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池晏被逐漸放大的臉,一種難以形容的急迫和焦灼,如同燎原之火,令松虞整個人都沸騰了起來。
她的胃部感到失控的痙攣與灼燒。
下一秒鐘,“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正正好都吐在了池晏的胸口。
挺刮襯衫上出現一片污漬。
池晏倒是沒什么潔癖,但也不禁失笑道:“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松虞根本不理他。
她推開了他,趴在輪椅邊,吐得驚心動魄。漆黑的長發如流瀑般傾瀉,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單薄的下頜。
可惜她根本沒吃過什么東西,左右吐出來也只是清水和膽汁。
這畫面甚至可以說是觸目驚心。
他將她推回病房,又叫護理機器人過來收拾。自己也換了一件衣服。
遠遠地站在門邊,看ai幫松虞做體檢:她躺在純白的病床上,被幾個圓頭圓腦的機器人簇擁著,仿佛漂浮在一座無因的孤島上。
不知為何,池晏莫名心情煩悶,出去躲在走廊上抽了一根煙。
煙抽完之后,體檢結果恰好也傳到了手機里。人倒沒什么事,只是暫時的免疫系統紊亂。
下面一行小字建議:患者應該適當進食,補充所需營養。
他扯了扯唇,突然掐滅煙頭,轉身走進病房。
“帶你出去吃點東西?!背仃陶f。
松虞詫異道:“現在?”
“嗯?!?br/>
松虞沒想到,他們又回到了貧民窟。
入夜后氣溫驟降。
即使身上蓋著柔軟的毛毯,她依然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冷意是如何無孔不入地從每一個空隙里鉆進來,滲透自己的身體。她像一張薄紙,慢慢被浸在冷水里。
而池晏推著她的輪椅,不緊不慢地穿梭于黑暗中。他是唯一的火源。
日落后的貧民窟像是一座死城。
“哐啷啷”
滑輪從井蓋上滑過去,驟然發出響聲,仿佛驚擾了無數暗中蟄伏的巨獸。黑幢幢的影子,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
“去哪里?”她問。
“馬上就到了?!?br/>
松虞裹緊了毛毯,又不禁環顧四周:“我還從來沒有在天黑后來過這里?!?br/>
“你做得很對。”池晏扯了扯唇。
畢竟他們都很清楚,入夜后的貧民窟,就是犯罪的溫床。
“那還帶我來?”
池晏輕嗤一聲:“有我在,你怕什么?”
這句話仍然說得淡定又傲慢。
但不知為何,卻讓她心中一動。
很快松虞又聽到了人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飄來的一片亂糟糟的吵鬧聲。
接著是一陣油煙的味道:木炭,烤肉,香料……充滿人間煙火的氣息。
黑暗中一點星火,漸漸被放大。她重新感受到了溫度。
她不禁古怪地看了池晏一眼:“你帶一個病人來燒烤攤?”
他聳聳肩:“病人不是也抽過煙了嗎?”
松虞嘴角微勾:“你說得對,反正死不了。”
這是個半露天的小飯館,一個穿圍裙的中年人站在燒烤架前,里面還有個小廚房。
廉價塑料棚,頂上用電線纏繞著一串破爛爛的小燈泡,銅錢一般,隨風搖晃,發出嘎吱嘎吱的悶響聲。
地上堆滿了亂糟糟的鐵簽子和其他垃圾。一群人坐在里面,俱是皮膚黝黑的本地人,對于他們的到來根本毫不在意,仍然在大快朵頤地吃烤串。
池晏推著松虞坐進去,找了張空的折疊桌。他西裝革履,一身貴氣,與這環境實在是格格不入。但卻毫不在意地長腿一伸,坐在廉價的塑料凳子上,轉頭對攤主說:“來一碗粥。”
在燒烤攤點粥,這聽起來很不合常理。
旁邊有人側目看他一眼,攤主卻很自然地答“好嘞”,轉頭進去吩咐廚房。
只是松虞根本沒聽見他說什么。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她從未見過這種老舊的燒烤攤。這像是上世紀的畫面,臟亂,卻又充滿人間煙火氣。
這就是她想要的感覺。
她轉頭問池晏:“這家店每天都開嗎?”
“問這個做什么?”他挑眉。
“給制片主任打電話,讓他明天過來勘景?!?br/>
池晏先是一怔,接著才意識到她在說什么她又在想著電影。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可不是來帶你找靈感的?!?br/>
“那來干什么?”
“來喝粥?!彼f。
話音剛落,一碗熱騰騰的砂鍋粥被送上來。
香氣四溢。松虞只嘗了一口,就覺得自己受傷的胃,得到了很好的撫慰。她不禁露出驚艷的神情。
池晏笑道:“喜歡?”
她點頭。
“我也覺得你會喜歡。”他說。
從前松虞也聽說,有些深巷子里的小飯館,原始的手藝反而藏龍臥虎。但她對于食物向來不太在意,更不會費心去找。
她不禁也露出詫異:“沒想到你對吃的還有研究?!?br/>
“我沒有。”池晏笑了笑,“只是以前恰好來過?!?br/>
他又環顧四周,目光里露出懷念:“當時這里還只是粥鋪,沒想到現在已經變成這樣?!?br/>
松虞聳肩:“沒關門已經不錯了?!?br/>
“也是?!?br/>
她慢騰騰地喝粥。
池晏又問她:“還記得那部很無聊的特工片嗎?”
松虞抬頭:“怎么了?”
他說:“從這里向東走出貧民窟,曾經有一家老電影院,我就是在那里看了那部電影。”
那是幾年前在首都星的一個下午。
那一天天氣很好,池晏從這家粥鋪離開貧民窟,無意中經過一張巨幅海報。藍天與日光照出他的輪廓與海報的疊影,他鬼使神差地決定給自己放個假,轉身走進影院。
空蕩蕩的影廳里除他之外,只有前排的一個女觀眾。她像犯困的貓一樣,將自己蜷縮出來。
碩大的vr眼鏡擋住了她的大半張臉。但這卻令他一度很想要看清那幅漆黑鏡片下,到底藏著怎樣一雙眼。
但電影很快散場,他們各自離開。一個走前門,另一個走后門。
奇怪有時候人反而會被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觸動。這段往事令他露出一絲久違的微笑。
視線又落回眼前,卻發現松虞一臉驚愕地看著自己。
“怎么了?”他問。
松虞:“那是不是一家很老很舊的電影院,一半的座椅都壞了,門外還掛著一張巨幅海報?”
他一怔。
記憶里那貓一樣窈窕的背影,和眼前這張賞心悅目的臉慢慢重疊。
松虞:“……那部電影的排片實在太少,我找了好久,才在一個很偏遠的電影院里買到下午場。電影院里除我之外,還有另一個人?!?br/>
池晏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凝視著她:“那個人是我?!?br/>
她不禁又喃喃道:“當時我還很奇怪,究竟是誰也會來看這部電影。”
原來他們不僅看過同一部電影……還是在一起看。
但那時的他們還只是兩條平行線。
根本不會知道,未來還會有交匯的一天。
池晏不禁又彎了彎唇角:“陳小姐,看來我們真的很有緣,是嗎?”
但松虞只是以一種……微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什么話都沒有說,就又低下頭去,埋頭喝粥。
大半碗粥下去,松虞才發現池晏根本什么都沒有吃,只是坐在旁邊看著自己。
他的神情幾乎可以說是溫和。
但她卻不禁感到一絲難言的違和。
這樣一個鋒利的男人,怎么可能會這么心平氣和地看著自己,又怎么可能會跟“溫和”這個詞扯得上關系?
她慢慢放下調羹。
“你總不能真是帶我來喝粥的?!彼捎菡f。
“為什么不能?”他笑著問。
她環顧四周,又慢慢地推開了那只碗。
盡管依戀那余溫,手指還是緩慢而堅定。
“你還有別的打算?!彼f,“約了人?”
池晏懶洋洋地說:“嗯?我可沒有?!?br/>
“我不信?!?br/>
但過了一會兒,她卻聽到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
來了很多人。
俱是典型的小混混打扮,花花綠綠的短襯衫,手臂上大塊青龍白虎的紋身。簇擁著為首的中年男人,同樣是花襯衫,人字拖,嘴里叼著牙簽,仿佛剛剛從海邊度假回來。
小燈泡明晃晃地照亮了那張皮包骨的瘦臉。
他的眼神兇惡陰鷙。絕非善類。
“哎唷,這么巧?”這瘦削的男人陰陽怪氣地說。
他似乎并不認識池晏,反而只顧盯著松虞的臉看。
她淡淡一笑,直視著對方,慢慢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你等的人來了。”
聲音很輕,只讓池晏聽見。
而他饒有興致地看了她一眼:“我發誓,這是巧合?!?br/>
松虞自顧自地冷笑,根本不理他。
而池晏慢慢傾身,一只手扶住她的輪椅。
彎腰在她耳邊道:“這就是貧民窟的老大,曾門。”
他說話時,松虞已經感到,對面男人的目光,肆無忌憚落到自己身上。
像貪婪的野獸,流下了濕噠噠的口涎。
她冷哼一聲:“所以呢?我需要跟他打招呼嗎?”
“他才該向你見禮?!?br/>
“那我等著?!?br/>
池晏又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說話的功夫,曾門大喇喇地坐在了他們的桌上。身后小弟也立刻圍了過來,烏壓壓一圈,氣勢洶洶。
松虞這是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幫派老大。
但她不禁想,眼前這男人的氣勢,比起池晏,好像還是差得太遠了。
于是面對這嘩啦啦一大群人,她仍然神情鎮定,毫無懼色。
曾門不禁高看她一眼,故意拖著調子說:“這位就是……陳導演?”
松虞:“我是?!?br/>
他哈哈大笑,連聲道:“真巧,真巧!陳導在我的地盤上拍戲,卻總說有事要忙,不肯賞光出來吃頓便飯。既然今天見上了,不如再叫幾個女演員出來,大家一起喝幾杯?”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就是!”他身后站著的小混混也跟著笑了起來。
曖昧、粗蠻又放肆的大笑。
松虞并不認識曾門,更不可能知道對方還想跟自己吃飯。
顯然是與之接洽的制片主任幫她擋了下來。
實際上,劇組每到一個特殊的地方拍攝,都要像拜碼頭一樣,拜訪當地的地頭蛇。
而這一次他們想進貧民窟,同樣不容易不僅要拿到政府的拍攝許可證,也要打通地下的關系。
只是她從來不過問這些。
她彎了彎唇角:“很遺憾,我們組只有一位女演員。你要約她出來吃飯,大概要先問過她丈夫的意見?!?br/>
“哦?”曾門更輕佻地笑,“那位美女的老公是誰???”
“榮呂?!彼f,“你認識嗎?”
話音剛落,一道銳利的眼風朝她掃來。
曾門的眼里突然變得凌厲。她甚至看到一絲殺意。
但松虞仍然只是若無其事地坐著。
片刻后,曾門收回視線,又換上一副吊兒郎當的笑臉:“陳導演,既然今晚這么有緣,不如我來送你一份大禮。”
……大禮。
松虞不禁轉頭,古怪地看了池晏一眼。
怎么都喜歡送禮?
池晏很無辜地看了她一眼,作了個口型: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正欲冷笑,卻聽到一聲極其凄厲的慘叫:
“啊”
那女人的聲音太刺耳,松虞一驚。
她竭盡壓制自己,才沒能在臉上顯出變化。她知道曾門還在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
但曾門還是故意道:“吵什么呢?別嚇著陳導演了!”
似乎有個男人應了聲“是”。
人群慢慢分開。遠處有人狠狠揪住女人的頭發,往她嘴巴里塞了什么東西,又像拖一個爛玩具一樣,將她拖到前面。
一張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臉,高高地抬起來。
變形的五官,斑駁的妝容,讓這張臉顯得既凄慘又詭異。像一只花花綠綠的、鼓脹的氣球。
“前天的事情,我也聽說了,陳導演好端端拍戲,竟然就在我的地盤上受了驚?!痹T說,“我立刻派人把人給抓了回來?!?br/>
“這婊子命也夠大,中了一槍都沒死,差點讓她跑了。陳導演還認識她吧?”
松虞:“嗯。”
她當然認識,化成灰都不會忘。
這就是當日出賣自己的舞女。拜她所賜,自己現在才會是這幅模樣。
但她沒想到幾日不見,對方甚至比自己當時更慘。
曾門:“說起來也是很奇怪,我的地盤上,竟然還有別的人敢動手。我到現在都沒查出來,開槍的人到底是誰。問了這婊子半天,估計是藥把腦子磕壞了,她也說不清楚?!?br/>
他意味深長地盯著松虞:“或許陳導演能告訴我,當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br/>
松虞笑了笑。
她立刻明白過來:當日來找自己的是池晏的人,算是另一方勢力;而他的這一番小動作,引起了地頭蛇的注意力。
曾門嘴上說要幫她出氣,其實根本是來找她打探消息。
而她竟然又以這種微妙的形式,被卷進了一場權力之爭。
她面不改色地說:“我只知道這是場無妄之災。不知道那女人發了什么瘋,突然朝我沖過來。后來我醒過來,已經躺在醫院。”
曾門定定地看著她。
那雙小眼睛,在頂燈的照射下,折射出蟒蛇一般危險的光。
但松虞面對這拷問般的眼神,仍然能夠態度平靜,不落下風。
最終他又哈哈大笑起來:“當然了,我相信陳導。是這女人該死。”
他拍了拍手。
另一個手下將一只破舊的大蛇皮袋子抖開:一大把臟兮兮的注射針管散落在地上。長而細的針頭,閃著蝕骨寒光。
“這些都是我的珍藏,比莉莉絲起碼猛十倍不止。陳導演,有需求盡管用,千萬別跟我客氣。”
松虞仍然端坐在那里,下巴微抬:“什么意思?”
“我想了半天,這婊子敢這么對陳導,一槍崩了未免太可惜。”曾門笑道,“有句話是怎么說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吧?”
舞女跪在旁邊,早被打沒了半條命,神志不清,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到臨頭。
松虞靜靜地望著她。
她只覺得這一幕既惡心又諷刺。
一大群男人圍著她們,像看戲一樣,等著看兩個女人是如何互相報復,互相傾軋,演一出血淋淋的好戲
而曾門還在得意洋洋地看著她:“陳導演,你覺得我的安排怎么樣?”
她平靜地說:“不怎么樣?!?br/>
這句話很短,但是卻像是一巴掌扇到了曾門臉上。
他的笑意僵住了。
綠色的廉價頂棚,令他的臉泛起一陣油膩膩的暗色。
他又死死地盯著松虞,目露威脅:“陳導演這是什么意思?不給我面子?還是……你知道,動手的除了這個婊子,還有其他人?”
松虞聽到“咔嚓”一聲。
不知何時,池晏又坐在自己身邊,低頭點了一根煙。
那張英俊的臉在煙霧里模糊不清。
她不禁覺得可笑。
事情的主謀就坐在身邊,而曾門不僅對此一無所知,還一門心思針對她。
于是她冷笑一聲,故意道:“是啊,我知道的確還有另一幫人?!?br/>
“哦?”曾門的目光變得更危險。
“你要找的人……”
松虞慢條斯理地說:“就坐在我身邊?!?br/>
話音剛落,她看到池晏漫不經心地站了起來。
他嘴里還叼著煙,手中卻拿著一根針管
鷹隼一般,朝著對面男人的脖子扎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親是不可能親到的,嘿嘿。感謝在2021021001:14:532021021100:18: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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