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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章二一

    蕭見深深吸了一口氣。
    室內(nèi)燭火在這一呼一吸間又由盛大變回平常,原本被逼退在角落的陰影總算獲得了喘息的機(jī)會,正在地磚與墻腳的縫隙中緩緩蠕動。這短短的時間里,俯跪在地上的傳令兵并不能感覺到什么差異,從后頭匆匆趕上的王讓功也未能成功窺見端倪。
    蕭見深已道:“著閻源、唐德、蔣滄浪等諸大臣即刻前來東宮商討南運(yùn)河事宜。”
    剛一腳踏入門檻的王讓功的腰背順著蕭見深的話就塌下去。他保持著弓腰塌背的姿勢靜待片刻,將那些似混雜了一絲冷意的名字一一記在心里之后,便即刻帶著傳令兵一起離去。
    他們走了以后,蕭見深也一刻不停,連旁邊的傅聽歡都沒有心思去管,出了新房便往前殿走去。
    半掩合的門這時被一雙素手溫柔的推開一道小縫,一位年輕的姑娘閃身進(jìn)來,轉(zhuǎn)過前后屏風(fēng)見到人的一時間,她還沿用著舊時的稱呼喚道:“娘子——”
    正負(fù)手欣賞內(nèi)殿正堂墻上大紅喜字的傅聽歡轉(zhuǎn)過了身。
    兩人正面相視。
    在那進(jìn)來婢女因驚疑而瞪大眼睛,將要叫出聲來的時候,卻只覺脖頸一痛,眼前一黑,已沒了知覺!
    一步便橫渡足足半間屋子、來到婢女身旁的傅聽歡這時方才一卷長袖,將那暈倒軟下的人掃離自己的腳步。
    檐下的大紅喜籠還盛放烈烈的光華,桌前的龍鳳喜燭也正搖曳曖昧的馨香,可再仔細(xì)一看,那烈焰變成了冷森森的火,那魅香也成了嗆人的煙氣。
    再一陣微風(fēng)過后,屋內(nèi)除了一昏倒余地的婢女之外,就只有一尊既艷麗、又冷清的鳳冠放于桌面。
    王讓功正守在東宮前廳之外,諸位大人已在東宮侍衛(wèi)快馬加鞭的相請下出現(xiàn)在了這里,現(xiàn)在或高或低的聲音正從敞著門的大廳中傳出來,王讓功早吩咐了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將帶人將這里圍得水泄不通,又親自站在門外替自家的太子看起了門來。
    但這時正有一個小太監(jiān)附在他耳邊說話,說的還就是太子妃的事情:“我的干爺爺,新入門的太子妃帶來的人進(jìn)去之后就再沒有出來,我們也沒敢硬問些什么,就是殿下之前叫我們準(zhǔn)備的老神仙的牌位香案可怎么辦……”
    他這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在不為人知的時候,從新房里離開的傅聽歡已出現(xiàn)在了一間空蕩蕩黑黢黢的屋子里。
    婚禮既成,已無有趣味的傅聽歡本要自行離去,但在離開這東宮之時經(jīng)過其中一座角落殿宇的時候,他卻聽見有人在說“務(wù)必看好了門,待會太子將攜太子妃過來——”
    傅聽歡乃是這天底下第一等“不是我的東西我要就搶來,是我的東西我不要別人也不能碰”之輩,沒有聽到就算了,既然都聽見了,怎么可能不順勢折過去一看究竟?
    他輕而易舉地就進(jìn)了其間。這自外頭看來莊嚴(yán)肅穆的殿宇從里頭看,也是空曠而威嚴(yán)。
    一幅畫掛在堂上的畫,一張畫下的桌子,桌子上上三柱清香四時祭品以及一篇用鎮(zhèn)山壓住的祭文就是這殿宇里的所有擺設(shè)。
    習(xí)武之人視黑夜如同白晝。
    傅聽歡第一眼就被桌上的紙張所吸引。
    他依稀還能嗅到空氣里未散的墨香,拿起面前的紙輕輕一捻,便從那些許冰涼中知曉這篇祭文大抵是今日才被人寫完的。
    這篇祭文題頭就是“恩師”二字,下行則寫:
    “恩師既去,愚嘗以夢回,見恩師音容笑貌一如往昔,憶期年侍奉于恩師足下,所聞?wù)呦才Э啵娬呤狼榘賾B(tài)……然桂折蘭摧,木壞山頹,一日天柱崩,山河失其色……”
    此后種種不過都是在說“恩師”之死如日月逆輪天地失序,傅聽歡很快跳到了最后一句,只見上邊寫道:
    “嗚呼!人生百載不過一抔土!恩師已升仙入冥,愚尚未能堪破塵俗。但有日愚之淺薄有一二可得世所承認(rèn),愚百死其尤未悔也!此當(dāng)再隨恩師之足跡,為車前牛馬走!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傅聽歡掩了手中的紙。
    他的目光自下往上,如一縷輕煙似地停留在了面前的畫像上。這畫像上的耄耋老者笑意微微,面容慈祥,身穿一襲灰色長褂,手拿一桿普普通通的木頭煙桿……不曾見任何叫江湖中人聞風(fēng)喪膽的“天獨(dú)”聶齊光的風(fēng)采。
    但他就是“天獨(dú)”聶齊光!
    而“天獨(dú)”聶齊光的唯一傳人——
    江湖中人所不可得知的傳人——
    傅聽歡剛剛好知曉一二。
    那就是在他踏足江湖之時離開的“浪子”蕭破天!
    黑暗中,傅聽歡的手指撫上嘴唇,心中充滿了匪夷所思的不可置信。可一轉(zhuǎn)眼,匪夷所思就變作天經(jīng)地義,不可置信也變成了有脈能循。
    他瞬間就想起了蕭見深那幾乎夸張的武功,隨后又想起了蕭見深身上總總和蕭破天相似的東西——比如說兩個人都是出了名的花心?
    當(dāng)然他還想起了蕭見深這數(shù)月來對他的種種。
    哪怕傲然如傅聽歡,這時在一間空曠的祭殿里單獨(dú)對著眼前的這副畫像,想著剛剛知悉的秘密,一時間也不由得自胸中升起了無法言語的盛大得意。
    那走時無所謂的心態(tài)在這個時候已消失得一干二凈。
    他突然又開始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現(xiàn)在蕭見深面前——他竟忍不住對著面前的畫像微微一笑,自言自語:
    “任他武功巔絕、魅力非凡,還不是愛上了我一個?”
    這世上可還有什么比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超越的目標(biāo)早拜倒在了自己膝下,更讓人怡然心喜?
    來得悄無痕跡的傅聽歡走時依舊悄無痕跡。
    而在東宮前殿,爭執(zhí)聲卻從開始就沒有聽過。由蕭見深叫來的幾個與江湖有所聯(lián)系的大臣在進(jìn)入這個前殿之前還不知道江南那邊竟然發(fā)生了這樣大的事情,哪怕立刻調(diào)集了這半年來南運(yùn)河道的卷宗驛報(bào)一一分析,也最多分析出其一二動向,不能從中窺探對方真實(shí)打算。這時尚且還有人病急亂投醫(yī),提了一句“何不讓孫將軍前來探討。”
    這句話說出口之時,也正是傅聽歡從外邊走來的當(dāng)頭。
    守在殿外的侍衛(wèi)如潮水遇礁石那樣成列分開,殿前的王讓功畢恭畢敬地迎著太子妃進(jìn)門。
    傅聽歡一腳踏進(jìn)了殿內(nèi),諸位大臣剛見太子妃的翟衣的寶色一閃,就趕忙低下頭去,這時便聽一個似乎微微低啞的聲音說:“殿下聽過孤鴻劍嗎?”
    這是太子妃的聲音。
    殿中臣屬們:“……”竟是男人。
    但他們又忍不住暗搓搓地想:……看吧,我說果然就是男人。
    這一句話讓蕭見深叫人的聲音止在半道,他看了傅聽歡一眼,道:“說。”
    傅聽歡的目光微微閃爍,邪氣已如絲如縷纏上他的面頰,他倏忽一笑,揚(yáng)聲喝道:“孤鴻一出天下從,大丈夫拼死一搏,王侯百代!誰不想得,可有人拒?”
    蕭見深:“繼續(xù)。”
    夜深了,天又亮了。
    之前被叫來的大臣一個一個離開了東宮,而前殿中的蕭見深和傅聽歡則來到了書房之內(nèi)。
    所有有關(guān)南運(yùn)河的卷宗全被攤開,桌子上,椅子上,甚至是地面上,都被一冊冊攤開的資料鋪滿,重點(diǎn)部分全被摘抄記號。一項(xiàng)項(xiàng)的疑點(diǎn),一條條的路線,被兩人合并找出,記在心頭。
    當(dāng)所有的一切做完,當(dāng)蕭見深終于合上最后一本拿在手中的驛報(bào)時,書房的門被輕輕敲響,繼而王讓功端著一盅燕窩推門進(jìn)來,他先叫了蕭見深“殿下”,而后又不往蕭見深這邊來,而是恭謙地將手中地燕窩端到傅聽歡面前,并無師自通地稱呼其為:“殿君且喝上一口解解疲乏。”
    蕭見深:“……”
    傅聽歡:“……”
    從工作狀態(tài)中暫時脫離出來的蕭見深直接感覺到了炸裂!
    他忍不住重復(fù)一遍王讓功的話:“殿君?”
    王讓功已經(jīng)轉(zhuǎn)臉面對蕭見深,他立刻察覺到蕭見深話里的不滿,還以為是因?yàn)樽约旱囊笄凇膊挥稍谛睦锴那母拐u了一句殿下呷起醋來也非同小可,他一個無根之人,難道還能與太子妃有什么不成?繼續(xù)小心提議說:“殿下,時辰已經(jīng)差不多了,該是與太子妃進(jìn)宮見帝后了,您二位——”
    將要炸裂的蕭見深不覺停下,順著王讓功的話往窗外一看,果然見昏冥的天色已泛出魚肚似的白,進(jìn)宮的時辰果然到了。
    ……但這個時候想這些根本毫無意義吧!誰要帶一個男人進(jìn)宮去見父母然后再讓這個男人會見大臣命婦啊!
    蕭見深簡直無力吐槽,他本想讓王讓功派人進(jìn)宮將情況說明……但這種事情除了自己能解釋之外還有誰能解釋?因此到了嘴邊的話又吞回了喉嚨,只說:“不必準(zhǔn)備太子妃的車架,孤獨(dú)自進(jìn)宮去見父皇母后……”
    傅聽歡從未想過要進(jìn)宮,也早知蕭見深必要貼心于他,這時便只言笑晏晏地看著蕭見深。
    蕭見深隨意將王讓功打發(fā)了,一轉(zhuǎn)臉就對上傅聽歡的笑容,不由得頓覺心塞。他還想要與對方繼續(xù)討論孤鴻劍的事情,就聽對方忽然道:
    “殿下自迎親之時便知是我吧?”
    蕭見深:“……”不,我當(dāng)然不知道。但……
    傅聽歡又不以為意地說笑:“‘見卿如見故人’……殿下也不知究竟用這張嘴騙了多少人的心來。你我已親密如斯,只打量身形便足以認(rèn)出吧?”
    蕭見深:“……是。”
    他這時已感覺自己脫離軀殼,開始以冷靜的靈魂思索著這樣一個問題:既然掉了里子已成為既定事實(shí),那么究竟是否要保全剩下的面子……
    這個糾結(jié)并沒有困擾蕭見深太久。
    他已淡定著臉說了:“我早知是你。”
    那流光溢彩的眼波便轉(zhuǎn)道了蕭見深臉上。傅聽歡咀嚼著齒中“生同衾死同穴”,話在舌尖一溜,換成了另外的句子:“你我窗下再弈一局?若殿下贏了,我便告訴你一個在南運(yùn)河上,為搶奪孤鴻劍而殺了那么些朝廷命官的勢力的秘密……怎么樣?”
    蕭見深:“……”
    工作腦瞬間打敗了情感腦。
    蕭見深繼續(xù)淡定,一掠衣袍,直接坐在了窗下小桌前,對傅聽歡伸手做了一個請。
    東方乍然而破的第一縷晨光,穿過億萬星辰與無垠河山,遙遙照亮他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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