒有答案。
“算了,師巫洛帶他走也好,至少不會為牽制,可他能走到哪里去?他能走出人間?他能跳出天外?天下雖大,他又能去哪?”
“天涯海角,山河廣漠。”
君長唯起身,拉開房門,陽光鋪灑進來,庭院里海棠花開正盛。
“想去哪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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