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射擊道上下來的時候,松虞隨手摘掉了眼鏡,卻發現全部的人都在向自己行注目禮。包括但不限于她的父親,教練,以及……在場的學員們。
一個看起來不過十八9歲的青春期少年,蠢蠢欲動地朝著自己走過來。
本該是仰慕的眼神,卻因為異常興奮,而仿佛變成了綠森森的鬼火,莫名地讓人渾身發毛。
松虞以為對方認出了自己是誰。
但她沒想到的是,這小男孩一上來就羞答答地說:“小姐姐,你的槍法好準啊,你簡直是用力地在我心上開了一槍。”
松虞:“……”
“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明年我就會在基因檢測報告里看到你的名字。所以說,可以提前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嗎?”
她完全被更住了。
“不可以。”她聽到自己無情地說。
對方垂頭喪氣地眨了眨眼睛,但是依然戀戀不舍地望著松虞,仿佛打算做第二次嘗試。
話還沒說出口,一個教練打斷了他們:“射擊分享沙龍要開始了,兩位要去看一下嗎?”
松虞:“沙龍?”
“呃,就是我們老板的朋友今天過來玩,剛好他是一個射擊大神,愿意向其他學員們分享一下心得……”
一聽到“射擊大神”這四個字,小男孩的眼睛立刻就亮了,恨不得立刻就沖到隔壁去。
“大神?”他興奮地嚷道,“有多大神?”
教練撓了撓頭。
該如何形容呢?
實際上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詞是“可怕”。
內行人一眼就能夠看出,怎樣的射擊只是花花架子,而怎樣的槍法,是在真槍實彈里,一顆顆子彈練出來的。
而那位先生,無疑就是后者。
明明他穿著西裝,看起來既優雅又文明。然而握住槍的一瞬間,你會覺得是熱帶叢林里的豹子,在自己面前懶洋洋地舔了舔爪子。明明漫不經心,卻又具有一擊致命的威懾力。
但此刻的他顯然不能亂說話。
因為……攝像頭里的經理還在對自己虎視眈眈。
中控室里,經理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一旁。
這位貴客已經站在這里,足足盯著屏幕里的陳小姐,一動不動地看了半個小時。
眼神專注得令人頭皮發涼。
終于陳小姐放下了槍,貴客也打算離開中控室。經理在內心隱隱松了一口氣。但就在這時候,一個小男孩沖了上來。
池晏的腳步立刻停止了。
他盯著鏡頭,微微一笑:“這個人是誰?”
不知為何,經理莫名地感覺到一股寒意襲上頭頂。
他只覺得自己大氣也不敢出:“呃,這位也是我們俱樂部的常客,是巴格萊銀行財團的小公子……”
池晏:“唔。”
他神情晦暗,慢條斯理地低下頭,卷起袖口。
突然又道:“你們之前提議的那個沙龍,我同意了。”
經理:“啊?!”
狂喜突然砸中頭頂,他簡直連話都不會說了。
“就現在吧。”池晏漫不經心地笑道。
這時候,他恰好看到松虞對那位財閥小公子,不假辭色地說出了“不可以”。
這讓他笑意更深,又狀若無事地瞥了一眼旁邊的鏡子。
陳小姐果然……應該不喜歡那些乳臭未干的小男孩吧?
經理已經想明白了貴客為何會突然改變態度沒有這樣察言觀色的本事,他也別想做經理了。
于是他立刻對著耳機,氣急敗壞地說:“別跟他廢話了,快去邀請陳導演!”
教練心里一激靈,立刻“哦”了一聲,趕緊十分親和地對松虞說:“陳小姐,想不想作為我們的優秀學員代表,跟大神pk一下?”
松虞一怔。
沒想到自己竟然有此“殊榮”。
但她只是笑了笑:“我就不去了。”
教練一怔:“為什么?”
“因為我實在沒必要班門弄斧。”她溫和地說。
因為她既對那所謂的“大神”毫無興趣,也無法想象自己再次像動物園的猴子一樣,被所有人圍觀的場景。
槍法最準?
練習室的槍法,再厲害又能如何呢。
那一夜,她早已經領教過什么是真正的例無虛發。
教練十分遺憾地又勸了她幾句,但看松虞態度堅定,只能作罷。
同時不忘對著攝像頭的方向擠眉弄眼,向經理暗示道:這可不是我不努力,是陳小姐心意已決。
于是經理一臉為難地看著池晏:“您看,這……”
那英俊的男人,一言不發地凝視著屏幕,慢慢地垂下了眼。
“算了。”他輕聲說,“這樣對她也好。”
他的手慢慢地握緊,又松開。
毫不遲疑地轉過身。
仿佛屏幕上的人再多看一眼,就會讓他徹底失去控制。
離開射擊場的時候,松虞遠遠地看到了一群人,簇擁著一個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穿西裝,肩膀很寬,背影高而瘦,莫名地眼熟。但是實在隔得太遠,她看不清。
“松松,你在看什么?”父親在身后問道。
她匆匆道:“沒什么。”轉身踏上了飛行器。
還不忘在心里嘲笑自己:最近真是魔怔了,竟然看誰都以為是池晏。
回家之后,松虞又百無聊賴地靜養了幾天。
直到有一天,她趴在陽臺上曬太陽,父親平靜地對她說:“你有客人來了。”
她一怔。
打開門,張喆站在外面。
對方十分緊張地對她做了個口型;你爸爸讓我來的。
下意識地轉過頭
她看到那半佝僂的背影,靜悄悄地走進臥室里,關上門。
陽光落在他斑駁的頭發上,耀眼的銀色。
她瞬間明白了什么:這是父親所能為她做的,最大的妥協。
不知為何,眼眶微微一紅。
這之后,他們按部就班地恢復工作,完成了這部電影最后幾場需要補拍的戲。
貧民窟是沒有辦法進去了。事故之后,這個原本隱蔽的灰色地帶,就被徹底封鎖了起來。
甚至沒有人真正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么:沒有官員試圖對此事做出解釋,也沒什么人向他們問責。連向來嗅覺最敏銳的媒體,都罕見地三緘其口。
他們就近找了個攝影棚,花了幾天時間,把景搭起來,將原來的人叫回來補拍。大多數人見到松虞的時候,還是很驚訝:沒想到她會恢復得這么快,更沒想到她會這樣精神抖擻。
進度比預想中要快很多。正式殺青的那天,張喆在附近訂了餐廳,還將早已殺青的人也都叫了回來。
拉開包廂門的一瞬間,松虞深吸一口氣,或許她根本不愿意承認,自己究竟在期待著什么
然而視線只觸及到了兩張熟悉的面孔,尤應夢和江左。
除此之外,桌子的大半部分都空空落落。
她的心在一瞬間陷落下去。
像是被潮水卷上來的離海的貝殼,被柔軟的沙子,深深地埋起來。
當然,松虞在表面上還是若無其事,徑自微笑。
“咦?chase老師呢?”
身邊不知道是誰這樣問道,女孩子怯生生的聲音。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又抿住了唇,甚至疑心是自己將心里的想法給說了出來。
好在并不是她,只是池晏從前在組里的小迷妹之一。
張喆很自然地說:“哦,老師他太忙了,就不過來了。不過他給大家帶了禮物,一會兒就托助理送過來。”
松虞不動聲色地聽著,什么都沒有說,但這頓飯吃得她心神不寧,總是疑心中途會有人走進來。
可惜誰都沒有來,只有一撥又一撥的人過來敬酒。好在顧慮到她大病初愈,沒有人敢鬧得太過分。
離席的時候,她才發現門外排起了長龍原來是制片人的助理們,索性搭了個臺子,請所有人過去領伴手禮。
松虞遠遠地看到,從重圍里殺出來的人,手捧著精致的禮盒,滿面紅光,可想而知他們的制片人出手還是一貫地闊綽。
她站在陰影里,望著遠處的喧囂,眼神晦暗。
明明已經被填飽的胃,卻再一次地感到某種空洞的灼燒。
松虞莫名地想起有一次池晏的人也曾經來劇組送宵夜,其他人都是山珍海味,而她卻得到了一份還冒著熱氣的砂鍋粥。而這一刻,她又開始真切地懷念那種味道。
奇怪很多時候,人會記掛的,都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漸漸明白,出于某種原因,池晏正在回避自己。
早在住院后期,松虞就嘗試過給他發消息,但永遠都是石沉大海。而之后,當她重新回到攝影棚,他也從未出現過。有事找他,出來回話的永遠都是電影公司的職員甚至不是他的那幫親信手下。
直到這時候,松虞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除了那個死寂的號碼,自己根本就沒有別的方式可以直接聯系上他。
從前這個男人可以無孔不入地侵入她的生活,而這一刻他像幽靈般褪去,也沒有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跡。
這是否很荒謬?在這樣一個四通八達的信息時代,明明所有人都是透明的。只需要一串代碼,幾個數字,就能夠徹查一個人的一生。但人和人的關系還是如此脆弱和不堪一擊。
她轉身打算離去,但尤應夢突然走了過來。
“不去領禮品嗎?”她笑著問道。
松虞:“算了,何必湊這個熱鬧。”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共同往外走。直到打算各自告別的時候,尤應夢終于露出遲疑的神情:“松虞,你……最近真的還好嗎?”
松虞扯了扯唇:“當然,我都回來工作好久了,為什么要這樣問?”
尤應夢想:因為我看到你是怎樣站在人群背后發呆。
而我也最清楚,假如一個人想要拼命地借工作來逃避生活的傷痛,會是什么樣子。
但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笑盈盈道:“就是看你一天到晚只顧著工作,才會這樣問你。既然現在電影都拍完了,要不要抽空一起去逛街?”
“好啊。”松虞一口答應下來。
她也正想要私下問一問尤應夢的離婚手續辦得如何,有沒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幫忙。
但她并沒有想到,尤應夢同樣也是一心想要幫助自己。所謂的“逛街”完全是個幌子。
她竟然直接被對方騙到了一家心理診療室。
坐在一面采光良好的頂層落地窗前,望著窗外被陽光照成金沙一般的山巒和天際線,松虞哭笑不得地對尤應夢說:“尤老師,你誤會了,我真的恢復得非常好,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尤應夢顯然并不相信,苦口婆心地勸她:“你別擔心,松虞,這間診療室是只對貴族階層服務的,非常有職業素養。無論你當時經歷了什么,都大可以放心地告訴他們。”
松虞一怔。
倒沒想到對方的心這么細,想到了這一層。
感動之余,她繼續說:“可是尤老師,我真的什么事都沒有,何必浪費時間?你看,難得今天天氣這么好,不如還是我陪你去逛街吧……”
話還沒說完,她愣住了。
余光突然瞥到一個高瘦的身影,穿過了走廊。
是魔怔嗎?她又將別人誤認為池晏?
但她定睛看過去。
刺目的日光,清楚地照出和這個男人硬朗的輪廓,憊懶的神情,和修長的身形。那不是別人,的確是池晏他獨自一人,從心理診療室里走出來,不緊不慢地走進電梯間。
大腦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就本能地作出了反應:她立刻追過去,推開了電梯間的門。
到底是遲了一步。
冰冷的金屬門在自己面前緩緩闔上,一點點遮住那晦暗的、狹長的眉眼。池晏漫不經心地垂著眼,把玩手機,并沒有注意到她。
而她定定地站在原地。
“松虞,你干什么,怎么突然跑這么快?!”過了一會兒,尤應夢才氣喘吁吁地跟了過來,“現在我相信你是全好了,就你這體力,去參加跑步比賽都綽綽有余……”
松虞轉過身來:“尤老師,你剛才說,這里的心理醫生很有職業素養,是嗎?”
尤應夢:“是呀。”
“所以他們絕對不會透露病人的任何情況?”
她連連點頭:“絕對不可能。會來這里的人都非富即貴,誰都得罪不起。你就放心地進去吧,松虞,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幫你約到的。”
但松虞只是擺了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慢慢地坐回了剛才的休息區,拿出手機,在搜索引擎上輸入「chase」。
沒搜到太多新聞。
似乎從那一次爆炸之后,池晏就不再像從前那樣,頻繁地接受采訪和進行公開演講。
關于他的網絡輿論,也漸漸變得風平浪靜。
但松虞立刻意識到,這才是最反常的:隨著大選將近,池晏當然應該盡可能地增加曝光度,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銷聲匿跡。
或許他的確有什么不對勁。
既然沒有辦法旁敲側擊,她索性就直接拿出了手機,又給那沉寂已久的聯絡人,發送了一條新消息。
陳松虞:你剛才去接受心理咨詢了嗎?
良久后,毫無回應。
陳松虞:我看到你了。
依然毫無回音。
這樣一來,整頁的對話框,竟然都被她一個人所占據了。
松虞皺著眉,冷笑一聲,對尤應夢說:“走,尤老師,我們逛街去。”
話雖如此,松虞從來對于逛街這件事就沒太大興趣。
經過了一家又一家的奢侈品店,她始終百無聊賴。
直到視線突然觸及到某個櫥窗。
明亮的吊燈下,掛著一對蓬松柔軟的絲綢枕頭。
松虞停下了腳步。
尤應夢:“怎么了?”
“沒什么。”她若無其事地說,“我們走吧。”
枕頭,床,睡眠大腦好像一個超載的記憶宮殿,驀地浮現出了許多凌亂的畫面:清晨陽臺上的滿地煙頭,深夜客廳里循環播放的電影似乎從拍戲以來,池晏就深受失眠所困擾。
這會是他來看心理醫生的原因嗎?
她不得而知。這聽起來是一個毫無根據的猜測。
話說回來,池晏的態度也實在讓人惱火,他單方面地切斷了與自己的聯系,甚至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如此冰冷和傲慢即使是對同事,這也夠沒有禮貌了。
但此后的大半天里,失眠這個想法仍然時不時地出現在松虞的大腦里,像一根輕飄飄的羽毛,在她的心口反復跳躍。
甚至于更多的細節也涌現出來。
更多的畫面,更多的聲音。
他說:“我睡不著。”
“不用這么麻煩的。”
還有,在某一個深夜“可以唱一首歌給我聽嗎?”
最終她妥協了。
這完全是出于對同事和病人的同情。打開手機的時候,松虞這樣告訴自己。
于是這一夜,在寂靜無人的臥室里,池晏的手機再一次響了起來。
黑暗之中,他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屏幕。
陳松虞:晚安。
手指用力地攫住了床單,深陷下去,仿佛陷進了柔軟的白沙里。
之后松開,慢慢抬起來。
他終于還是失去自控力:只看一眼,他告誡自己,只能看一眼。
指尖緩緩地摩挲過屏幕。
但就在這時,一條新消息又發了過來。
“晚安”這兩個字下面,多出一段音頻。
它自動地播放了出來。
“為你封了國境
為你赦了罪
為你撤了歷史記載”
澄澈而清亮的聲音。
一如陳小姐溫柔的眉眼。
手機從指尖慢慢滑落下去,滑到膝蓋旁邊。
直到一分多鐘的清唱結束,一只汗涔涔的手,才再一次握緊手機,珍而重之地將它放在了枕頭邊。
池晏:晚安。
他終于還是沒有忍住。
在循環播放的歌聲里,池晏緩緩閉上了眼睛,任由意識變得恍惚。
海上的月亮一點點升了起來。
迷離的光輝,漸漸地變成了一個齒輪般的、波光粼粼的夢。
他的確做了一個夢。
一個太過逼真的夢。
作者有話要說:歌詞來自楊乃文女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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