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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

    在片場所有機器的注視下,在未燃盡的燭火里,在某種濃郁的焚香里。
    被一個半裸的男人擁吻。
    這或許也是陳松虞人生最經歷過的,最出格的事情。
    她應該拒絕他的。當池晏朝她低下頭的時候,某個理智的聲音試圖喚醒她。假如這一刻她真的喊停,池晏想必也不會繼續下去。
    但是,另一個聲音說,為什么要拒絕呢?
    這只是一個吻而已。
    或許是因為這一切都發生在片場,這原本就是造夢的地方,在這里,一切都應該允許被發生。一切的不可能都應該變成可能。
    而此刻他們所共享的,也不過是場虛幻的夢。
    是偶然錯軌的列車,奇跡般地停在漂浮的海面上。
    天一亮,一切都將被打回原形。
    于是她也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
    池晏將她抱起來,抱到了某張桌子上。仿佛他們在沉默中跳了一支旋舞。
    “哐啷”一聲。
    有什么東西被他倉促地推翻了,摔到地上,發出了碎裂的清脆聲音。這聲音像一陣巨浪,短暫地驚醒了松虞,她下意識想要去看他是不是破壞了什么,但池晏用力地咬了她一下。
    “放心,不是攝影機。”他在她耳邊輕笑道。
    他指引著她的手臂,勾住自己的脖子。
    這男人的短發竟然這樣扎人。
    溫熱的氣息沿著她的耳廓,像是一簇火苗,越燒越旺。從淺淺的幽藍,變成了耀眼的金紅,變成一朵巨大的刺桐,碾壓著她的唇,讓她的世界只剩下摧枯拉朽的紅。
    她低下頭,放縱自己沉浸在這個荒唐的吻里。
    他的舌尖是滾燙的,一如他們貼近的身軀。皮膚相觸時的感受是極其溫暖的,讓人沉迷的溫暖。仿佛黑夜里滋生出的日光。她從不曾在另一個人身上感知過這樣危險的體溫。
    某一瞬間,松虞的腦中閃過一句遙遠的詩。
    “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車。”
    “你的名字是漫長的國境線。”
    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撫摸過池晏的后背。
    仿佛那就是他的傷口,是他的名字。
    指尖流連在光滑的、古銅色的皮膚上,緩緩撫過那幅令人目眥欲裂的刺青。瑩白的、圓潤的甲蓋,像奪目的珍珠,在野獸連綿的脊背上滾動著。
    他們巨大的影子落在墻面上。
    只有月光曾見證這悄無聲息的吻。
    第二天早上,江左走進片場,卻發現松虞趴在桌子上熟睡。
    攝影機就放在她的手肘邊。
    他吃了一驚,躡手躡腳地往外走。但松虞一向睡眠很輕,這聲音已經驚醒了她。
    于是她睜開眼,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江左,慢悠悠地撐起身體。
    “幾點了?”她問。
    江左:“還早,現在才……”
    隨著松虞的東西,有什么東西從她的肩頭滑了下去。
    那是一件大衣。
    上面還殘存著淡淡的煙草味。
    江左:“陳老師,您昨晚沒回酒店嗎?”
    松虞:“是啊。”
    她輕輕咳了咳嗓子,神情流露出一絲不自然。
    回酒店當然是不可能的。
    以昨晚干柴烈火的程度,真的要回去,誰知道后面會發生些什么。
    所以她決定留在片場剪片子,而把池晏直接給趕走了。
    她又看向江左:“你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
    江左眨了眨眼,小聲道:“是的,陳老師,今天我就要殺青了,想到處再拍拍照,留個紀念。”
    松虞一怔,才緩緩道:“對,今天就是你的最后一場戲了。”
    江左一看她的表情就明白:陳老師根本不記得這件事。
    仿佛心里有一根弦被扯斷了。
    是隱隱的刺痛。
    當然,他早知道她心里只有電影。更何況他們的拍攝如此緊張,她哪里還有空去思考別的事情呢。
    但他還是對她抱有一些不該由的悸動,直到這一刻他才前所未有地清楚:原來自己在她心里,的確只是個演員而已。
    她在海邊對他的開解,也只不過是在盡導演對演員的義務。那一份溫柔,他并不獨有。
    他又強顏歡笑,故意找話題:“昨天拍的那場戲很麻煩嗎?您怎么忙到那么晚?”
    松虞卻心念一動:“你要不要看一看?”
    江左:“好啊。”
    他躍躍欲試地走過來,松虞給他看了粗剪的拍攝素材。
    這段視頻并不長。
    但江左的臉很快就可疑地紅了,甚至于連呼吸也變得很急促:“這、這……”
    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松虞:“什么?”
    但江左仍然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這也拍得太勾人了。他心想。
    明明只是一個后背而已。根本就沒有任何限制級的鏡頭,居然能夠看得他口干舌燥,比最高級的艷情戲,還要讓人面紅心跳。
    可是他自己只是個觀眾而已,這場戲就看得他大汗淋漓,心悸不止。
    那拍的人呢?被拍的人呢?
    “陳老師,我聽說昨晚的拍攝,只有您和那個刺青模特,兩個人在嗎?”江左的聲音都在哆嗦。
    松虞:“是啊。”
    “那他、他是你的朋友嗎?”他又追問道,“你們認識?”
    松虞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
    實際上她之所以會給江左看這段素材,就是想要知道,他能不能認出來,這段視頻里的人就是池晏這也是池晏的要求之一。他希望自己完全匿名。
    江左反應這樣敏銳,難道是看出什么了嗎?
    “不。”她狀若無事地說,“只是我臨時找到的一個人,你不覺得他的刺青很好看嗎?”
    “是很……獨特,但我也覺得很害怕。”江左仍然怔怔地望著投影,神情說不出是恐懼還是厭惡,“為什么會有人把這樣的刺青,留在自己的身體里?”
    松虞扯了扯唇:“我也不知道。我并沒有問過他這個問題。”
    “對了。”她又自然地問道,“剛才為什么問我們是不是認識?你想要他的聯系方式嗎?”
    “不不不。”江左連聲否定,“我不想要!這個人一定很可怕!”
    松虞看著對方如臨大敵的神情,不禁微微一笑。
    這小男孩的第六感倒是很準。
    池晏的確很可怕。她心想,很不幸的是,你們已經認識了。
    江左又鼓起勇氣繼續道:“我只是覺得,這場戲給人的感覺,特別親密。”
    松虞一怔:“親密?”
    “是。這個模特好像非常信任你。而你的鏡頭……也格外偏愛他。”
    他十分誠懇地看著松虞的眼睛:“陳老師,我看過你全部的電影。但這是你的作品,第一次讓我產生這樣的感覺。”
    此刻江左語氣里的認真超乎尋常。
    松虞卻下意識地想要躲避他的眼神。
    最終她只是開玩笑一般地說:“或許是因為,這是唯一一場我自己掌鏡的戲吧。我該跟攝影師好好談談了。”
    江左也哈哈一笑:“還是直接扣他工資吧。”
    但是笑容里也帶著幾分落寞。因為他很清楚:真相并非如此。
    這是自己第一次在松虞的鏡頭里,看到情和欲。
    奇怪他從來不是多么敏銳的觀眾。
    但這一刻,他卻分明能夠感受到,這場戲里,拍攝者和被拍攝者,是多么地難舍難分。仿佛他們根本就是一體。
    那種親密感,甚至具有某種可怕的入侵性。
    一直到這場戲出現以前,他都以為陳導演根本不懂感情,更沒有凡心。
    但這一刻他立刻就明白,她并非不懂。只不過他自己不是那個人。
    于是他主動岔開了話題。
    過了一會兒,松虞說:“一起走嗎?我回去洗個澡。”
    江左抱著相機:“那我也去下一個地方拍照了。”
    松虞:“好,晚點片場見。”
    臨走之前,她猶豫片刻,還是拿上了池晏的大衣。
    她想起昨晚池晏走的時候,的確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但這件大衣原本在外面,又怎么會跑到她身上?
    總不能是他其實根本沒離開吧。
    但一旦走出片場,她就明白,這荒謬的想法,竟然是真的。
    一個清理機器人正在不遠處的墻角打掃,松虞循聲轉過頭。
    她看到了滿地凌亂的煙頭。
    江左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他很驚訝地說:“這是誰啊?片場不是不允許抽煙嗎?”
    松虞鎮定地說:“可能是附近的居民吧。”
    “哦哦,也是。”他恍然大悟道。
    她不著痕跡地笑了笑,攏緊了身上的大衣。
    “那我先走了。”
    或許池晏昨晚的確走了,但是又中途折返回來。或許他一直就等待在這里,直到看到最后一盞燈熄滅,才無聲地走進去,給她披上大衣。
    貧民窟的夜暗無天日。
    而他一直站在黑暗里,站在滿地的煙頭里,沉默地凝視著不遠處的光。
    但清理機器人的動作更快。
    很快地上就變得整潔一新。那最后的、意亂情迷的罪證,也隨之也煙消云散。
    但這一天江左到底是沒有成功地殺青,因為片場發生了另一樁意外。
    尤應夢缺席了拍攝。不僅如此,她還徹底地失聯,嘗試各種方式都聯系不上。
    就在所有人都等得心急如焚的時候,她的兩個助理才期期艾艾地出現,向松虞道歉。
    “很對不起,陳導演,夢姐說自己今天要請一天假。”
    張喆一聽,立刻很關切地說:“尤老師怎么了?生病了嗎?要不要叫醫生?”
    在他心里,影后一向是個很敬業的人,會出這樣的狀況,只能是因為客觀原因。
    沒想到她的助理卻漲紅了臉,半晌才支支吾吾道:“不、不是的。只是榮先生今晚要舉辦宴會,讓夢姐回去參加。所、所以請一天假。”
    張喆怔住了。
    竟然是這樣微不足道的理由。可是他顧不上去思考尤應夢的反常,因為影片拍攝已經到了尾聲,最關鍵的時候,他們根本就耽擱不起了。
    他立刻就急了:“這、這……那尤老師既然家里有事,不能提前先說一聲嗎?一定要當天再殺個措手不及?”
    兩個助理年紀都不大,但面對這樣的質問,也只會道歉,別的卻什么都說不出了。
    最后還是松虞拍了拍張喆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之后對其中一個助理溫和地說:“幫我給她打個電話,好不好?”
    對方面露猶豫:“這……”
    松虞平靜地說:“我知道她現在可能出于某種原因,接不了我們的電話,但你還是可以聯絡到她的吧?拍電影是很嚴肅的事情,我們簽過合同,就算真要請假,也要尤應夢本人跟我溝通才行。”
    “合同”兩個字拿出來,兩個女孩的表情立刻不同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撥通了電話,將手機遞給松虞。
    “喂。”電話那端很快傳來了尤應夢的聲音。
    這一貫嫵媚的聲音,卻顯出幾分沙啞。
    而松虞單刀直入地說:“我知道你要請假了,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想去嗎?”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
    尤應夢:“我……不能拒絕他。”
    “我沒有問你能不能。”松虞說,“我只是在問你,你想不想去。我想聽你自己的意愿。”
    她的聲音還是這樣堅定。
    令人發自內心想要信任。
    這一次是更長久的沉默。
    松虞甚至聽到聽筒對面細細的呼吸聲,但她一直耐心等待著。
    最后尤應夢終于開口了。
    “我不……”
    就在此時。
    電話被掛斷了。
    就在成功的前一秒。
    那冷冰冰的忙音,簡直像是對于松虞的某種嘲諷。
    但同一時間,她自己的手機卻響了。
    松虞沉著臉打開了手機。
    她看到了一張照片。
    盡管拍得極其模糊,不知道是隔了多遠才偷拍到的,依然能夠勉強看到,那是一男一女在擁吻。其中一人還赤著上半身,令人血脈賁張的膠著畫面。
    松虞冷笑一聲。
    沒想到榮呂的手伸得這么長,自己還沒做什么,就威脅到她頭上來了。
    她毫不猶豫地將這張照片發給了池晏,順便附上一行文字。
    陳松虞:榮呂今晚要設宴,你陪我去。
    松虞很快收到了回復。
    還是他一貫懶洋洋的腔調,既不問原因,也沒有發表任何評價。
    池晏:好。
    作者有話要說:文中引用詩句來自廖偉棠末世吟。
    這是一首以帕斯捷爾納克的口吻寫給茨維塔耶娃的詩信,在網上誤傳了很多年,但其實作者并非兩位俄羅斯詩人中的任意一位。
    很抱歉年后這段時間工作比較忙,沒辦法再承諾十二點定時更新,可能都會晚一點。大家等不到的話就早上再看,早點休息比較重要啦。
    順祝各位看文的姐妹都婦女節快樂哦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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