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下得山來,走不多時,忽聽前面猛獸大吼之聲一陣陣的傳來。韓寶駒一提韁,胯
下黃馬向前竄出,奔了一陣,忽地立定,不論如何催迫,黃馬只是不動。韓寶駒心知有異,
遠遠望去,只見前面圍了一群人,有幾頭獵豹在地上亂抓亂扒。他知坐騎害怕豹子,躍下馬
來,抽出金龍鞭握在手中。搶上前去,只見兩頭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尸首。韓寶駒踏上
幾步,見那尸首赫然便是銅尸陳玄風(fēng),只是自咽詠鎖骨直至小腹一片模糊,似乎整塊皮肉給
人割了去。他心中大奇:“昨晚他明明是給那孩子一匕首刺中肚臍練門而斃命,尸首怎會在
這里出現(xiàn)?而且人已死了,怎會有人這般作賤他尸體,不知是誰下的毒手?有何用意?莫非
黑風(fēng)雙煞在大漠中另有仇怨極深的對頭?”
不久朱聰?shù)纫惨掩s到,大家都想不出其中緣故,見到陳玄風(fēng)的尸首兀自面目猙獰,死后
猶有余威,想起昨夜荒山惡斗,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這一匕首,人人難逃大劫,心下都是
不寒而栗。這時兩頭豹子已在大嚼尸體,旁邊一個小孩騎在馬上,大聲催喝豹夫,快將豹子
牽走。他一轉(zhuǎn)頭見到郭靖,叫道:“哈,你躲在這里。你不敢去幫拖雷打架,沒用的東
西!”這孩子便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急道:“你們又打拖雷了?他在哪里?”都史得意
洋洋的道:“我牽豹子去吃他。你快投降,否則連你也一起吃了?!彼娊狭终驹谝?br/>
旁,心中有點害怕,不然早就縱豹去吃郭靖了。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
拖雷去!”領(lǐng)了豹夫向前就跑。一名豹夫勸道:“小公子。那人是鐵木真汗的兒子呀。”都
史舉起馬鞭,在那豹夫頭上刷的一鞭,喝道:“怕甚么?誰叫他今天又動手打我?快走?!?br/>
那豹夫不敢違抗,只得牽了豹子,跟他走去。另一名豹夫怕闖出大禍,轉(zhuǎn)頭就跑,叫道:
“我去稟報鐵木真汗?!倍际反戎?,那豹夫如飛去了。都史恨道:“好,咱們先吃了拖
雷,瞧鐵木真伯伯來了又有甚么法子?”揮鞭催馬馳去。郭靖雖然懼怕豹子,但終是掛念義
兄的安危,對韓小瑩道:“師父。他叫豹子吃我義兄,我去叫他快逃。”韓小瑩道:“你若
趕去。連你也一起吃了,你難道不怕?”郭靖道:“我怕?!表n小瑩道:“那你去不去?”
郭靖稍一遲疑,道:“我去!”撒開小腿,急速前奔。朱聰因傷口疼痛,平臥在馬背
上,見郭靖此舉甚有俠義之心,說道:“孩子雖笨,卻正是我輩中人?!表n小瑩道:“四哥
眼力不差!咱們快去救人。”全金發(fā)叫道:“這個小霸王家里養(yǎng)有獵豹,定是大酋長的子
弟。大家小心了,可別惹事,咱們有三人身上帶傷?!表n寶駒展開輕身功夫,搶到郭靖身
后,一把將他抓起。放在自己肩頭。他雖然身矮腳短,但雙腿移動快速已極,倏忽間已搶出
數(shù)丈之外。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頭上。猶如乘坐駿馬一般,又快又穩(wěn)。韓寶駒奔到追風(fēng)黃身
畔,縱身躍起,連同郭靖一起上了馬背,片刻間便搶在都史和獵豹的前頭,馳出一陣,果見
十多名孩子圍住了拖雷。大家聽了都史號令,并不上前相攻,卻圍成了圈子不讓他離開。
拖雷跟朱聰學(xué)會了三手巧招之后,當(dāng)晚練習(xí)純熟,次晨找尋郭靖不見,也不叫三哥窩闊
臺助拳,獨自來和都史相斗。都史帶了七八個幫手,見他只單身一人,頗感詫異。拖雷說
道,只能一個個的來打,不能一擁而上。都史哪把他放在心上,自然一口答應(yīng)。哪知一動上
手,拖雷三下巧招反復(fù)使用,竟把都史等七八個孩子一一打倒。要知朱聰教他的這三下招數(shù)
雖然簡易,卻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著,拖雷十分聰明,這三下又無甚么繁復(fù)變化,因此
一學(xué)就會,使將出來,蒙古眾小孩竟是無人能敵。蒙古人甚守然諾,既已說定了單打獨斗,
眾小孩心中雖是氣惱,卻也并不一擁而上。都史被拖雷連摔兩次,鼻上又中了一拳,大怒之
下,奔回去趕了父親的豬豹出來。拖雷獨勝群孩,得意之極,站在圈子中顧盼睥睨,也不想
沖將出來,哪知大禍已經(jīng)臨頭。郭靖遠遠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帶豹子來吃你
啦!”拖雷聞言大驚,要待沖出圈子,群孩四下攔住,無法脫身,不多時韓小瑩等與都史先
后馳到,跟著豹夫也率著兩頭獵豹到來。江南六怪如要攔阻,伸手就可以將都史擒住,但他
們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與郭靖如何應(yīng)付危難,是以并不出手。忽聽得背后蹄聲急促,數(shù)
騎馬如飛趕來,馬上一人高聲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卻是木華黎、博爾忽等
四杰得到豹夫報信,不及稟報鐵木真,急忙乘馬趕來。鐵木真和王罕、札木合、桑昆等正在
蒙古包中陪完顏洪熙兄弟敘話,聽了豹夫稟報,大吃一驚,忙搶出帳來,躍上馬背。王罕對
左右親兵道:“快趕去傳我號令,不許都史胡鬧。千萬不能傷了鐵木真汗的孩兒!”親兵接
命,上馬飛馳而去。完顏洪熙昨晚沒瞧到豹子斗人的好戲,正自納悶。這時精神大振,站起
來道:“大伙兒瞧瞧去?!蓖觐伜榱野底源蛩悖骸耙巧@サ谋右懒髓F木真的兒子,他
們兩家失和,若是從此爭斗不休,打個兩敗俱傷,同歸于盡,實是我大金國之福!”完顏兄
弟、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一行馳到,只見兩頭豬豹頸中皮帶已經(jīng)解開,四腿踞地,喉間不
住發(fā)出低聲吼叫,豹子前面并排站著兩個孩子,正是拖雷和他義弟郭靖。鐵木真和四杰把弓
扯得滿滿的,箭頭對準(zhǔn)了豹子,目不轉(zhuǎn)瞬的凝神注視。鐵木真雖見幼子處于危境,但知那兩
頭獵豹是桑昆心愛之物,在幼時捉來馴養(yǎng)教練,到如此長大兇猛,實非朝夕之功,只要豹子
不暴起傷人,就不想發(fā)箭射殺。都史見眾人趕到,仗著祖父和父親的寵愛,反而更恁威風(fēng),
不住口的呼喝,命豹子撲上去咬人。王罕叫道:“使不得!”忽聽得背后蹄聲急促,一騎紅
馬如飛馳到。馬上一個中年女子,身披貂皮斗篷,懷里抱著一個幼女,躍下馬來,正是鐵木
真的妻子、拖雷之母。
她在蒙古包中與桑昆的妻子等敘話,得到消息后忙帶了女兒華箏趕到,眼見兒子危險,
又驚又急,喝道:“快放箭!”隨手把女兒放在地下。她這時全神貫注的瞧著兒子,卻忘了
照顧女兒。華箏這小姑娘年方四歲,哪知豹子的兇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眼見豹子全
身花斑,甚是好看,還道和二哥察合臺所豢養(yǎng)的獵犬一般,伸于想去摸豹子的頭。眾人驚呼
喝止,已經(jīng)不及。兩頭獵豹本已蓄勢待發(fā),忽見有人過來,同時吼叫,猛地躍起。眾人齊聲
驚叫。鐵木真等雖然扣箭瞄準(zhǔn),但華箏突然奔前,卻是人人所意想不到,只一霎眼間,豹子
已然縱起。這時華箏正處于鐵木真及兩豹之間,擋住了兩豹頭部要害,發(fā)箭只能傷及豹身,
一時不得便死,只有更增兇險。四杰拋箭抽刀,齊齊搶出。卻見郭靖著地滾去,已抱起了華
箏,同時一頭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頭。四杰操刀猱身而上,忽聽得嗤嗤幾聲輕微的
聲響,耳旁風(fēng)聲過去,兩頭豹子突然向后滾倒,不住的吼叫翻動,再過一會。已是肚皮向
天,一動也不動了。
博爾忽過去看時,只見兩豹額頭上汨汨流出鮮血,顯是有高手用暗器打入豹腦,這才立
時致命,他回過頭來,只見六個漢人神色自若的在一旁觀看,心知這暗器是他們所發(fā)。鐵木
真的妻子忙從郭靖手里抱過嚇得大哭的華箏,連聲安慰,同時又把拖雷摟在懷里。
桑昆怒道:“誰打死了豹子?”眾人默然不應(yīng)??骆?zhèn)惡聽著豹子吼聲,生怕傷了郭靖,
發(fā)出四枚帶毒的鐵蒺藜,只是一揮手之事,當(dāng)時人人都在注視豹子,竟沒人親眼見到是誰施
放了暗器。鐵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頭我賠你四頭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對黑鷹。”桑昆
大怒,并不言語。王罕怒罵都史。都史在眾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賴,在地下打滾,大哭大
叫。王罕大聲喝止,他只是不理。
鐵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為此小事失了兩家和氣,當(dāng)即笑著俯身抱起都
史。都史只是哭嚷,猛力掙扎,但給鐵木真鐵腕一拿,哪里還掙扎得動?鐵木真向王罕笑
道:“義父,孩子們鬧著玩兒,打甚么緊?我瞧這孩子很好,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你說
怎樣?”王罕看華箏雙目如水,皮色猶如羊脂一般,玉雪可愛,心中甚喜,呵呵笑道:“那
還有甚么不好的?咱們索性親上加親,把我的大孫女給了你的兒子術(shù)赤吧?”鐵木真喜道:
“多謝義父!”回頭對桑昆道:“桑昆兄弟,咱們可是親家啦?!鄙@プ砸詾槌錾砀哔F,對
鐵木真一向又是妒忌又是輕視,和他結(jié)親很不樂意,但父王之命不能違背,只得勉強一笑。
完顏洪烈斗然見到江南六怪,大吃一驚:“他們到這里干甚么來了?定是為了追我。不知那
姓丘的惡道是否也來了?”此刻在無數(shù)兵將擁護之下,原也不懼這區(qū)區(qū)六人,但若下命擒
拿,只怕反而招惹禍端,見六怪在聽鐵木真等人說話,并未瞧見自己,當(dāng)即轉(zhuǎn)過了頭,縱馬
走到眾衛(wèi)士身后,凝思應(yīng)付之策,于王罕、鐵木真兩家親上加親之事,反不掛在心上了。鐵
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兒性命,待王罕等眾人走后,命博爾忽厚賞他們皮毛黃金,伸手
撫摸郭靖頭頂,不住贊他勇敢,又有義氣,這般奮不顧身的救人,別說是個小小孩子,就是
大人,也所難能。問他為甚么膽敢去救華箏,郭靖卻傻傻的答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
“豹子要吃人的?!辫F木真哈哈大笑。拖雷又把與都史打架的經(jīng)過說了。鐵木真聽得都史揭
他從前的羞恥之事,心下恚怒,卻不作聲,只道:“以后別理睬他?!蔽⒁怀烈?,向全金發(fā)
道:“你們留在我這里教我兒子武藝,要多少金子?”
全金發(fā)心想:“我們正要找個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這里,那是再好也沒有。”當(dāng)
下說道:“大汗肯收留我們,正是求之不得。請大汗隨便賞賜吧,我們哪敢爭多論少?”鐵
木真甚喜,囑咐博爾忽照料六人,隨即催馬回去,替完顏兄弟餞行。江南六怪在后緩緩而
行,自行計議。韓寶駒道:“陳玄風(fēng)尸首上胸腹皮肉都給人割了去,下手之人當(dāng)然是他仇
敵。”全金發(fā)道:“黑風(fēng)雙煞兇狠惡毒,到處結(jié)怨,原不希奇。只不知他的仇敵何以不割他
首級,又不開胸破膛,卻偏偏割去他胸腹上的一大片皮?”柯鎮(zhèn)惡道:“我一直就在想這件
事,其中緣由,可實在參詳不出。現(xiàn)下當(dāng)務(wù)之急,要找到鐵尸的下落。”朱聰?shù)溃骸罢牵?br/>
此人不除,終是后患。我怕她中毒后居然不死?!表n小瑩垂淚道:“五哥的深仇,豈能不
報?”當(dāng)下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fā)三人騎了快馬,四下探尋,但一連數(shù)日,始終影跡全
無。韓寶駒道:“這婆娘雙目中了大哥的毒菱,必定毒性發(fā)作,跌死在山溝深谷之中了?!?br/>
各人都道必是如此??骆?zhèn)惡深知黑風(fēng)雙煞的厲害狠惡,心中暗自憂慮,忖念如不是親手摸到
她的尸首,總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們煩惱,也不明言。
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教導(dǎo)郭靖與拖雷的武功。鐵木真知道這些近身搏擊的本事只能
防身,不足以稱霸圖強,因此要拖雷與郭靖只略略學(xué)些拳腳,大部時刻都去學(xué)騎馬射箭、沖
鋒陷陣的戰(zhàn)場功夫。這些本事非六怪之長,是以教導(dǎo)兩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別與博爾忽為主。
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單獨叫來,拳劍暗器、輕身功夫,一項一項的傳授。郭靖天
資頗為魯鈍,但有一般好處,知道將來報父親大仇全仗這些功夫,因此咬緊牙關(guān),埋頭苦
練。雖然朱聰、全金發(fā)、韓小瑩的小巧騰挪之技他領(lǐng)悟甚少,但韓寶駒與南希仁所教的扎根
基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然練得甚是堅實??墒沁@些根基功夫也只能強身健體而已,
畢竟不是克敵制勝的手段。韓寶駒常說:“你練得就算駱駝一般,壯是壯了,但駱駝打得贏
豹子嗎?”郭靖聽了只有傻笑。六怪雖是傳授督促不懈,但見教得十招,他往往學(xué)不到一
招,也不免灰心,自行談?wù)撝H,總是搖頭嘆息,均知要勝過丘處機所授的徒兒,機會百不
得一,只不過有約在先,難以半途而廢罷了。但全金發(fā)是生意人,精于計算,常說:“丘處
機要找到楊家娘子,最多也只八成的指望,眼下咱們已贏了二分利息。楊家娘子生的或許是
個女兒,生兒子的機會只有一半,咱們又賺了四分。若是兒子,未必養(yǎng)得大,咱們又賺了一
分。就算養(yǎng)大了,說不定也跟靖兒一般笨呢。所以啊,我說咱們倒已占了八成贏面。”五怪
也想這話倒也不錯,但說楊家的兒郎學(xué)武也如郭靖一般蠢笨,卻均知不過是全金發(fā)的寬慰之
言罷了。總算郭靖性子純厚,又極聽話,六怪對他人品倒很喜歡。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
青,冬雪皚皚,晃眼間十年過去,郭靖已是個十六歲的粗壯少年,距比武之約已不過兩年,
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緊了,命他暫停練習(xí)騎射,從早到晚,苦練拳劍。在這十年之間,鐵木
真征戰(zhàn)不停,并吞了大漠上無數(shù)部落。他統(tǒng)率部屬,軍紀(jì)嚴(yán)明,人人奮勇善戰(zhàn),他自己智勇
雙全,或以力攻,或以智取,縱橫北國,所向無敵。加之牛馬繁殖,人口滋長,**然已有與
王罕分庭抗禮之勢。朔風(fēng)漸和,大雪初止,北國大漠卻尚苦寒。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
早起來,帶了牛羊祭禮,和郭靖去張阿生墳上掃墓。蒙古人居處遷徙無定,這時他們所住的
蒙古包與張阿生的墳?zāi)瓜嗑嘁堰h,快馬奔馳大半天方到。七人走上荒山,掃去墓上積雪,點
了香燭,在墳前跪拜。韓小瑩暗暗禱祝:“五哥,十年來我們傾心竭力的教這個孩子,只是
他天資不高,沒能將我們功夫?qū)W好。但愿五哥在天之靈保佑,后年嘉興比武之時,不讓這孩
子折了咱們江南七怪的威風(fēng)!”六怪向居江南山溫水暖之鄉(xiāng),這番在朔風(fēng)如刀的大漠一住十
六年,憔悴冰霜,鬢絲均已星星。韓小瑩雖然風(fēng)致不減,自亦已非當(dāng)年少女朱顏。
朱聰望著墳旁幾堆骷髏,十年風(fēng)雪,兀未朽爛,心中說不出的感慨。這些年來他與全金
發(fā)兩人踏遍了方圓數(shù)百里之內(nèi)的每一處山谷洞穴,找尋鐵尸梅超風(fēng)的下落。此人如中毒而
斃,定有骸骨遺下,要是不死,她一個瞎眼女子勢難長期隱居而不露絲毫蹤跡,哪知她竟如
幽靈般突然消失,只余荒山上一座墳?zāi)?,?shù)堆白骨,留存下黑風(fēng)雙煞當(dāng)年的惡跡。七人在墓
前吃了酒飯,回到住處,略一休息,六怪便帶了郭靖往山邊練武。這日他與四師父南山樵子
南希仁對拆開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盡量顯示功夫,接連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
撒,翻身一招“蒼鷹搏兔”,向他后心擊去。郭靖矮身避讓,“秋風(fēng)掃落葉”左腿盤旋,橫
掃師父下盤。南希仁“鐵牛耕地”,掌鋒截將下來。郭靖正要收腿變招,南希仁叫道:“記
住這招!”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右掌立即上格,這一掌也算頗為快捷。南希仁左
掌飛出,拍的一聲,雙掌相交,雖只使了三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雙手在
地下一撐,立即躍起,滿臉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點他這招的精要所在,樹叢中突然發(fā)出兩下笑聲,跟著鉆出一個少女,拍
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給師父打了嗎?”郭靖脹紅了臉,道:“我在練拳,你別來啰
唣!”那少女笑道:“我就愛瞧你挨打!”
這少女便是鐵木真的幼女華箏。她與拖雷、郭靖年紀(jì)相若,自小一起玩耍。她因父母寵
愛,脾氣不免嬌縱。郭靖卻生性戇直,當(dāng)她無理取鬧時總是沖撞不屈,但吵了之后,不久便
言歸于好,每次總是華箏自知理屈,向他軟言央求。華箏的母親念著郭靖曾舍生在豹口下相
救女兒,是以也對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師父拆招,你走開吧!”華箏笑道:“甚么拆招?是挨揍!”說話之
間,忽有數(shù)名蒙古軍士騎馬馳來,當(dāng)先一名十夫長馳近時翻身下馬,向華箏微微躬身,說
道:“華箏,大汗叫你去?!逼鋾r蒙古人質(zhì)樸無文,不似漢人這般有諸般不同的恭敬稱謂,
華箏雖是大汗之女,眾人卻也直呼其名。華箏道:“干甚么???”十夫長道:“是王罕的使
者到了?!比A箏立時皺起了眉頭。怒道:“我不去?!笔蜷L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氣
的?!比A箏幼時由父親許配給王罕的孩子都史,這些年來卻與郭靖很是要好,雖然大家年
幼,說不上有甚么情意,但每一想到將來要與郭靖分別,去嫁給那出名驕縱的都史,總是好
生不樂,這時撅起了小嘴,默不作聲,挨了一會,終究不敢違拗父命,隨著十夫長而去。原
來王罕與桑昆以兒子成長,要擇日成婚,命人送來了禮物,鐵木真要她會見使者。當(dāng)晚郭靖
睡到中夜,忽聽得帳外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來,只聽得有人以漢語輕聲道:
“郭靖,你出來?!惫肝⒏性尞悾犅曇舨皇?,揭開帳幕一角往外張望,月光下只見左前
方大樹之旁站著一個人。
郭靖出帳近前,只見那人寬袍大袖,頭發(fā)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面貌為樹影所遮,看不
清楚。原來這人是個道士,郭靖卻從來沒見過道士,問道:“你是誰?找我干甚么?”那人
道:“你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是?!蹦侨说溃骸澳隳潜麒F如泥的匕首呢?拿來
給我瞧瞧!”身子微晃,驀地欺近,發(fā)掌便往他胸口按去。郭靖見對方?jīng)]來由的出手便打,
而且來勢兇狠,心下大奇,當(dāng)下側(cè)身避過,喝道:“干甚么?”那人笑道:“試試你的本
事?!弊笫峙嬗质且蝗?,勁道甚是凌厲。
郭靖怒從心起,斜身避過,伸手猛抓敵腕,左手拿向敵人肘部,這一手是“分筋錯骨
手”中的“壯士斷腕”,只要敵人手腕一給抓住,肘部非跟著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
喀喇一聲,右腕關(guān)節(jié)就會立時脫出。這是二師父朱聰所授的分筋錯骨功夫。朱聰言語行止甚
是滑稽,心思卻頗縝密,他和柯鎮(zhèn)惡暗中計議了幾次,均想梅超風(fēng)雙目雖中毒菱,但此人武
功怪異,說不定竟能治愈,她若不死,必來尋仇,來得越遲,布置必定越是周密,手段也必
越加毒辣。是以十年來梅超風(fēng)始終不現(xiàn)蹤影,六怪卻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朱聰每
見手背上被梅超風(fēng)抓傷的五條傷疤,心中總生栗然之感,想她一身橫練功夫,急切難傷,要
抵御“九陰白骨爪”,莫如“分筋錯骨手”。這門功夫?qū)T诿撊岁P(guān)節(jié)、斷人骨骼,以極快手
法,攻擊對方四肢和頭骨頸骨,卻不及胴體。朱聰自悔當(dāng)年在中原之時,未曾向精于此術(shù)的
名家請教,六兄弟中又無人能會。后來轉(zhuǎn)念一想,天下武術(shù)本是人創(chuàng),既然無人傳授,難道
我就不能自創(chuàng)?他外號“妙手書生”,一雙手機靈之極,加之雅擅點穴,熟知人身的穴道關(guān)
節(jié),有了這兩大特長,鉆研分筋錯骨之術(shù)自不如何為難,數(shù)年之后,已深通此道的精微,手
法雖與武林中出自師授的功夫不同,卻也頗具威力,與全金發(fā)拆解純熟之后,都授了郭靖。
這時郭靖斗逢強敵,一出手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他于這門功夫拆解甚熟,熟能生巧是
生不出的,熟極而流卻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與手肘突然被拿,一驚之下,左掌急發(fā),疾向
郭靖面門拍去。郭靖雙手正要抖送,扭脫敵人手腕關(guān)節(jié),哪知敵掌驟至,自己雙手都沒空,
無法抵擋,只得放開雙手,向后躍出,只覺掌風(fēng)掠面而過,熱辣辣的十分難受。一轉(zhuǎn)身,明
暗易位,只見敵人原來是個少年,長眉俊目,容貌秀雅,約莫十七八歲年紀(jì),只聽他低聲
道:“功夫不錯,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教誨。”郭靖單掌護身,嚴(yán)加戒備,問道:“你是
誰?找我干嗎?”那少年喝道:“咱們再練練?!闭Z聲未畢,掌隨身至。郭靖凝神不動,待
到掌風(fēng)襲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敵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敵腮,只要一搭上臉頰,向外
急拉,下顎關(guān)節(jié)應(yīng)手而脫,這一招朱聰給取了個滑稽名字,叫做“笑語解頤”,乃是笑脫了
下巴之意。但這次那少年再不上當(dāng),右掌立縮,左掌橫劈。郭靖仍以分筋錯骨手對付。轉(zhuǎn)瞬
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輕靈,掌法迅捷瀟灑,掌未到,身已轉(zhuǎn),瞧不清楚他
的來勢去跡。
郭靖學(xué)藝后初逢敵手便是個武藝高強之人,斗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腳飛來,拍
的一聲,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盤功夫堅實,敵人又似未用全力,當(dāng)下只是身子一晃,立即
雙掌飛舞,護住全身要害,盡力守御,又拆數(shù)招,那少年道士步步進逼,眼見抵?jǐn)巢蛔?,?br/>
然背后一聲音喝道:“攻他下盤!”郭靖聽得正是三師父韓寶駒的聲音,心中大喜,挫身搶
到右首,再回過頭來,只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后,只因全神對付敵人,竟未發(fā)
覺。這一來精神大振,依著三師父的指點,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那人身形飄忽,下盤果
然不甚堅穩(wěn),江南六怪旁觀者清,早已看出他的弱點所在,他被郭靖一輪急攻,不住倒退。
郭靖乘勝直上,眼見敵人一個踉蹌,似在地下絆了一下,當(dāng)下一個連環(huán)鴛鴦腿,雙足齊飛。
哪知敵人這一下正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聲呼叫:“留神!”郭靖畢竟欠了經(jīng)驗,
也不知該當(dāng)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剛踢出,已被敵人抓住。那少年道士乘著他踢來之勢,揮手
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一個筋斗翻跌下來,蓬的一聲,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
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上前再斗,只見六位師父已把那少年道士團團圍住。
那道士既不抵御,也不作勢突圍,雙手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尹志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
長差遣,謹(jǐn)向各位師父請安問好。”說著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
江南六怪聽說這人是丘處機差來,都感詫異,但恐有詐,卻不伸手相扶。尹志平站起身
來,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朱聰??聬烘?zhèn)聽得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
進里面說話?!币酒礁肿哌M蒙古包內(nèi)。全金發(fā)點亮了羊脂蠟燭。這蒙古包是五怪共
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見包內(nèi)陳設(shè)簡陋,想見六怪平日生活
清苦,躬身說道:“各位前輩辛勞了這些年,家?guī)煾屑o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
柯鎮(zhèn)惡哼了一聲,心想:“你來此若是好意,為何將靖兒跌一個筋斗?豈不是在比武之前,
先殺了我們一個下馬威?”這時朱聰已揭開信封,抽出信箋,朗聲讀了出來:“全真教下弟
子丘處機沐手稽首,謹(jǐn)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女俠尊前:江南一
別,忽忽十有六載。七俠千金一諾,間關(guān)萬里,云天高義,海內(nèi)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
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俠之風(fēng),復(fù)見之于今日也。”柯鎮(zhèn)惡聽到這里,皺著的眉頭稍稍舒
展。朱聰接著讀道:“張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嘆,耿耿之懷,無日或忘。貧道仗諸
俠之福,幸不辱命,楊君子嗣,亦已于九年之前訪得矣。”五怪聽到這里,同時“啊”了一
聲。他們早知丘處機了得,他全真教門人弟子又遍于天下,料想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
是以對嘉興比武之約念茲在茲,無日不忘,然而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究是
十分渺茫之事,生下的是男是女,更是全憑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終究有限,這時聽到信中
說已將孩子找到,心頭都不禁一震。六人一直未將此事對郭靖母子說起。朱聰望了郭靖一
眼,見他并無異色,又讀下去:
“二載之后,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dāng)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
八年,天下豪杰豈不笑我輩癡絕耶?”讀到這里,就住了口。
韓寶駒道:“底下怎么說?”朱聰?shù)溃骸靶磐炅?。確是他的筆跡?!碑?dāng)日酒樓賭技,朱
聰曾在丘處機衣袋中偷到一張詩箋,是以認(rèn)得他的筆跡??骆?zhèn)惡沉吟道:“那姓楊的孩子是
男孩?他叫楊康?”尹志平道:“是?!笨骆?zhèn)惡道:“那么他是你師弟了?”尹志平道:
“是我?guī)熜?。弟子雖然年長一歲,但楊師哥入門比弟子早了兩年?!苯狭诌m才見了他的
功夫,郭靖實非對手,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當(dāng)然是更加了得,這一來身上都不免涼了半
截,而自己的行蹤丘處機知道得一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曉,更感到己方已全處下
風(fēng)。
柯鎮(zhèn)惡冷冷的道:“適才你與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著?”尹志平聽他語氣甚惡,心中
頗為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鎮(zhèn)惡道:“你去對你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
樓之會決不失約,叫你師父放心吧。我們也不寫回信啦!”尹志平聽了這幾句話,答應(yīng)又不
是,不答應(yīng)又不是,十分尷尬。他奉師命北上投書,丘處機確是叫他設(shè)法查察一下郭靖的為
人與武功。長春子關(guān)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難河畔之
后,不即求見六怪,卻在半夜里先與郭靖交一交手。這時見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懼意,不敢
多耽,向各人行了個禮,說道:“弟子告辭了。”柯鎮(zhèn)惡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
禮??骆?zhèn)惡厲聲道:“你也翻個筋斗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志平大
驚,雙手猛力向上一格,想要掠開柯鎮(zhèn)惡的手臂,豈知他不格倒也罷了,只不過跌一個筋
斗,這一還手,更觸柯鎮(zhèn)惡之怒。他左臂一沉,將尹志平全身提起,揚聲吐氣,“嘿”的一
聲,將這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過了一會才慢慢掙扎起來,一跛
一拐的走了。韓寶駒道:“小道士無禮,大哥教訓(xùn)得好?!笨骆?zhèn)惡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長
長嘆了一口氣。五怪人同此心,但各黯然。南希仁忽道:“打不過,也要打!”韓小瑩道:
“四哥說得是。咱們七人結(jié)義,同闖江湖以來,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艱險,江南七怪可從來沒有
退縮過。”柯鎮(zhèn)惡點點頭,對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兒咱們再加把勁。”
自此之后,六怪授藝更加督得嚴(yán)了。可是不論讀書學(xué)武,以至彈琴弈棋諸般技藝,若是
極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時反而窒滯良多,停頓不前。六怪望徒藝成心切,督責(zé)綦嚴(yán),而郭
靖又絕非聰明穎悟之人,較之常人實更蠢鈍了三分,他心里一嚇,更是慌了手腳。自小通士
尹志平夜訪之后,三月來竟是進步極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則不達”、“貪多嚼
不爛”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藝業(yè),每人都是下了長期苦功,方有這等成就,要郭靖在
數(shù)年間盡數(shù)領(lǐng)悟練成,就算聰明絕頂之人尚且難能,何況他連中人之資都還夠不上呢。江南
六怪本也知道若憑郭靖的資質(zhì),最多只能單練韓寶駒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練下
來,或能有韓南二人的一半成就。張阿生若是不死,郭靖學(xué)他的質(zhì)樸功夫最是對路。但六怪
一意要勝過丘處機,明知“既學(xué)眾家,不如專精一藝”的道理,總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卻眼
睜睜的袖手旁觀,不傳給這傻徒兒。這十六年來,朱聰不斷追憶昔日醉仙樓和法華寺中動手
的情景,丘處機的一招一式,在他心中盡皆清晰異常,尤勝當(dāng)時所見。但要在他武功中尋找
甚么破綻與可乘之機,實非已之所能,有時竟會想到:“只有銅尸鐵尸,或能勝得過這牛鼻
子?!边@天清晨,韓小瑩教了他越女劍法中的兩招。那招“枝擊白猿”要躍身半空連挽兩個
平花,然后回劍下?lián)?。郭靖多扎了下盤功夫,縱躍不夠輕靈,在半空只挽到一個半平花,便
已落下地來,連試了七八次,始終差了半個平花。韓小瑩心頭火起,勉強克制脾氣,教他如
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勁,哪知待得他縱躍夠高了,卻忘了劍挽平花,一連幾次都是如
此。韓小瑩思想自己七人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張阿生更葬身異域,教來教
去,卻教出如此一個蠢材來,五哥的一條性命,七人的連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
陣悲苦,眼淚奪眶而出,把長劍往地上一擲,掩面而走。郭靖追了幾步?jīng)]追上,呆呆的站在
當(dāng)?shù)兀闹须y過之極。他感念師恩如山,只盼練武有成,以慰師心,可是自己盡管苦練,總
是不成,實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聽到華箏的聲音在后叫道:“郭靖,快來,快來!”郭靖回過頭
來,見她騎在匹青驄馬上,一臉焦慮與興奮的神色。郭靖道:“怎么?”華箏道:“快來看
啊,好多大雕打架?!惫傅溃骸拔以诰毼淠亍!比A箏笑道:“練不好,又給師父罵了是不
是?”郭靖點了點頭。華箏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厲害呢,快去瞧?!?br/>
郭靖少年心情,躍躍欲動,但想到七師父剛才的神情,垂頭喪氣的道:“我不去。”華
箏急道:“我自己不瞧,趕著來叫你。你不去,以后別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
頭你說給我聽也是一樣?!比A箏跳下馬背,撅起小嘴,說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
道是黑雕打勝呢,還是白雕勝?!惫傅溃骸熬褪菓已律夏菍Υ蟀椎窈腿舜蚣軉??“華箏
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厲害得很,已啄死了三四頭黑雕”懸崖上住有一對白
雕,身形奇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許,實是異種。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龐大,蒙古
族中縱是年老之人,也說從所未見,都說是一對“神鳥”,愚魯婦人竟有向之膜拜的。郭靖
聽到這里,再也忍耐不住,牽了華箏的手,一躍上馬,兩人共乘一騎,馳到懸崖之下。果見
有十七八頭黑雕圍攻那對白雕,雙方互啄,只打得毛羽紛飛。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極厲
害,一頭黑雕閃避稍慢,被一頭白雕在頭頂正中一啄,立即斃命,從半空中翻將下來,落在
華箏馬前。余下黑雕四散逃開,但隨即又飛回圍攻白雕。
又斗一陣,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趕來觀戰(zhàn),懸崖下圍聚了六七百人,紛紛指點議論。鐵
木真得報,也帶了窩闊臺和拖雷馳到,看得很有興味。
郭靖與拖雷、華箏常在懸崖下游玩,幾乎日日見到這對白雕飛來飛去,有時觀看雙雕捕
捉鳥獸為食,有時將大塊牛羊肉拖上空中,白雕飛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對之已生感情,
又見白雕以寡敵眾,三個人不住口的為白雕吶喊助威:“白雕啄啊,左邊敵人來啦,快轉(zhuǎn)
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酣斗良久,黑雕又死了兩頭,兩頭白雕身上也傷痕累累,白
羽上染滿了鮮血。一頭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幾聲,十多頭黑雕轉(zhuǎn)身逃去,沒入云中,尚
有四頭黑雕兀自苦斗。眾人見白雕獲勝,都歡呼起來。過了一會,又有三頭黑雕也掉頭急向
東方飛逃,一頭白雕不舍,隨后趕去,片刻間都已飛得影蹤不見。只剩下一頭黑雕,高低逃
竄,被余下那頭白雕逼得狼狽不堪。眼見那黑雕難逃性命,忽然空中怪聲急唳,十多頭黑雕
從云中猛撲下來,齊向白雕啄去。鐵木真大聲喝彩:“好兵法!”這時白雕落單,不敵十多
頭黑雕的圍攻,雖然又啄死了一頭黑雕,終于身受重傷,墮在崖上,眾黑雕撲上去亂抓亂
啄。郭靖與拖雷、華箏都十分著急,華箏甚至哭了出來,連叫:“爹爹,快射黑雕。”鐵木
真卻只是想著黑雕出奇制勝的道理,對窩闊臺與拖雷道:“黑雕打了勝仗,這是很高明的用
兵之道,你們要記住了。”兩人點頭答應(yīng)。眾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懸崖的一個洞中撲去,
只見洞中伸出了兩只小白雕的頭來,眼見立時要給黑雕啄死。華箏大叫:“爹爹,你還不
射?”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對小雕兒,咱們怎地不知道?啊喲。爹爹,
你快射死黑雕!”鐵木真微微一笑,彎硬弓,搭鐵箭,嗖的一聲,飛箭如電,正穿入一頭黑
雕的身中,眾人齊聲喝彩。鐵木真把弓箭交給窩闊臺道:“你來射。”窩闊臺一箭也射死了
一頭。待拖雷又射中一頭時,眾黑雕見勢頭不對,紛紛飛逃。蒙古諸將也都彎弓相射,但眾
黑雕振翅高飛之后,就極難射落,強弩之末勁力已衰,未能觸及雕身便已掉下。鐵木真叫
道:“射中的有賞?!鄙窦终軇e有意要郭靖一顯身手,拿起自己的強弓硬弩,交在郭靖手
里,低聲道:“跪下,射項頸?!?br/>
郭靖接過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穩(wěn)穩(wěn)托住鐵弓,更無絲毫顫動,右手運勁,將一張二百
來斤的硬弓拉了開來。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武功雖然未窺堂奧,但雙臂之勁,
眼力之準(zhǔn),卻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雕比翼從左首飛過,左臂微挪,瞄準(zhǔn)了黑雕項頸,右
手五指松開,正是:弓彎有若滿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閃避,箭桿已從頸對穿而過。
這一箭勁力未衰,接著又射進了第二頭黑雕腹內(nèi),一箭貫著雙雕,自空急墮。眾人齊聲喝
彩。余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飛而逃。華箏對郭靖悄聲道:“把雙雕獻給我爹
爹。”郭靖依言捧起雙雕,奔到鐵木真馬前,一膝半跪,高舉過頂。鐵木真生平最愛的是良
將勇士,見郭靖一箭力貫雙雕,心中甚喜。要知北國大雕非比尋常,雙翅展開來足有一丈多
長,羽毛堅硬如鐵,撲擊而下,能把整頭小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厲害之極,連虎豹遇到大
雕時也要迅速躲避。一箭雙雕,殊屬難能。鐵木真命親兵收起雙雕,笑道:“好孩子,你的
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別之功,道:“是哲別師父教我的?!辫F木真笑道:“師父是
哲別,徒弟也是哲別?!痹诿晒耪Z中,哲別是神箭手之意。拖雷相幫義弟,對鐵木真道:
“爹爹,你說射中的有賞。我安答一箭雙雕,你賞甚么給他?”鐵木真道:“賞甚么都
行?!眴柟傅溃骸澳阋趺??”拖雷喜道:“真的賞甚么都行?”鐵木真笑道:“難道我
還能欺騙孩子?”
郭靖這些年來依鐵木真而居。諸將都喜他樸實和善,并不因他是漢人而有所歧視,這時
見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著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賞。
郭靖道:“大汗待我這么好,我媽媽甚么都有了,不用再給我啦。”鐵木真笑道:“你
這孩子倒有孝心,總是先記著媽媽。那么你自己要甚么?隨便說罷,不用怕?!惫肝⒁怀?br/>
吟,雙膝跪在鐵木真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么,我是代別人求大汗一件事?!辫F木真
道:“甚么?”郭靖道:“王罕的孫子都史又惡又壞,華箏嫁給他后一定要吃苦。求求大汗
別把華箏許配給他。”
鐵木真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真是孩子話,那怎么成?好罷,我賞你一件寶
物?!睆难g解下一口短刀,遞給郭靖。蒙古諸將嘖嘖稱賞,好生艷羨,原來這是鐵木真十
分寶愛的佩刀,曾用以殺敵無數(shù),若不是先前把話說得滿了,決不能輕易解賜。郭靖謝了
賞,接過短刀。這口刀他也時時見到鐵木真佩在腰間,這時拿在手中細看,見刀鞘是黃金所
鑄,刀柄盡頭處鑄了一個黃金的虎頭,猙獰生威。鐵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殺敵。”
郭靖應(yīng)道:“是?!?br/>
華箏忽然失聲而哭,躍上馬背,疾馳而去。鐵木真心腸如鐵,但見女兒這樣難過,也不
禁心中一軟,微微嘆了口氣,掉馬回營。蒙古眾王子諸將跟隨在后。
郭靖見眾人去盡,將短刀拔出鞘來,只覺寒氣逼人,刃鋒上隱隱有血光之印,知道這口
刀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刀鋒雖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會,將刀鞘穿入腰帶之中,拔出長劍,又練起越女劍法來,練了半天,那一招
“枝擊白猿”仍是練不成,不是躍得太低,便是來不及挽足平花。他心里一躁,沉不住氣,
反而越來越糟,只練得滿頭大汗。忽聽馬蹄聲響,華箏又馳馬而來。她馳到近處,翻身下
馬,橫臥在草地之上,一手支頭,瞧著郭靖練劍,見他神情辛苦,叫道:“別練了,息一忽
兒吧。”郭靖道:“你別來吵我,我沒功夫陪你說話?!比A箏就不言語了,笑吟吟的望著
他,過了一會,從懷里摸出了一塊手帕,打了兩個結(jié),向他拋擲過去,叫道:“擦擦汗
吧?!惫膏帕艘宦暎瑓s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是練劍。華箏道:“剛才你求懇爹爹,
別讓我嫁給都史,那為甚么?”郭靖道:“都史很壞,從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
給他,他說不定會打你的。”華箏微笑道:“他如打我,你來幫我啊。”郭靖一呆,道:
“那那怎么成?”華箏凝視著他,柔聲道:“我如不嫁給都史,那么嫁給誰?”郭靖搖
搖頭,道:“我不知道?!比A箏“呸”了一聲,本來滿臉紅暈,突然間轉(zhuǎn)成怒色,說道:
“你甚么都不知道!”過了一會,她臉上又現(xiàn)微笑,只聽得懸崖頂上兩頭小白雕不住啾啾鳴
叫,忽然遠處鳴聲慘急,那頭大白雕疾飛而至。它追逐黑雕到這時方才回來,想是眾黑雕將
它誘引到了極遠之處。雕眼視力極遠,早見到愛侶已喪生在懸崖之上,那雕晃眼間猶如一朵
白云從頭頂飛掠而過,跟著迅速飛回。郭靖住了手,抬起頭來,只見那頭白雕盤來旋去,不
住悲鳴。華箏道:“你瞧這白雕多可憐?!惫傅溃骸班?,它一定很傷心!”只聽得白雕一
聲長鳴,振翼直上云霄。華箏道:“它上去干甚么”語聲未畢,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
從云中猛沖下來,噗的一聲,一頭撞在巖石之上,登時斃命。郭靖與華箏同聲驚呼,一齊跳
了起來,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背后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可敬!可敬!”兩人回過
頭來,見是一個蒼須道士,臉色紅潤,手里拿著一柄拂麈。這人裝束十分古怪,頭頂梳了三
個髻子,高高聳立,一件道袍一塵不染,在這風(fēng)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這般清潔。他說的是
漢語,華箏不懂,也就不再理會,轉(zhuǎn)頭又望懸崖之頂,忽道:“兩頭小白雕死了爹娘,在這
上面怎么辦?”這懸崖高聳接云,四面都是險巖怪石,無可攀援。兩頭乳雕尚未學(xué)會飛翔,
眼見是要餓死在懸崖之頂了。郭靖望了一會,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飛上去,才能救小白雕
下來。”拾起長劍,又練了起來,練了半天,這一招“枝擊白猿”仍是毫無進步,正自焦
躁,忽聽得身后一個聲音冷冷的道:“這般練法,再練一百年也是沒用?!惫甘談仡?,
見說話的正是那頭梳三髻的道士,問道:“你說甚么?”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忽地
欺進兩步,郭靖只覺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見青光一閃,手里本來緊緊握著的長劍已到
了道士手中。空手奪白刃之技二師父本也教過,雖然未能練熟,大致訣竅也已領(lǐng)會,但這道
士剎那間奪去自己長劍,竟不知他使的是甚么手法。這一來不由得大駭,躍開三步,擋在華
箏面前,順手抽出鐵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傷害于她。那道士叫道:“看清楚
了!”縱身而起,只聽得一陣嗤嗤嗤嗤之聲,已揮劍在空中連挽了六七個平花,然后輕飄飄
的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那道士將劍往地下一擲,笑道:“那白
雕十分可敬,它的后嗣不能不救!”一提氣,直往懸崖腳下奔去,只見他手足并用,捷若猿
猴,輕如飛鳥,竟在懸崖上爬將上去。這懸崖高達數(shù)十丈,有些地方直如墻壁一般陡峭,但
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處一借力,立即竄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
般游了上去。
郭靖和華箏看得心中怦怦亂跳,心想他只要一個失足,跌下來豈不是成了肉泥?但見他
身形越來越小,似乎已鉆入了云霧之中。華箏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問道:“怎樣了?”郭
靖道:“快爬到頂了好啦,好啦!”華箏放下雙手,正見那道士飛身而起,似乎要落下
來一般,不禁失聲驚呼,那道士卻已落在懸崖之頂。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頂烈風(fēng)中伸展飛舞,
自下望上去,真如一頭大鳥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將兩頭小雕捉了出來,放在懷里,背脊貼著崖壁,直溜下來,
遇到凸出的山石時或是手一鉤,或是腳一撐,稍緩下溜之勢,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時則順瀉而
下,轉(zhuǎn)眼之間腳已落地。
郭靖和華箏急奔過去。那道士從懷里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語對華箏道:“你能好好的喂
養(yǎng)嗎?”華箏又驚又喜,忙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別給啄到
了。雕兒雖小,這一啄可仍是厲害得緊?!比A箏解下腰帶,把每頭小雕的一只腳縛住,喜孜
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來喂小雕兒?!蹦堑朗康溃骸扒衣?!你須答應(yīng)我一件事,才把小
雕兒給你?!比A箏道:“甚么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頂抓雕兒的事,你們兩個可不能對
人說起?!比A箏笑道:“好,那還不容易?我不說就是?!蹦堑朗课⑿Φ溃骸斑@對白雕長大
了可兇猛得很呢,喂的時候得留點兒神。”華箏滿心歡喜,對郭靖道:“咱們一個人一只,
我拿去先給你養(yǎng),好嗎?”郭靖點點頭。華箏翻上馬背,飛馳而去。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
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那道士拾起地下長劍,遞還給他,一笑轉(zhuǎn)身。郭靖見他要走,
急道:“你請你,你別走。”道士笑道:“干么?”郭靖摸頭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
地?fù)浞诘?,砰砰砰不住磕頭,一口氣也不知磕了幾十個。道士笑道:“你向我磕頭干甚
么?”郭靖心里一酸,見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猶如遇到親人一般,似乎不論甚么事都可向他
傾吐,忽然兩滴大大的眼淚從胸頰上流了下來,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學(xué)
不會,惹得六位恩師生氣?!蹦堑朗课⑿Φ溃骸澳愦鯓樱俊惫傅溃骸拔胰找罐彰嗑?,
可總是不行,說甚么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指點你一條明路?”郭靖道:“正
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連磕了十幾個頭。
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我瞧你倒也誠心。這樣吧,再過三天是月半,明日中天
之時,我在岸頂上等你。你可不許對誰說起!”說著向著懸崖一指,飄然而去。郭靖急道:
“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會,猶如足不點地般,早去得遠了。郭靖心想:“他是
故意和我為難,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鞭D(zhuǎn)念又想:“我又不是沒師父,六位師父這般用心
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甚么法子?那伯伯本領(lǐng)再高,我學(xué)不會,也是枉然?!毕氲竭@里,
望著岸頂出了一會神,就撇下了這件事,提起長劍,把“枝擊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練
下去,直練到太陽下山,腹中饑餓,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過。這日下午韓寶駒教他金龍鞭法,這軟兵刃非比別樣,巧勁不到,不但傷
不到敵人,反而損了自己。驀然間郭靖勁力一個用錯,軟鞭反過來刷的一聲,在自己腦袋上
砸起了老大一個疙瘩。韓寶駒脾氣暴躁,反手就是一記耳光。郭靖不敢作聲,提鞭又練。韓
寶駒見他努力,于自己發(fā)火倒頗為歉然,郭靖雖接連又出了幾次亂子,也就不再怪責(zé),教了
五招鞭法,好好勉勵了幾句,命他自行練習(xí),上馬而去。練這金龍鞭法時苦頭可就大啦,只
練了十?dāng)?shù)趟,額頭、手臂、大腿上已到處都是烏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
一覺醒來,月亮已從山間鉆了出來,只感鞭傷陣陣作痛,臉上給三師父打的這一掌,也尚有
麻辣之感。他望著崖頂,忽然間生出了一股狠勁,咬牙道:“他能上去,我為甚么不能?”
奔到懸崖腳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
草不生,哪里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緊牙關(guān),勉力試了兩次,都是剛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險
險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無望,吁了一口氣,要想下來,哪知望下一瞧,只嚇得魂飛魄
散。原來上來時一步步的硬挺,想從原路下去時,本來的落腳之點已給凸出的巖石擋住,再
也摸索不到,若是涌身向下一跳,勢必碰在山石上撞死。他處于絕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師父
說過的兩句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個死,與其在這里進退不得,不
如奮力向上,當(dāng)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鑿了兩個孔,輕輕把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試
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于是又把右足搬上,總算上了數(shù)尺,接著再向上挖孔。這般勉力硬上
了一丈多高已累得頭暈?zāi)垦#肿闼彳?。他定了定神,緊緊伏在石壁之上,調(diào)勻呼吸,心想
上到山頂還不知要鑿多少孔,而且再鑿得十多個孔,短刀再利,也必鋒摧刃折,但事已至
此,只有奮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會,正要舉刀再去鑿孔,忽聽得崖頂上傳下一聲長笑。郭
靖身子不敢稍向后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塊光溜溜的石壁,聽到笑聲,心中只感奇異,卻不
能抬頭觀看。笑聲過后,只見一根粗索從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又聽得那三髻道
人的聲音說道:“把繩索縛在腰上,我拉你上來?!惫复笙玻€刀入鞘,左手伸入一個小
洞,手指緊緊扣住了,右手將繩子在腰里繞了兩圈,打了兩個死結(jié)。那道人叫道:“縛好了
嗎?”郭靖道:“縛好了?!蹦堑廊怂坪鯖]有聽見,又問:“縛好了嗎?”郭靖再答:“縛
好啦。”那道人仍然沒有聽見,過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氣不足,聲音
送不到這么遠。你如縛好了,就把繩子扯三下?!惫敢姥詫⒗K子連扯三扯,突然腰里一
緊,身子忽如騰云駕霧般向上飛去。他明知道人會將他吊扯上去,但決想不到會如此快法,
只感腰里又是一緊,身子向上飛舉,落將下來,雙腳已踏實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里逃生,雙膝點地,正要磕頭,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
磕了成百個頭了,夠啦,夠啦!好好,你這孩子很有志氣?!?br/>
崖頂是個巨大的平臺,積滿了皚皚白雪。那道人指著兩塊石鼓般的圓石說道:“坐
下。”郭靖道:“弟子站著侍奉師父好了。”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門中人。我不是你師
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惶然,依言坐下。那道人道:“你這六位師父,
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我和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但一向聞名相敬。你只要學(xué)得六人中
恁誰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你又不是不用功,為甚么十年來進益不多,你
可知是甚么原因?”郭靖道:“那是因為弟子太笨,帥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蹦堑廊诵?br/>
道:“那也未必盡然,這是教而不明其法,學(xué)而不得其道?!惫傅溃骸罢垘煄熌?br/>
的話我實在不明白?!蹦堑廊说溃骸爸v到尋常武功,如你眼下的造詣,也是算不錯的了。你
學(xué)藝之后,首次出手就給小道士打敗,于是心中餒了,以為自己不濟,哈哈,那完全錯
了?!?br/>
郭靖心中奇怪:“怎么他也知道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雖然摔了你一個筋
斗,但他全以巧勁取勝,講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強是過你。再說,你六位師父的本事,也并
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傳你的?!惫笐?yīng)道:“是?!毙牡溃骸澳且膊诲e。我六個
師父武功很高,本來是我自己太蠢?!蹦堑朗坑值溃骸澳愕钠呶欢鲙熢c人家打賭。要是我
傳你武功,你師父們知道之后必定不快。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與人賭賽豈能占人便
宜?”郭靖道:“賭賽甚么?”那道人道:“原來你不知道。嗯,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與你
說知。你現(xiàn)今也不必問。兩年之內(nèi),他們必會和你細說。這樣吧,你一番誠心,總算你我有
緣,我就傳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覺的法子。”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
路、睡覺,我早就會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懷疑,口中卻是不說。那道人道:“你把
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惫父瞧婀?。依言撥去積雪,橫臥在大石之
上。那道人道:“這樣睡覺,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話,你要牢牢記?。核级▌t情忘,體
虛則氣運,心死則神活,陽盛則陰消?!惫改盍藥妆?,記在心中,但不知是甚么意思。那
道人道:“睡覺之前,必須腦中空明澄澈,沒一絲思慮。然后斂身側(cè)臥,鼻息綿綿,魂不內(nèi)
蕩,神不外游?!碑?dāng)下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靜坐斂慮之術(shù)。
郭靖依言試行,起初思潮起伏,難以歸攝,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fù)律罴{的呼吸方法做
去,良久良久,漸感心定,丹田中卻有一股氣漸漸暖將上來,崖頂上寒風(fēng)刺骨,卻也不覺如
何難以抵擋。這般靜臥了一個時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對面打坐,睜開眼道:
“現(xiàn)下可以睡著了?!惫敢姥运?,一覺醒來,東方已然微明。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將下
去,命他當(dāng)晚再來,一再叮囑他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郭靖當(dāng)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長繩
將他縋上。他平日跟著六位師父學(xué)武,時時徹夜不歸,他母親也從來不問。如此晚來朝去。
郭靖夜夜在崖頂打坐練氣。說也奇怪,那道人并未教他一手半腳武功,然而他日間練武之
時,竟?fàn)枬u漸身輕足健。半年之后,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現(xiàn)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
了巧勁:原來拚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術(shù),忽然做得又快又準(zhǔn)。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紀(jì)長大了,
勤練之后,終于豁然開竅,個個心中大樂。
他每晚上崖時,那道人往往和他并肩齊上,指點他如何運氣使力。直至他無法再上,那
道人才攀上崖頂,用長索縋他上去。時日過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來難以
攀援之地,到后來已可一躍而上,只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又過一年,離比武之期
已不過數(shù)月,江南六怪連日談?wù)摰脑掝},總離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杰之上的嘉興比武。
眼見郭靖武功大進,六怪均覺取勝極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xiāng),更是喜悅無已。然
而于這場比武的原因,始終不向郭靖提及。這天一早起來,南希仁道:“靖兒,這幾個月來
你盡練兵器,拳術(shù)上只怕生疏了,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惫更c頭答應(yīng)。眾人走到平日練
武的場上,南希仁緩步下場,正要與郭靖過招,突然前面塵煙大起,人聲馬嘶,一大群馬匹
急奔而來。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好一陣才把馬群定住。馬群剛靜下來,忽見西邊一匹全
身毛赤如血的小紅馬猛沖入馬群之中,一陣亂踢亂咬。馬群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的向
北跑得無影無蹤。片刻之間,只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一晃眼又沖入馬群,搗亂一番。眾
牧人恨極,四下兜捕。但那紅馬奔跑迅捷無倫,卻哪里抓得???頃刻間又跑得遠遠地,站在
數(shù)十丈外振鬣長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杰作十分得意。眾牧人好氣又好笑,都拿它沒有法
子。待小紅馬第三次沖來時,三名牧人彎弓發(fā)箭。那馬機靈之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zhuǎn)身旁
竄,身法之快,連武功高強之人也未必及得上。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韓寶駒愛馬如命,
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他的追風(fēng)黃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馬雖多,卻也
少有其匹,但與這匹小紅馬一比,卻又遠遠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詢問紅馬來歷。
一個牧人道:“這匹小野馬不知是從哪處深山里鉆出來的。前幾天我們見它生得美,想
用繩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沒套到,反而惹惱了它,這幾日天天來搗亂?!币粋€老年牧人神色
嚴(yán)肅,道:“這不是馬。”韓寶駒奇道:“那是甚么?”老牧人道:“這是天上的龍變的,
惹它不得。”另一個牧人笑道:“誰說龍會變馬?胡說八道?!崩夏寥说溃骸靶』镒又郎?br/>
么?我牧了幾十年馬,哪見過這般厲害的畜生?”說話未了,小紅馬又沖進了馬群。馬
王神韓寶駒的騎術(shù)說得上海內(nèi)獨步,連一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嘆勿如。這時見紅馬
又來搗亂,他熟識馬性,知道那紅馬的退路所必經(jīng)之地,斜刺里兜截過去,待那紅馬馳到,
忽地躍起,那紅馬正奔到他的胯下,時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韓寶駒往下一落,準(zhǔn)擬穩(wěn)穩(wěn)當(dāng)
當(dāng)?shù)谋懵湓隈R背之上,他一生馴服過不知多少兇狠的劣馬,只要一上馬背,天下更沒一匹馬
能再將他顛下背來。豈知那紅馬便在這一瞬之間,突然發(fā)力,如箭般往前竄了出去,他這下
竟沒騎上。韓寶駒大怒,發(fā)足疾追。他身矮腿短,卻哪里追得上?驀地里一個人影從旁躍
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那紅馬吃了一驚,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著飛在空
中,手指卻只是緊抓馬鬣不放。
眾牧人都大聲鼓噪起來。
江南六怪見抓住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驚奇,又是喜歡。朱聰?shù)溃骸八睦飳W(xué)來
這般高明的輕身功夫?”韓小瑩道:“靖兒這一年多來功力大進,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
暗中保佑?又難道五哥”
他們怎知過去兩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納之術(shù),雖然未教他半
點武藝,但所授的卻是上乘內(nèi)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實是修習(xí)了極精深的輕身本領(lǐng)“金
雁功”。他自己尚自渾渾噩噩,那道人既囑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覺。他內(nèi)功日
有精進,所練的“金雁功”成就,也只在朱聰、全金發(fā)和韓小瑩所教的輕功中顯示出來。連
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時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絕未察覺其中真相。這時郭靖見那
紅馬奔過,三師父沒有擒到,飛身躍出,已抓住了馬鬣。
六怪見郭靖身在空中,轉(zhuǎn)折如意。身法輕靈,絕非朱聰和全金發(fā)、韓小瑩所授輕功,定
是另有所師。六人面面相覷,無不詫異之極。只見郭靖在空中忽地一個倒翻筋斗,上了馬
背,奔馳回來。那小紅馬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后腿猛踢,有如發(fā)瘋中魔,但郭靖雙腿夾緊,
始終沒給它顛下背來。
韓寶駒在旁大聲指點,教他馴馬之法。那小紅馬狂奔亂躍,在草原上前后左右急馳了一
個多時辰,竟是精神愈來愈長。眾牧人都看得心下駭然。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祈禱,求天老
爺別為他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zāi)禍,又大聲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馬。但郭靖全神貫注的貼身馬
背,便如用繩子牢牢縛住了一般,隨著馬身高低起伏,始終沒給摔下馬背。韓小瑩叫道:
“靖兒,你下來讓三師父替你吧?!表n寶駒叫道:“不成!一換人就是前功盡棄。”他知道
凡是駿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后,那就一生對主人敬畏忠心,要是眾人合力對付,它
卻寧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被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雙臂
環(huán)抱,運起勁來。他內(nèi)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緊。小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后來呼氣不
得,窒息難當(dāng),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動。韓寶駒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
馬逃去,還不敢跳下馬背。韓寶駒道:“下來吧。這馬跟定了你,你趕也趕不走啦。”郭靖
依言躍下。那小紅馬伸出舌頭,來舐他的手背,神態(tài)十分親熱,眾人看得都笑了起來。一名
牧人走近細看,小紅馬忽然飛起后足,將他賜了個筋斗。郭靖把馬牽到槽邊,細細洗刷。他
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武,各存滿腹狐疑。午飯以后,郭靖來到師父帳中。全金發(fā)
道:“靖兒,我試試你的開山掌練得怎樣了。”郭靖道:“在這里嗎?”全金發(fā)道:“不
錯。在哪里都能遇上敵人,也得練練在小屋子里與人動手?!闭f著左手虛揚,右手出拳。
郭靖照規(guī)矩讓了三招,第四招舉手還掌。全金發(fā)攻勢凌厲,毫不容情,突然間雙拳“深
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這一招絕非練武手法,竟是傷人性命的殺手絕招,雙拳出招狠
辣,沉猛之極。郭靖急退,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氈壁。他大吃一驚,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
性,何況他腦筋向來遲鈍,不及轉(zhuǎn)念,左臂運勁回圈,已搭住全金發(fā)的雙臂,使力往外猛一
甩。這時全金發(fā)拳鋒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勁,已覺他胸肌綿軟一團,竟如毫不受力,轉(zhuǎn)
瞬之間,又被他圈住甩出,雙臂酸麻,竟?fàn)柺幜碎_去,連退三步,這才站定。郭靖一呆之
下,雙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錯了事,但憑六師父責(zé)罰。”他心中又驚又懼,不知自己犯
了甚么大罪,六師父竟要使殺手取他性命。
柯鎮(zhèn)惡等都站起身來,神色嚴(yán)峻。朱聰?shù)溃骸澳惆抵懈鷦e人練武,干么不讓我們知道?
若不是六師父這么相試,你還想隱瞞下去,是不是?”郭靖急道:“只有哲別師父教我射箭
刺槍?!敝炻敵林樀溃骸斑€要說謊?”郭靖急得眼淚直流,道:“弟子弟子決不敢欺
瞞師父。”朱聰?shù)溃骸澳敲茨阋簧韮?nèi)功是跟誰學(xué)的?你仗著有高人撐腰,把我們六人不放在
眼里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內(nèi)功?弟子一點也不會??!”
朱聰“呸”的一聲,伸手往他胸骨頂下二寸的“鳩尾穴”戳去。這是人身要穴,點中了
立即昏暈。郭靖不敢閃避抵御,只有木立不動,哪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將近兩年,雖然
心不自知,其實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內(nèi)勁,朱聰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勁,收
緊反彈,將來指滾在一旁,這一下雖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卻只令他胸口一痛,并無點穴之
功。朱聰這一指雖是未用全力,但竟被他內(nèi)勁化開,不禁更是驚訝,同時怒氣大盛,喝道:
“這還不是內(nèi)功嗎?”郭靖心念一動:“難道那道長教我的竟是內(nèi)功?”說道:“這兩年
來,有一個人每天晚上來教弟子呼吸、打坐、睡覺。弟子一直依著做,覺得倒也有趣好玩。
不過他真的沒傳我半點武藝。他叫我千萬別跟誰說。弟子心想這也不是壞事,又沒荒廢了學(xué)
武,因此沒稟告恩師?!闭f著跪下來磕了個頭,道:“弟子知錯啦,以后不敢再去跟他玩
了。”
六怪面面相覷,聽他語氣懇摯,似乎不是假話。韓小瑩道:“你不知道這是內(nèi)功嗎?”
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甚么叫做內(nèi)功。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氣,心里別想甚么東西,只想
著肚子里一股氣怎樣上下行走。從前不行,近來身體里頭真的好像有一只熱烘烘的小耗子鉆
來鉆去,好玩得很?!绷钟煮@又喜,心想這傻小子竟練到了這個境界,實在不易。原來郭
靖心思單純,極少雜念,修習(xí)內(nèi)功易于精進,遠勝滿腦子各種念頭此來彼去、難以驅(qū)除的聰
明人,因此不到兩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聰?shù)溃骸敖棠愕氖钦l?”郭靖道:“他不肯說自己姓名。他說六位恩師的武功不在他
之下,因此他不能傳我武功,并非是我?guī)煾浮_€要弟子發(fā)了誓,決不能跟誰說起他的形狀相
貌?!绷钟犛妫鸪踹€道郭靖無意間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氣,不由得為他歡喜,
但那人如此詭秘,中間似乎另有重大蹊蹺。朱聰揮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后不
敢再跟他玩了?!敝炻?shù)溃骸澳氵€是去罷,我們不怪你。不過你別說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
事?!惫高B聲答應(yīng),見眾位師父不再責(zé)怪,高高興興的出去,掀開帳門,便見華箏站在蒙
古包外,身旁停著兩頭白雕。這時雙雕已長得十分神駿,站在地下,幾乎已可與華箏齊頭,
華箏道:“快來,我等了你半天啦。”一頭白雕飛躍而起,停上了郭靖肩頭。郭靖道:“我
剛才收服了一匹小紅馬,跑起來可快極啦。不知它肯不肯讓你騎。”華箏道:“它不肯嗎?
我宰了它?!惫傅溃骸扒f不可!”兩人手?jǐn)y手的到草原中馳馬弄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