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松虞被一條新消息吵醒。
正午陽光傾瀉下來,照得她臉發燙。冷冰冰的ai男聲替她朗讀出那條新消息:
“陳老師,你看新聞了嗎?李總完蛋了!”
“今天早上我的手機都被人打爆了!”
她清醒過來,一把打開家用投影,駭人聽聞的標題映入眼簾。
「議員之子深夜遇襲,又爆性騷擾丑聞!」
點開視頻,松虞最先看到的是李叢那張鼻青臉腫的臉。無人機毫不留情地拍下了他的臉部特寫,甚至沒有費心給他打馬賽克——昔日不可一世的影業老板,此刻趴在醫院門口,像條凄慘的蠕蟲。
主持人繪聲繪色地介紹道:今晨發現,德叢影業老總李叢,被不明人士扔到醫院門口,同時網上還匿名流傳出大量他性騷擾員工的視頻——目前警方已針對性騷擾事件,展開相應調查。
顯然事情的重心到此完全被轉移了。
李叢從受害者變成了咎由自取,沒人會在乎,到底是誰將他打成這樣。
松虞扯了扯唇:不愧是chase,明目張膽地打了人,不僅能全身而退,還儼然成了市民口中的無名英雄。
但接著畫面又切到一條莊嚴肅穆的街道:
這是首都星的政治中心。高聳入云的新古典主義建筑,被覆蓋著密密的警戒網。無數四處晃動的探照燈,發出刺目白光,像巨人的眼睛。
往日里這條街從來都是戒備森嚴,空空蕩蕩。
此刻它卻被擠得水泄不通。
憤怒的民眾聚集在議會門前,高舉橫幅請愿,要求對李姓議員進行處罰——李姓議員,那正是李叢的父親。
現場記者隨機采訪了幾個請愿的群眾。一張張怒不可遏的臉,都闖進了鏡頭里:
“人渣!這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這一家人把女人當什么?”
“這種人也配拍電影?”
“能教出這種兒子的還有什么好人?他也配管理我們的國家嗎?”
看到這里,松虞徹底愣住了。
盡管隔著屏幕,她仍然感到自己的頭皮慢慢發緊。難以形容的壓迫感。
她終于看懂了chase的連環計。
原來他不止盯上了李叢,還要整垮他的議員父親——一夜之間,他竟然將整個李家都連根拔除,永絕后患。
這又是他的另一場政治游戲。
怎么會有這樣的男人。
看似瘋狂囂張,行事毫無章法;其實心機深沉,心思縝密,步步為營。
誰能是他的對手?
盡管陽光仍然普照著松虞的臉,此刻的她,還是根本無法汲取到任何溫度。
她感到全身發冷。
因為她又想:如果,萬分之一的如果,他發現自己手里還握著那一夜劇場的罪證,會怎么對她?也把她帶到那個空曠頂樓,將她從樓頂扔下去嗎?
對付她,一定比對付李叢容易得多。
她感到恐懼。
甚至……喘不過氣來。
*
在此之后,又有一段時間,池晏沒聯系過她。
或許是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絕,終于忤逆了他。
松虞得以全情投入到影片的前期籌備之中,按部就班地處理一應事務。
當然,她巴不得永遠不必再與他聯系。
但很不幸,池晏的電話到底還是姍姍來遲。
“最近在做什么?”他漫不經心地問道。
語調懶散,像一頭獵豹在懶洋洋地巡視領地。
“在選角。”松虞干巴巴地說,“……就是找演員。”
池晏輕笑一聲:“我知道‘選角’是什么意思,陳小姐。”
松虞面前是一整片照片墻的投影。
無數張大頭照、演員履歷和試鏡視頻,密密麻麻的信息,像思維迷宮一般,堆砌在半空中。整間客廳都變得眼花繚亂。
他又說:“我聽說你挑中了個年輕偶像。”
不知為何,她從這短促的語氣里,聽出幾分別有深意。
“這是試鏡的結果。”松虞一板一眼地說,“他和楊倚川,在現場是最有火花的。”
“好吧。”他漫不經心地笑道,“我相信你的判斷——還有呢?誰演蓮姨?”
松虞微微一怔。
這還真是問到點子上了。
“沒確定。”她說。
“蓮姨”是男主角的親姐姐。
通常在這類電影里,女主角都是男主角的情人。但是離譜之處就在于:
這個故事里,完全沒有任何的愛情戲。
所以蓮姨就成了“女主角”。
“哦?為什么?”池晏問。
松虞:“黑幫片,女演員很難找。”
“難?”
松虞并沒有想到,自李叢那件事以后,他們第一次的對話,竟然是心平氣和地聊電影選角。
簡直荒謬。
但眼前一大堆照片與試鏡視頻,的確已經讓她苦惱了好幾天。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說:“這部電影是典型的男性視角,女性角色并不吃重,但楊倚川又是個新人。所以我想找一個既會演戲,也足夠有名的女演員,否則撐不住場子。來試鏡的人多半不太合適;而我看中的人,也看不中這個角色。”
池晏:“噢,我知道了。”
過了幾天,選角問題仍然沒有解決,松虞忙得焦頭爛額之余,都忘了自己曾經跟池晏說過這件事。
但她收到另一條消息。
【chase:晚上八點,我派人來接你。】
松虞一愣,下意識回復:“做什么?”
【chase:見個人。】
隔著屏幕,她都能想象到對方此時的口吻:照舊是那樣漫不經心,高高在上。
“我有很多工作。”她一口回絕。
一分鐘后。
【chase:晚上見。】
呵,松虞不禁冷笑。
獨斷專行,還真是個暴君。
到了八點,徐旸準時來敲門。
“去哪里?”她皺眉問道。
“您去了就知道。”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她冷著臉坐上了飛行器。
不久后,他們停在一個光線昏暗的密閉空間,四壁空蕩,如同一個廢棄工廠。
徐旸引她走進一條秘密的黑色甬道。路上戒備森嚴,不時有機器人舉著槍站崗,頭頂紅燈一閃一閃,排查來賓身份。
松虞察覺到不對勁。
但徐旸不說,她也就端著不問。
過了一會兒,他將她帶到另一條走廊上,又做了個“請”的手勢。
沉重的金屬門,保險柜一般,在松虞面前緩緩打開。
影影綽綽,一個高大男人坐在黑暗中。
“你來了,陳小姐。”池晏說。
松虞不肯往前走:“怎么不開燈?”
“因為……”他慢吞吞地說,“我喜歡黑暗。”
松虞:“你是僵尸?”
他輕笑一聲。
“噌”的一聲,四周憑空冒出幽暗的藍紫色火焰。
松虞終于看清,原來這是一個獨立包間,設計是十八世紀的仿工業風格,盡管豪華,卻有種濕漉漉的危險感,令人不適。
池晏坐在遠處的沙發上,姿態優雅,仍然是一身手工定制西裝,勾勒得他身形挺拔,禁欲又撩人。
“過來坐。”他笑得含蓄。
然而尖頭皮鞋卻在輕敲著地面。
有一下沒一下。遲緩又不羈。
松虞慢吞吞地走過來,又故意坐得離他很遠。
可惜他們到底坐在同一張沙發上,感官像沙漏,不自覺地朝他傾斜。
“這是哪里?”她問。
“地下拳館。來過嗎?”
池晏話音剛落,面前碩大的電子屏,變成了一塊雙面玻璃。
他們坐在高處。聚光燈對準底下四四方方的高臺。
兩個肌肉勃發,表情兇狠的拳擊手,小山一般,各自站在一角,向觀眾致意。
觀眾們都站了起來,他們激動得面部扭曲,瘋狂揮拳嘶吼。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松虞仍然正襟危坐,語氣冷淡:“當然沒有。我是良好市民。”
“良好市民……”池晏故意拖長了尾音,重復這四個字。
她呼吸一滯,不知他在暗示些什么。
反而像自我防御一般,又嘲諷地笑了笑:“所以這是什么意思?看我工作太多,犒勞我一下?我要多謝你帶我來見見世面嗎?”
“哦,不用客氣。”他沒正面回答,只是懶懶地說。
*
比賽真正開始后,松虞反而是看得更認真的那個人。
最近為拍攝做準備,她也惡補了許多拳擊片,從《憤怒的公牛》一直看到《百萬美元寶貝》。
但在現場看拳賽,感覺又截然不同。尤其是這樣的地下拳賽,那種兇猛的、血氣十足的臨場感,是舊時的影像所不能提供的。
她覺得自己似乎又有所啟發。
顯然比賽雙方都簽過生死契,打得極其兇殘,拳拳都直抵要害,如瘋狗般互相撕咬。但鮮血就是興奮劑,臺下觀眾都看得熱血沸騰,雙目猙獰。
“你覺得誰會贏?”池晏冷不丁問道。
今夜他的目光尤其危險——或許是因為這場血腥的拳擊賽,也激發了他身上的某種兇性。
然而松虞根本沒看他。
她專心盯著屏幕,隨口道:“白色。”
答得太快。
池晏不禁側目去看她。
“這可不像是良好市民的反應。”他語帶戲謔。
松虞嗤笑一聲,不理他。
然而話音剛落,她所認可的那位白方就被打翻在地。
紅褲子的拳擊手騎在他身上,對著頭和臉,一拳又一拳毫不留情地砸下去。
“咚!咚!”
導播興奮地切到特寫,原本硬朗的一張臉被打得血肉模糊,額頭像面餅一樣凹陷下去。
他又揶揄道:“看起來不太妙。”
松虞:“……那你別問我。”
“不,我相信你的判斷。”他又含笑著站起身來,湊近到松虞耳畔,低聲道:
“剛才,最后一次押注機會,我押了白色。”
溫熱的鼻息落到她脖子上,麻麻癢癢。
押注?松虞先是一怔。
接著才反應過來:當然,賭博也是這場娛樂的一部分。金錢,鮮血,暴力……交織在一起,才最能催生欲望和瘋狂。
她抬眸:“我沒讓你賭博。”
池晏卻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贏了分你一半。”
同一時間,被打倒在地的那位白色選手咬緊牙關,趁對手一個不備——
狠狠地一拳揮過去。
他抓住了這次機會,轟然一擊,狠狠砸中了對手的太陽穴。
戰況就立刻被扭轉。
池晏一怔,薄唇輕啟,又笑著看松虞。
卻發現她目不轉睛,心無旁騖地盯著屏幕,根本沒關注自己。
他笑了笑,沒再說話。
盡管白方滿頭滿臉是血,面目極其猙獰,眼神卻也極興奮。像頭受了傷的雄獅,鋒利獠牙,拳拳到肉,血花四濺,看得人觸目驚心。
不消多時,他就徹底反敗為勝,將對手狠狠地摁在地上。
裁判拉開了撕咬的兩人,在紅方頭頂大喊倒數計時:“十!9!八!”
紅方眼神渙散,毫無反應,像只蒸熟的蝦,將自己蜷成一團。
而白方圍著拳擊臺的外圍,來回踱步,像躁郁不安的雄獅,逡巡自己的領地。他激烈地喘息,雙眼放出嗜血的光。裁判終于握起他的手,宣告勝利——
一瞬間,全場都被尖叫和吶喊聲掀翻。
“我們贏了。”池晏說。
他身體放松地后仰,愉悅地微微勾唇。
松虞卻微微皺眉。
我們?
誰跟你是我們?
她不喜歡他話里的親昵。
于是她不咸不淡地說:“恭喜你賺錢。”
“是我們……賺錢。”池晏的語氣微微加重。
他像是看出她想法,故意挑眉笑道:“說好分你一半。”
她目不斜視道:“那麻煩直接幫我捐到星際反暴力人權協會。”
池晏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低沉而磁性。
“為什么知道他會贏?”他又漫不經心地問。
“我看到了。”她說,“……他眼睛里的光。”
口吻篤定。
臺下的觀眾仍然在為受傷的英雄而瘋狂。盡管他面容猙獰,額頭腫得像個爛雞蛋,眼眶里也爬滿血絲。
但弱者重生,反敗為勝,絕地還擊,如此戲劇性的一幕,向來是眾人最愛看的戲碼。
池晏似乎一怔。
接著才回身凝望松虞。
電子屏幕的迷蒙光線,如同雨霧中的霓虹燈,落進她眼底。她神情淡淡,遙望著腳下的塵世喧囂。既專注,又洞察,還有一絲疏離。
但最終他只是咧嘴一笑,低頭點了一根煙。
“這可不是拍電影,陳小姐。”
苦澀的尼古丁吸進肺里。
裊裊婷婷的煙霧,遮擋了他的視線。
松虞沒有再說話。
因為她聽到另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chase,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陳導眼光獨到,讓你大賺一筆,怎么到你這里,反而成了人家的不是?”
兩道人影慢慢從黑暗里走出來——原來這包間其實與旁邊打通了。
一男一女。
男的穿西裝,一絲不茍,面容斯文;而女人……
屏幕上的光線,慢慢照亮那張臉。
這一幕甚至有某種藝術性,因為這女人太動人,即使在幽暗陋室里,仍舊顧盼生姿,攝人心魄。
這正是不久前才出現在基因宣傳片里的那張面容。
直到見到真人,松虞才明白,導演還真是不會拍,這樣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在鏡頭前,竟然拍不出她十分之一的美。
站在松虞面前的,正是在巔峰時期就結婚退隱的女星尤應夢,和她的丈夫榮呂。
而松虞立刻明白了chase所說的——帶自己見個人——究竟是要見誰。
她不禁心情復雜地扯了扯唇。
大概他的確是不懂電影,更不認識幾位女演員。
所以就直接將最紅、最傳奇的那一位,帶到了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