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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身不由己

    人閑鳥靜,院深林幽。
    吳家大宅,吳挽的書房里,正進行著一場雖然不在宗祠之中,可兇險程度絕不壓于當(dāng)日宗祠會議的小會。
    吳挽端坐在楠木長桌之后,腰身挺直,雖然已經(jīng)是超過不惑的年紀(jì),可與吳非有八分相似的中年人,眉宇之間依舊會偶爾閃過些凌厲的殺伐氣。
    吳三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端著茶碗,他朝著碗中輕輕吹了口氣。
    熱氣自茶碗之中蔓延開來,不斷升騰而起,把他的面目遮掩在白霧里。
    老人身邊擺著一支碧綠竹杖,老人這些年身體不好,連出個門都要帶著拐杖了。而這支竹杖是他這些年最喜愛之物。
    整支竹杖都是用極為罕見的蒼云竹雕刻而成,甚至不能用富貴二字來形容,放到世面之上,都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
    與坦然自若的兩人相比,站在一旁的吳耀看上去終歸是稚嫩了些,屋內(nèi)三人之中他年歲紀(jì)最輕,此時頭上已經(jīng)隱隱冒出了汗珠,因為他已經(jīng)隱隱猜到了作為吳家家主的父親把他叫到這里來的緣由。
    畢竟那個前去傳信之人,說的是家主有請。
    東南吳家,上下尊卑,高低貴賤,一直分的清楚。既然那個仆人這般說,自然是受了他老爹的吩咐,再加上他剛剛收到的那個消息,只怕他心心念念了這么多年的那件事,今日就要有個結(jié)果了。
    吳挽咳嗽一聲,朝前傾了傾身子,“想來你們都聽說那個消息了,當(dāng)日我要派人前去山陽鎮(zhèn)相助非兒,三叔你們都覺得我有些小題大做,如今山陽果然起了蝗災(zāi)。不知如今你們以為應(yīng)當(dāng)如何?”
    “男兒本是鐵煉鋼,非兒能夠遇到此事,說不得還是他難得的造化。男人嘛,只有多多經(jīng)歷才能有所成就,當(dāng)年你爹和三叔我就是這般過來的。”
    “雖然三叔是差了些,可當(dāng)年誰見了你爹和你二叔不夸贊一聲英雄好漢。”
    “咱們吳家出去的,可都是大好男兒。”
    老人抿了口碗中的茶水,咋了咋嘴,似乎回味無窮。
    吳挽看了他半響,只是吳三爺也是沉浮多年的人物,所以他從他的身上不曾看出半點破綻。
    “耀兒,你以為如何?”他轉(zhuǎn)頭看向吳耀。
    “孩兒以為既然如今山陽真的發(fā)生了蝗災(zāi),大哥獨自一人在山陽只怕獨力難支,依著孩兒來看,自然是要速速派人前去相助。而且人數(shù)也不能少了,不能弱了咱們吳家的名頭。”吳耀雖然表現(xiàn)的緊張,可言語之間依舊是從容不迫。
    吳耀與吳非不同,吳非少年離家,又是一副天生的乖張性子,雖說自小就展露出遠超常人的心思智計,可也因此極為恃才傲物。吳耀則是典型的世家子,既有心思智計,又能居于人下。不該出手時,隱藏暗處,該出手時,心狠手辣。
    當(dāng)初吳挽就是因為早早的看出了兩人的性子,這才存了讓兩人一內(nèi)一外的心思。只是沒想到事到如今,反倒是作繭自縛。
    吳挽心中嘆了口氣,都到了這般田地還想著以小博大,果然是他吳家的崽子。
    “小耀說的有道理,家主也別怪我當(dāng)初攔著不讓你派人去相助非兒,畢竟當(dāng)時情況未明,依著非兒那乖張的性子,只怕縱然無事,他也要生出些事端來。”
    吳三爺?shù)故且琅f冷靜的很,似乎當(dāng)初吳非之事他完全是出于公心,半點私心都不曾有。
    “三叔說的有道理,那不知三叔覺得如今如何?咱們是否該派人相助非兒一二?”
    老人抹了抹胡子,“如今既然大事已發(fā),家主自然應(yīng)當(dāng)早早派人相助非兒,山陽一定,借此機會,趁機再拿下永樂鎮(zhèn),到時這兩大要地都在手中,咱們天然便占據(jù)了穩(wěn)占不敗之地。”
    “這兩處,一處為進入東南的要道,一處為東南糧倉,到時候站住地勢之險,又有糧草在手。。”
    “秦人雖強,可終歸是外來人,日后若是秦人退出東南,自然還是要大肆任用東南之人,咱們占據(jù)了兩地,自然占盡先機,秦人還不是要任由咱們拿捏。退一步講,即便秦人不曾離去,一直帶在東南之地,他們依舊還是要儀仗咱們。”
    吳挽點了點頭,“三叔所說也正是我心中所想,這也是當(dāng)初派非兒去山陽的目的之一。既然如今是成敗的關(guān)鍵,那三叔覺得這次咱們該派何人合適?”
    “咱們吳家從來都不是一言堂,這也算的上是件大事了,自然是要開宗祠大會,至于讓誰去,還是要看他們各自的心意,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你該明白的。”
    吳挽笑了笑,“他們常說當(dāng)年吳家三虎之中,三叔最為多謀,這些年三叔隱居幕后,倒是一直不曾見識過,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什么足智多謀,只不過是多活了些年歲,比旁人多了些經(jīng)驗罷了,老而不死是為賊也。你們這般的年輕人不嫌棄我煩就是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怎么會嫌三叔煩。”
    兩人又談笑了兩句,吳耀站在一旁,不敢言語。
    老人咳嗽一聲,緩緩起身。
    “好了,今日若是沒有其他的事,老頭子我就先走了,還約了孫家和鄭家那幾個老家伙賭錢呢,這幾個老家伙可是賊的很,想要從他們手里贏些錢,可真是不容易。”
    “那三叔請便。”
    老人邁步而出,臨走之時,滿含深意的看了吳耀一眼。
    書房之中,只剩兩人。
    “爹,孩兒那里也還有些事情,要先告退了。”
    吳挽看了他一眼,喉嚨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只是他最終還是沒有開口,他隨意的擺了擺手。
    “去吧。”
    獨自一人的書房里,他原本挺直的腰身彎了彎。
    當(dāng)初他是吳家獨子,所以不曾經(jīng)歷過家族之中的奪嫡之事。
    雖說后來隨著自家兩個孩子的長大,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了有些不對,可終歸是晚了些。
    常聽說天家奪嫡之殘酷,不想原來百姓之家,也是如此。
    優(yōu)勝劣汰,弱肉強食,自家有自家的苦處。
    一家之中,父子幾人,難免就要你死我活,即便是賢明奪嫡君王,也只能獨坐高堂,坐觀成敗罷了。
    他想起當(dāng)年曾經(jīng)看過的一本史書中的一句言語。
    喃喃自語。
    “煮豆燃豆萁,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何太急。”
    ……………………………………
    書房之外,盤坐在臺階上的老人悠閑的曬著日光。
    金色的日光鋪灑在檐角上,鋪灑在層層瓦片上,鋪灑在長階上。
    暖風(fēng),日光,熏得人搖搖欲醉。
    吳耀走到老人身邊,抬手掃了掃地上的灰塵,最后還是沒有落座,而是半蹲在地上。
    “三爺爺,你說我爹到底是什么意思?”
    吳三爺睜開半瞇著的雙眼,“你爹是個聰明人,執(zhí)掌吳家這么多年,也算的上是殺伐果斷。只不過清官難斷家務(wù)事,若是旁的事情,你爹自然好下決斷,可你和吳非都是他的骨肉,手心手背都是頭肉,你讓他如何下決斷?”
    “三爺爺?shù)囊馑际牵抑鞯娜诉x,我爹心中還不曾有定論?”
    老人摸了摸身邊的碧綠手杖,習(xí)慣性的瞇起眼,其中精光閃爍,似乎回憶起了什么往事,“咱們吳家這種家族,選擇一家之主這種大事,即便你爹是如今的當(dāng)家之人,獨自一人也是做不得主的。即便他看好吳非也是如此。”
    “他心中把吳家看的越重,便越是下不得決心。”
    吳耀臉上露出一絲迷茫,他一直都以為做了吳家的一家之主,這般事自然是一言可決,即便是所謂的宗祠大會其實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如果家主執(zhí)意要做一事,還有人敢拼死反對不成?
    吳三爺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笑容越發(fā)深邃,那些飽經(jīng)滄桑,經(jīng)過歲月雕刻而出的皺紋擠在一起,“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rèn)你爹是個極好的當(dāng)家人,這些年吳家在他手上走的再也平穩(wěn)不過,該慈悲時慈悲,該狠辣時狠辣,只是他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不能從你們兄弟之中輕易選出下一任當(dāng)家人。”
    “他太怕選錯了,所以只能不選。一旦他選錯,那他就是吳家的千古罪人,偏偏你爹又想落個在家族之中的好名頭。當(dāng)初在宗祠里他為何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不給吳非派出人馬?難道他不知道如果山陽真的亂起來,吳非身邊無人,多半會落個凄慘的下場。他難道不知道憑著吳非一人之力,想要在山陽那個泥潭里脫身極難?”
    吳耀面色鐵青,想通了些事。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只是在賭,賭吳非能夠自己從山陽回到吳家,只要他能解決了山陽之事,吳家這個家主之位,便要被他十拿九穩(wěn)的握在手中嘍。”
    吳耀沉默不言,他一直以為吳挽在他和吳非之中做不出決斷是因為父子之間的血脈親情,原來不過是他自相情愿。
    “你也別怪你爹,那個位置,誰坐上去都會變得。”
    “沒人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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