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那只緊緊扣在手腕的手是如此有力。
可是池晏的聲音還是這樣低。
時間停滯,某種幽微的情緒,從相觸的皮膚里,滲透進血管。
他們的心跳變成同一頻率。
期待那個答案,也恐懼那個答案。
但答案膠著在舌尖。
松虞像是一瞬間患了失語癥,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想,原來這就是特工片和肥皂劇的區別。
特工片里,愛恨都在一瞬間,那么瘋狂,那么激烈。命懸一線的時候,根本由不得半點猶豫。是命運在推著你走,你只能承受。
可是肥皂劇呢?肥皂劇才是真實的生活。而在真實的生活里,人是另一種活法。活在迷霧,活在十字路口,活在無法喘息的重壓里。被太多的瑣事磨平了棱角,絆住了手腳。不敢往前,也不敢往后。害怕得到,也害怕失去。
年輕的藝術家終于沖過來,重新抱起了吉他,大聲地說些什么。大吵大嚷的叫喊聲,他們聽不進去,卻吸引了不少行人。他們都好奇地偏過頭,投來若有似無的目光。
池晏側過身,用身體擋住了松虞。
“我們換個地方說話。”他說。
他仍然拖著她的手腕,繞到了廣場的背后。
接著驀地松開了她的手。
池晏背對著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抱歉,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過,你別在意。”
聲音很平穩,找不到絲毫的裂痕。
松虞沒說話。
她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
不知何時,他脫了外套,隨意地搭在肘彎。
聲音也變得懶散:“我知道你后面還有很多工作,我也是。”
她呼吸一滯。
該感到輕松嗎?她不用再做出這個艱難的決定。
但或許,潛意識里,連她自己也感到失望。
最終松虞只是平靜地笑了笑:“是,我還要剪片子。拍攝的進度已經耽誤了,只能靠縮短后期的時間來彌補。”
池晏沉吟片刻,卻道:“不必了。”
“什么?”
“按照你的節奏就好。”
她一怔:“可是我記得,我們最開始就在合同里寫了,這部電影一定要在你確認的檔期里上映。”
“不需要了。”池晏淡淡道。
松虞微微蹙眉:“為什么?你在懷疑我的能力嗎?”
“當然不是。”他難得溫和地說,“這與你無關,是我個人的決定相信我,陳小姐,這部電影對我來說,同樣有很特殊的意義。”
松虞盯著他:“好吧,我相信你。”
她隱約覺得:他做出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
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但我還是會按照原定時間完成這部電影。至于你們是否要調整檔期,那是發行的事情,與我無關。”
池晏懶洋洋地笑道:“都隨你。”
一時無話。
松虞突然又疑心自己是否有些反應過激:難道臨別前的最后一段對話,就要是這樣冷冰冰的嗎?
接著視線游離開來,她才意識到,原來他們來到了廣場背后的小教堂。
路燈的陰影里,影影綽綽地浮現著一扇裝飾精美的紅木門,門上刻滿了繁復的浮雕和一對金色的荊棘王冠。而門環上亦掛著一只沉重的大鎖。這座教堂并不在夜間開放。
“那是迦樓羅。”松虞說。
池晏順著她的目光,看清了教堂門上細致的浮雕。一只兇猛的半人半鷹:畜生的鷹喙,向外展開的金翅,和人的身軀。矛盾的面容,怪異而忿怒。
“是不是很奇怪?”她走上前,栩栩如生的浮雕,被仔細地撫摸過,仿佛追著她的手指活了過來,“迦樓羅明明是印度教的神,卻被刻在了天主教教堂的大門上。”
池晏漫不經心道:“的確很可笑。”
“我也是這么對我爸爸說的。”松虞笑了笑,“但他還是堅持每周來做禮拜。他是一個虔誠的教徒,自從……媽媽死了以后。”
他垂眼看著她,聲音卻漸漸變輕了:“抱歉。”
“不,這沒什么。”松虞說,“后來我想通了,有空也會陪他過來坐一坐。”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還挺高興的,到處向別人介紹:我是他的女兒。”
“他是該為你感到驕傲。”池晏輕輕笑道,“你這么特別,天底下不會再有第二個像你一樣的人”
松虞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微妙。
“我慢慢地明白,他并不真正信教,他只是想要……抓住點什么。”她背對著池晏,若無其事地說,“神也好,信仰也好,說到底,只不過是給人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那你的信仰是什么?”她聽到身后的男人,冷不丁問道。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電影吧。”她慢慢地說。
松虞又轉過頭來,開玩笑一般地看著池晏:“你呢?好吧,不必說了我還記得,你相信科學。”
然而池晏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眼中有淺淺的笑意。
濃密的睫毛垂下來,在昏黃的燈下,被照出一圈扇形的陰影。
“不。”他說,“我的信仰是你,陳小姐。”
他的聲音這樣低。
低得她疑心自己聽錯了。
但是他還看著她的眼睛。
眼神是不會撒謊的。
松虞匆匆轉過頭去,在門口的信箱里礦哐啷啷地摸索著,找出了一把備用鑰匙。
“你不著急走吧?我帶你進去看一眼。”她說。
池晏低笑道:“不急。”
有一瞬間,她的心跳又變快。像是在神廟里逃亡,難以形容的急促和慌張。
這純粹是意外。她根本沒想過要帶他逛教堂。
但是事情總是這樣:一旦碰到他,她的人生就會變成一輛脫軌的火車,開往無窮無盡的未知。
“這個教堂很出名,很多人都會慕名進來參觀。”她又生硬地補充道。
“好的,陳導游。”池晏微微一笑,調侃的口吻。
門緩緩地打開了。
月光將他們的影子,送進了這幽暗的教堂。
教堂內部很狹窄,但與低調的外觀相比,卻是難以想象的奢華。
大理石堆砌的墻壁,扭動的、鍍金箔的灰石柱,每一寸肉眼可見的空間,都被不分年代和風格的、極盡繁復的浮雕和壁畫嵌得滿滿當當。密集,耀眼,瑰麗,金碧輝煌。像是到了真正的天堂,視覺轟地爆炸開來。
“美嗎?”她問。
“嗯。”池晏在她身后輕聲道,“很震撼。”
無論來過多少次,推開那扇門的時候,松虞總是會下意識地屏息,陷入靜默。站在這樣宏大的建筑物面前,人總是會感知到自身的渺小,產生出一種本能的敬畏
但這一刻,松虞又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種情感里,還混雜著一種微妙的、深刻的戰栗。
因為池晏說,她是他的信仰。
信仰。
這是一個多么沉重的詞匯。
假如他只是想要說一句情話,那這未免也太過高明。讓人猝不及防,甚至是膽戰心驚。
但還沒等她緩過來,突然又聽到一點違和的聲音。
“吱”
她轉過頭,看到池晏站在告解室門前,一只手拉開了門,目光灼灼地望著她。
一個邀請的姿勢。
“iconfess.”他輕聲道,對她眨了眨眼,暗示性的。
松虞笑了。
向自己的“信仰”告解,這的確是很虔誠的做法。
鬼使神差地,她竟然真就走了過去,坐在了神父的位置。
而隔著告解室的窗格,那位滿腹罪惡的信徒,也好整以暇地半倚著墻面。姿態甚至比她更懶散和優雅。
“你應該跪著。”她開玩笑一般地提醒道。
池晏也笑,聲音卻變得低啞:“很遺憾,我只有在求婚的時候才會下跪。”
松虞:“……”
“你可以開始了。”她生硬地說,“不然我就走了。”
告解室是黑暗而狹窄的,但仍然建得很精致。他們仿佛被一塊晦暗而奢華的絲綢給包裹住。
視野所及的每一寸,被燭光照耀,都流淌出令人沉迷的質感。
而他們相隔很近,甚至能聽到彼此平穩的呼吸聲。
松虞并不緊張,她漫不經心地猜測著池晏將要對自己坦白些什么,多半也只是幾句俏皮話他很會說這些話,假如他愿意。池晏的確是個充滿魅力的男人,沒有人可以否認這一點。
但這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開場白:
“我做了一個夢。”池晏說。
莫名地,松虞心口一凜,察覺到他語氣里的鄭重。
“在這個夢里,我只剩五年時間。五年之內,我會慢慢地變成一個瘋子。最終,被人趕下臺,一敗涂地,一無所有。”
他開始以一種平靜得近乎殘忍的口吻,緩慢地,清晰地,講述了這個夢境里更多的細節。逼真得簡直可怕。仿佛那一切都是已發生過的,又或者說,都是證據確鑿的未來。他有心而無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發瘋,自毀,將半生基業都恭手送給政敵。
松虞漸漸聽得身體發冷。
直到池晏突然說:“陳小姐,你說,我該相信這個夢嗎?”
噩夢中驚醒,她的心被撞了一下。
說不清是什么感受,心悸,心慌,還是……心疼。
不由自主地轉過臉,凝視著他。
搖曳的燭火,照耀他低垂的眉眼。
那張英俊的臉,被無數陰影分割開來,變得更加深邃和晦暗。
“你看著我。”松虞說。
于是池晏也轉過頭來。
她對上一雙陰郁的,毫無感情的眼。
只消一眼,她就知道,他還在那場噩夢里。
松虞扯了扯唇,忽然低聲問:“你在害怕什么?”
池晏一怔。
眸光閃了閃,又抬眸緊盯著她。
她反而低下頭去,平靜地說:“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這不過是一個夢而已,何必要為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去煩惱?未來的事,誰都說不清楚。”
“別說五年了。”她頓了一頓,手指輕輕地在膝蓋上畫著圈,又微笑道,“我甚至都不知道,明天自己會出現在哪里……”
但話說到這里,余光一瞥,她發現隔壁的告解室里竟然空蕩無人。
松虞不禁話音一頓。
幾乎是同一時間,面前的門被猛地拉開了。
“哐。”
太過用力。整個告解室都顫抖了起來,像是山崩地裂的地震。
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逆光的輪廓,令他像一尊靜止的雕塑。他背對著燭火,背對著月色,背對著漫天神佛卻唯獨面對著她。
雕塑又活了過來。
池晏慢慢地彎下腰來,半跪在地上。
松虞心口一跳,莫名想起這個人剛才所說的話:或許他自己都早已經忘記了。
他只是沉默著,伸出手來,捧住她的臉。
“我害怕什么?”他輕聲道,像情人的低喃。
掌心是松虞最熟悉的溫度。太熟悉,太久違,她甚至感到親昵,在自己意識到以前,輕輕蹭了蹭他的手掌,像只憊懶的貓。
而池晏瞇起眼睛,靜靜地打量著她。過了一會兒,無聲地閉上眼,貼近她的額頭。
他低低地笑了出來。
笑聲像一團溫潤的霧,侵擾著她。
“我害怕失去你。”他說。
“我害怕你再一次因為我而遭遇不幸,我也害怕你真的就此離開,從此我們再也不會見面。又或者我最害怕的是……”
月光終于斜斜地照耀進來,勾勒出他的輪廓。為他的眉眼,薄唇,下頜,喉結,都勾上一層銀線。只是當他闔眼的時候,這世界都寂靜無聲,失去了色彩。
“那個夢里根本就沒有你。”
松虞輕輕地覆蓋著他的手背,微笑道:“那不好嗎?難道你很希望我出現在你的噩夢里?”
“我希望你出現在我的夢里。每一個夢。”池晏低聲道。
她微微一怔,手指滑了下去。
而他用更輕的聲音,不住地呢喃道:“可是你說得對,你不應該在那個夢里,你也不應該在這里,你應該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但他根本不肯放手,反而更用力地捧住她的臉,像盲人一樣,熱切地、不安地,試探她、觸碰她。粗糙的、濕熱的掌心,摩挲過她細膩的皮膚。
她沒有掙扎。
于是他的手指,遲疑地撫過她的鼻梁。
接著是一個吻。
又好像并不是吻,而只是一束光線,溫柔地自黑暗里照耀她,確認她的存在。他的唇一一地落在她的眼睛、鼻梁,下巴,含情脈脈,像雕塑家在丈量自己最珍貴的造物。
松虞終于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隔著薄薄的襯衫,去撫摸他后背的刺青。
原來他出了很多汗,大汗淋漓。仿佛刺青都融化了,變成斑駁的顏料和圖案,變成熱帶雨林的原始河流,穿過了起伏的山巒,穿過了后背的肌肉線條,融進她的掌心,變成命運線的掌紋。
突然之間,像是燈塔上的信號燈,撥云見霧,隔著深重的海面,遠遠地朝她照射過來。
松虞明白了什么。
她想起池晏今夜所說的這些話。
相信。不信。
跟他走。不跟他走。
他一直在讓自己做選擇。
可是這個人,一向狂妄,一向自負又決絕。他何曾在松虞面前展現過這樣的一面,他應該是高高在上的獵人,無論想要什么,都能夠輕而易舉地得到;他不應該放縱自己失控而軟弱的情緒,不應該問她“好不好”,不應該害怕被她拒絕,這不像他,這不是他
改變究竟是從哪一刻開始,她根本就不知道。
但這一刻,他跪在她面前,在這個教堂,在壁畫、在歷史、在神明、在月光的注視下,如此隱秘,如此寂靜,像一場華麗得不真實的夢。
“好,我跟你走。”她在他的耳邊,輕聲道。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32102:12:332021032200:11: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深夜騎豬而行3個;赤色、拭之、殼殼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指尖沒有月牙白107瓶;舍玉51瓶;縹緲無名40瓶;。38瓶;赤色、深夜騎豬而行20瓶;終結錄15瓶;緋之纏、小里、最愛黃褲子10瓶;艾酒6瓶;46832021、onno5瓶;我是一棵樹4瓶;布之花錢看書2瓶;潯潯、幸淵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