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指還在輕輕撓松虞的掌心。指腹微妙地擦過她細膩的皮膚,沿著掌心的紋路,淺淺的凹凸不平,逐漸花出一條清晰的命運線。
松虞當然并不知道,池晏不是剛剛才趕來,他已經站在二樓的臺階旁看了她許久。
他并不關心她們在說什么。
他只是突然滿足于這樣站在遠處凝望著她。
看到陳小姐坐在露臺邊,頭頂搖搖晃晃的小燈泡,在她臉上投下繁星一般的陰影。晚風吹拂著她臉頰旁的碎發(fā),她像是一株在燈光里漂浮起來的睡蓮。這畫面有種難言的靜謐。
但接著所有的燈都熄滅了。
一片黑暗和驚呼聲里,他突然產生了某種奇怪的恐慌。
似乎那個原本近在咫尺的人被黑暗所吞噬。她消失了。
他將要失去她或者說,心里的另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其實他從未抓住過她。他總是站在遠處,看著那個瘦削的身影,跑向更刺眼的光明。
于是在暗夜中,他慢慢地向她靠近。直到這高大的陰影,終于能夠附在松虞耳邊,輕聲道:
“抓住你了。”
也許他自己都不曾聽出這聲音里滾燙的、壓抑的、隱忍的情緒。
松虞更不能。
她只是不動聲色地抬高了聲音:“哦,你來了。”
坐對面的尤應夢一怔:“誰來了?”
池晏低笑了一聲,乘勝追擊地擠進了松虞的那張小沙發(fā)里。他太過人高馬大,立刻侵占了一大半柔軟的沙發(fā)。
松虞不得不往角落里縮了縮,但她還是感到自己的身體隨著他的動作,進一步地往下陷,深陷在因他而起的漩渦里。
他的拇指短暫地摩挲過她光裸的手臂。
像擦出火星的短短煙蒂。
但那只手很快又抬了起來,握住了桌上的香薰蠟燭。靈巧的手指,變魔術般地拿出了一只打火機,緩緩點燃了蠟燭的芯線。
燭光一閃,隨之而來的是某種甜蜜的氣息:是濃烈的、嬌艷的、近似于呢喃的水生蓮花香氣,又混合著某種無花果樹的微苦氣息。
這亦是某種自地底而生的神秘香氣。
微弱而跳躍的火光,照亮了香薰蠟燭上睡蓮的剪影,亦照亮了面前這張英俊而鋒利的臉。
尤應夢長舒一口氣:“chase,原來是你。”
池晏身體向后仰,懶洋洋地倚靠在沙發(fā)上,一度想要伸手去攬住松虞的肩,但是剛剛試探性地抬起手,卻被她無情地擋開了。
他低笑一聲。
只可惜沙發(fā)太窄,兩人肩并著肩,無論做出多么細微的動作,另一方都能感受德清清楚楚。仿佛有某種振動的頻率,從相連的手臂和手肘,水波一般向外擴散。
松虞說:“你的事情做完了?”
“嗯。”池晏淡淡道。
“來得倒是很及時。”
她心里還惦記著尤應夢剛才說要對自己講的話,可惜被他給打斷了。當著他的面,尤應夢想必不會再提。
池晏卻若無其事地笑道:“我也不知道這里突然會停電。你總不會覺得,我是掐準了時間過來的吧?我可沒有那么神通廣大。”
松虞;“是嗎,我一向覺得你無所不能。”
池晏:“沒想到你對我竟然有這樣高的評價,我很榮幸。”
尤應夢隱約地察覺到這兩人對話里的味,但她并不明白從何而來。
是想起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她很鄭重地說:“方才多謝你幫忙,chase。”
“我走的時候看到你了。如果沒有你幫忙,或許我們未必能夠這么輕易地離開。”
池晏懶洋洋地笑道:“這沒什么。”
聲音里有某種懶洋洋的饜足。
但沉默片刻后,松虞卻說:“不,尤老師。他要多謝你。”
尤應夢一驚。
她困惑而啞然地說:“謝我?為什么?”
這時一個服務生走過來,送上了方才所點的飲品,又因為突然的停電,而再一次向他們道歉。
“沒有關系。”松虞溫和地說,“停電什么時候會恢復?”
對方抱歉地說:“這個,我們也不太確定,通常都不會持續(xù)太久。這期間我們會照常提供服務,如果您有需要,隨時……”
“好。”她說,“我旁邊的這位先生,今天要請這里所有的人喝酒。”
對方吃了一驚:“您說什么?”
“字面意思。”松虞扯了扯唇,斜睨了池晏一眼,“對吧?”
“好不容易大撈了一筆,還不普天同慶?”
池晏哈哈大笑起來。
他轉過頭,好整以暇地對服務生說:“今夜所有的賬單,都記在我名下。”
很快好消息就在座無虛席的咖啡館里擴散開。
人人都知道一位神秘客人要包了今夜所有的單,歡呼聲四起。明明停了電,黑夜卻像是被一簇火給點燃了,氣氛熱鬧非常,只能看到服務生不斷來來往往,手中端著餐盤,像是幾只高速旋轉的陀螺。
而松虞只是靜靜地坐在原地,咬著一只伶仃的吸管。
她也是直到池晏出現的時候,直到她親眼看到這個男人此刻臉上意得志滿的笑容,才終于想明白,池晏為什么要跟自己去赴宴。
……總不可能真的只是為了陪她。
他早就另有圖謀。
從頭到尾,這個男人都是一個耐心的獵手,始終安靜地蟄伏在一旁,等待著最佳的開戰(zhàn)時機。
而自己竟然如此湊巧地將這個機會送到了他面前。
尤應夢仍然驚愕地看著兩個人,仿佛在猜一個啞謎。
松虞察覺到她困惑的眼神。
于是她笑了笑,身體微微前傾,輕聲向尤應夢解釋道:“你還記得嗎?之前榮呂偷拍了一張照片,涉及到我和他的……隱私。”
聽到隱私二字,池晏微微轉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但尤應夢并沒有注意到這微妙的變化。她只是一臉厭惡地說:“的確,這是他的慣用伎倆。”
松虞:“想必他這樣做的初衷是為了你。他察覺到了拍這部電影對你的改變,所以想要用這種方式,來控制這個劇組。”
尤應夢露出一絲內疚,她想要說些什么,但是被松虞用眼神制止了。
“你聽我說,一張照片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溫柔地說,“喜歡玩這些不入流招數的人,往往內心非常狹隘和愚蠢。”
她頓了頓,才繼續(xù)道:“所以這反而給了我們的chase先生,一個很不錯的借口。”
尤應夢:“……借口?”
“榮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好端端的,一個首都星的議員,為什么要去偷拍掌控s星總督的候選人還偏偏是對帝國態(tài)度最友好的那位候選人?是對公爵有什么不滿,還是想要借此來激化s星和首都星之間的矛盾?”
松虞轉過頭,輕飄飄地瞟了池晏一眼:“我想,你剛才是這么對他說的吧?”
池晏目不轉睛地看著松虞。
幽暗的火光,將他的輪廓也照得更深邃。
“看來我們真的很心有靈犀了,陳小姐。”他含笑道。
松虞輕嗤一聲。
她沒再問他究竟從榮呂那里得到了什么。
但事到如今,真相已經很清楚。
電影也好,尤應夢也好,都只是一個誘人入甕的餌。
榮呂身上一定有什么是池晏想要的,所以他一直都在等待著……對方跳進來,主動將破綻送到他面前。
而榮呂敗就敗在,他根本不知道對手是誰,就已經暴露了自己的底牌。
尤應夢神情復雜地看著面前的兩人。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她低聲道。
面前這兩個人在談論政治。
而她對于政治一無所知。
盡管她已經嫁給榮呂這么久,可是在她眼里,政治始終只是壓倒人的權勢而已。是一個吃人的詞,是一只看不見的手,可以輕易讓自己無處可逃。
松虞笑了笑,仿佛洞察她的想法。
“我不知道榮呂從前對你說過什么。”她說,“不用在乎他的話。很多時候,看似強硬的威脅,都只是一種虛張聲勢而已。”
“政客只講利益罷了,一切都可以變成談判的籌碼。”
尤應夢怔忪地看著對面的女導演。
搖曳的火光,將她的雙眼照得如此明亮。
她好像又重新認識了面前的人。
這一夜,松虞一直試圖告訴自己,去做一個自由的人。
但現在尤應夢才明白,對方身上的勇氣究竟來自于何處。
松虞又扯了扯唇:“沒關系,慢慢來,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在這部電影拍完之前,想必榮呂都不會再來騷擾你了。”
池晏突然懶懶道:“那拍完之后呢?”
松虞:“……”
這人還真是會破壞氣氛。
她不動聲色地用手肘狠狠撞了撞他:“拍完之后,你有事就找他。反正這個人最喜歡敲竹竿,有好處的事情,他不會不做。”
池晏慢吞吞地笑了笑。
而尤應夢也終于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你放心,松虞,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她靜了一靜,慢慢地扶著桌子站了起來。
“我該回去了。別忘了,我們還有一件事要談。”
松虞仰頭看著尤應夢。
她能夠感受到,眼前的人有什么不同了。
舊事重提。方才尤應夢試圖提起那個秘密的時候,聲線都不穩(wěn),手指更是緊張地擰成一團。顯然是內心經歷了極大的掙扎。
但現在她的語氣很篤定,眼神亦云淡風輕。
她終于又變回那個百媚橫生的影后。
“好,我找個人送你回去。”松虞說,“你先好好休息。”
尤應夢輕輕點頭,又轉頭看向池晏:“chase,多謝你的酒。”
池晏沒說什么,只是微笑著舉杯向她致意。
但就在此時,突然有人驚呼一聲;“電來了!”
于是所有人同時轉過身,望向露臺之外廣闊的天地。
高樓里的光漸次地亮了起來。
仿佛神明降世,煙花一瞬間在他們眼前蓬地炸開,令黑夜也亮成了白晝。
尤應夢離開之后,池晏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又慢條斯理地坐到松虞的對面。
他身體前傾,目光灼灼地望著她。
松虞笑了笑:“你還不走?”
池晏說:“我想跟你再喝一杯酒。”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空蕩蕩的杯口,像是在勾勒著情人的唇線。
這動作太緩慢,太繾綣,仿佛也具有某種難言的暗示性。
“很可惜我不喝酒。”她說。
松虞想,尤應夢其實也是個聰明人。盡管她不懂得政治,但是卻很懂人心。
她之所以提前要走,是因為她憑借女人的直覺,察覺到了他們之間暗流涌動的氣氛她知道自己和池晏還有事要談。
但不知為何,話到了嘴邊,松虞反而并不想開口。
或許是因為她發(fā)現自己并沒有那么在乎。
于是她招了招手,對服務生說:“請給我們一壺水煙。”
池晏不僅挑眉:“你竟然還知道水煙。”
松虞:“想嘗試很久了。但之前多半都是來這里工作,好像不太方便。”
“噢,很榮幸我是你的第一次。”他懶洋洋地說。
還是這一貫的曖昧語氣。
松虞卻冷不丁地問道:“那你呢?”
她垂著眼,十分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
而對方卻罕見地陷入了沉默。
那雙黑沉沉的眼眸盯著她,仿佛有一觸即燃的火星落在眼底。
他輕聲道:“為什么問我這個問題?你很在意?”
松虞微微一笑:“想問就問了。”
“那我回答你。”他平靜地說,“我……”
但突然出現的服務生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水煙壺被端了上來。
那是一只金燦燦的黃銅煙壺,形狀古老而優(yōu)美,外表雕刻著繁復的花紋,仿佛一座公主與蛇共舞的雕塑。
服務生熟練地為他們擺弄煙管,又殷勤地問她:“一支煙管足夠了嗎?”
松虞很自然地說:“兩支。”
“好的。”
盡管對方的眼神仍然流露出幾分詫異。畢竟在當地的傳統(tǒng)里,情侶間共用一支煙管,這是很尋常的事。
“請慢用。”
松虞向他微笑示意,又緩緩地握住那細長的煙管,深吸一口。
她嘗到一種奇特而愉悅的味道混合著鮮煙葉、干水果肉的清香和蜂蜜的甜。她并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xù)吸進肺里,直到終于聽到了水煙壺里的氣泡聲,才松開了煙管,長長地吐出了一口煙圈。
霎時之間,白霧包裹住了她。
那是非常悠長的氣息。一種難以名狀的、香甜的眩暈感,從舌尖慢慢地擴散開來,自上而下地侵占她的身體。她感到飄飄然,整個人都變得輕盈,不禁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倚靠在沙發(fā)上。
這像是一個吻。她不禁想。一個令人沉迷的吻。
池晏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他輕聲問道:“如何?”
松虞懶洋洋地說:“自己試一試不就知道了嗎?”
池晏伸長了手臂,要拿松虞方才用過的那支煙管。
她的手指卻輕輕點了點,制止他的動作。
“用你的。”她說。
他的手順勢握住了她。
粗糙的指腹摩挲著她的手背,這本該是很繾綣的暗示,但他的動作卻足夠有力,令松虞只能被迫與他一起抬起手,親手將自己用過的長長的煙管,送到他的薄唇邊。
共用同一支煙管。
這真像是在間接接吻。
但她的身體懶洋洋的,完全不想動彈,只是任由池晏握住自己的手。
咕嚕嚕的水泡聲又響了起來。
這聲音像是蒸騰到了沸點的空氣,她感受到他眼神的溫度,當然還有他的掌心,是如何裹著她的手背,像滾燙的浪潮,令她無法掙脫。
正是在這個時候,她靜靜地開口:“我重新再問你一次,你到底和榮呂有什么關系?你之所以會找到尤應夢,真的只是因為我嗎?”
池晏握住她的手微微一動也或許是她的錯覺。
他的神情波瀾不驚,還在漫不經心地咬著煙嘴。
大概又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才終于吐出了一口煙圈。
松虞定定地看著他。
“他手上有我要的東西。”池晏說。
他的聲音還是這樣沉穩(wěn)。
隔著煙霧和昏昏沉沉的夜色,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眼底是否也被染上過哪怕一絲動搖。
松虞扯了扯唇。她感到自己的臉部肌肉很放松。或許她在微笑著,但這完全是無意識的。
只是在水煙的幫助下,接下來的話,都變得非常簡單了。
“你終于說實話了。”她說。
“這樣看來,我們還真是完美的合作伙伴,是嗎?我解救了可憐的妻子,而你恰好又能從丈夫身上得到些什么……雖然大家的動機不同,但卻有著完全一致的奮斗目標。”
“所以,我們應該保持這樣的合作關系,而不需要摻雜太多的私人感情。”她繼續(xù)說,“那張照片,希望你可以徹底銷毀掉。就當它從沒有發(fā)生過。”
她終于緩慢而堅定地,從他的手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溫馨提示:水煙有害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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