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見深仔細(xì)地度量著對方的脈搏。片刻之后,他收了手,說:“怒傷肝,思傷脾,人世間有何事值得你罔顧其余,一身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傅聽歡也為這理所當(dāng)然地倒打一耙而無言以對。
片刻之后,他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冷一甩袖,握著紅骨背對蕭見深坐到了桌子之前。
這還是蕭見深第一次被人這樣撂臉。若換一段時日之前,他根本不會去想就中是否有什么額外因由,但今日他怎么看著傅聽歡的背影,怎么都覺得那背影正欲拒還迎、欲語還休地邀他上前。
蕭見深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沒有非要與自己心意反著干的習(xí)慣,便直接上前,再拿了剛才還涂完還沒來得及收好的傷藥,執(zhí)了傅聽歡被紅骨割破的手,開始敷藥。
究竟是一個大男人,蕭見深已經(jīng)走了上來還再次替他上藥,傅聽歡也做不出再撂臉轉(zhuǎn)個身就不面對蕭見深的事情來,但臉肯定還陰沉著,眼神也必定依舊銳利如劍,只差再在蕭見深身上捅出一個窟窿來。
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到了自己曾經(jīng)捅出一個窟窿的那個位置上……他這時才想起自己接連奪了三樣?xùn)|西緊趕慢趕跑回來,既是想見蕭見深,也是想看看對方胸前的傷口。
正自發(fā)呆之間,他只聽對方道:
“方謙心是保皇黨的人,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誰?”傅聽歡問。
蕭見深此時已將傷藥涂抹于傅聽歡手中。薄薄一層綠色藥膏敷在傷口之上,自傷口中滲出的血立時就止住了。然后就是藥膏本身的直透手掌的清涼,但對此刻的傅聽歡而言,更為明顯的并不是這點(diǎn)清涼,而是將這點(diǎn)清涼涂抹在他手上的手指,和由手指帶來的溫度。
這樣的溫度再一次的,從頭到尾,都叫人心猿意馬。
“你一掌拍碎了頭的那個人。”蕭見深看了傅聽歡一眼,心塞道。
名字總算和記憶對上了號!一聽蕭見深提起這個人,傅聽歡的眉頭便是一揚(yáng),但理智很快回籠,屬于危樓樓主的智商讓他再把揚(yáng)起的眉頭平復(fù)了下去:“你的意思是,對方來到你身邊是別有目的,”頓了一下,又冷笑,“所以趁勢一睡,不睡白不睡?”
“這世上只有人想睡孤,沒有孤想睡人。”蕭見深回答得那叫一個淡定。
傅聽歡……傅聽歡竟不能反駁。
于是蕭見深又道:“方謙心對孤下同心同意蠱,孤當(dāng)時有一瞬被迷惑,剛自迷惑中清醒,就聽他得意忘形地對孤傾吐心聲,說出了自己是潛伏在孤身旁的奸細(xì)一事,孤見其猖獗,正打算順勢一探,你就進(jìn)來了。”
傅聽歡:“……”他問,“若不能探到呢?”
“當(dāng)然交由刑部處理。”蕭見深道,他已知傅聽歡之思維,平靜說,“不過弄開一個奸細(xì)的口而已,孤還不需為此獻(xiàn)身。”
傅聽歡:“…………”他換位思考了一下,不由不承認(rèn)蕭見深說的是對的。若他身處蕭見深之境地,當(dāng)然也會順勢一探,若能引得對方直接說出,那便是不費(fèi)吹灰之力得了重要消息;若不能,他也不可能真和對方做到最后,當(dāng)然是直接將人丟給下面負(fù)責(zé)刑訊的下屬處理。
他并非無理取鬧之人,但此時他的心情實(shí)在太過復(fù)雜,尤其是想到一兩刻鐘之前自己的冷酷與憎恨,便覺這些冷酷憎恨決絕總之什么情緒都好……全部都喂了狗。
一念至此,體內(nèi)的內(nèi)勁再一次不服管束,如滾滾洪流重?fù)粼诘虊沃希鹗幹g,傅聽歡再覺得喉嚨疼癢,他不想忍也忍不住,恨恨地轉(zhuǎn)頭將體內(nèi)淤血咳出。
蕭見深此時已經(jīng)涂完了藥,便拿放在一旁的紗布。他手中的哈布足有人的手掌那樣寬,用來纏肩上的傷口剛剛好,纏手上的傷口卻顯得有些不便。他便細(xì)致地將紗布撕成四列,而后一圈一圈地給傅聽歡纏上,才剛繞了兩圈,就見其再次扭頭咳出了一口血。
蕭見深:“……”
他停下動作,轉(zhuǎn)為握著傅聽歡的手,將自身的內(nèi)力借由手的接觸進(jìn)入對方體內(nèi)尤其是傷勢沉重的地方游走一周,而后方才姍姍回到自己體內(nèi)。
這樣的療傷手法并非什么時候都可以用。
人皆有本能的防備,若被療傷者不能完全放心,結(jié)果就是兩種不同源的內(nèi)力相撞,對兩者都是一件傷上加傷的事情。
但這一次,蕭見深進(jìn)入傅聽歡體內(nèi)的的內(nèi)力行走得極為順暢,另一個身體的主人并沒有防備、甚至沒有動念防備。
人會說謊,身體總是沒有辦法說謊的。
蕭見深運(yùn)功替對方療傷,內(nèi)力再歸于體內(nèi)之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傅聽歡一眼,安撫地拍拍對方的腦袋,說:“平心靜氣,世上沒有什么事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因氣傷了臟腑。”
若不是為你,我何至于此?
傅聽歡心中郁郁,更兼方謙心之事揭過,他便登時想起了自己之前為奪山河冊而毫不猶豫地捅了蕭見深一劍之事。
那日他做出這件事時只覺理所當(dāng)然,畢竟從結(jié)果來看,他不止將山河冊拿回,還帶回了江南是六道與黃泉宮。山河冊乃蕭見深之物,自然物歸原主;江南十六道和黃泉宮由他賺來,蕭見深要用也不過一句話的功夫。如此蕭見深在江南的勢力與眼線也能夠有大幅的增長,正是天下第一等互惠互利之舉!
傅聽歡在做出事情之時就將一切都考慮妥當(dāng),吞并黃泉宮回程之時也是緊迫纏繞興奮,期待夾雜得意,恨不能肋生雙翅,直從天空飛到蕭見深身旁,將事情前后一一講訴。
……但他現(xiàn)在突然有了一點(diǎn)不確定。
因為方謙心,因為其他種種。
親眼所見、親身接觸的,不一定即為事實(shí)。
而誤會如此讓人難以忍受。
并且就算不是誤會,哪怕從來一次,知道蕭見深在干什么,傅聽歡自忖自己也絕非能夠容忍之人,只怕照舊會進(jìn)去一掌將對方拍死,只是不會在拍死對方之后依舊與蕭見深動手……或者不會動手得那么厲害。
傅聽歡自詡天下第一等聰明之人,雖自矜自傲,卻并非一葉障目只見他人不見自己之輩。
他很快就想到了重點(diǎn):“同心同意蠱?此蠱非從血液進(jìn)入人身體不可,你是在那一夜破廟之中被我所傷……”
蕭見深頷首道:“是。當(dāng)日方謙心提水為我擦拭傷口,想必蠱就是在那時種下的。”
傅聽歡便閉上了嘴。他的神色陰晴不定,既多少后悔于自己當(dāng)時的動作過快,又覺得自己那日并沒有做錯,一切正該如此,否則他怎能以小博大,一點(diǎn)消息都不走漏的就連奪三樣?xùn)|西?蓋因他在計劃之時連自己身邊的人都騙過了!
然后他忽然一頓,醒悟過來:
……他連蕭見深都騙過了。
他騙了蕭見深。
弄明白了這一點(diǎn),傅聽歡心中一時五味雜陳。他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此刻有什么話好說,就如同他既覺得自己做錯了些什么,又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再正常不過……他一向是這樣衡量、考慮、決定所有事物的。
那么若如此對他的是蕭見深呢?
傅聽歡又想。
光只是想想,他就覺得心臟處泛起了一陣細(xì)密的疼痛,好像真有一柄劍在無聲無息間刺入胸口,攪得他不能安生。
他停了許久還是開口說話。
他問:“你將我鎖在這里……為何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你若只是想問出一些我知道的事情……為何還要留著我的武功?”
前一個問題是傅聽歡想問的,后一個問題是傅聽歡已知的。但他還是問出來,因為他想親耳聽見對方再次明確地作答。
明明白白的,告訴他。
蕭見深處理完傅聽歡體內(nèi)的傷勢之后就再把自己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對方的手上。將最后一點(diǎn)包扎完畢的時候,他聽見了傅聽歡的問題。
他抬眼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突然間也明白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人都會憤怒,我也會。但人不能在憤怒中做出決定。”蕭見深說,“所以我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
“至于為何留著你的武功……傅聽歡,”他突然說,“江南十六道是危樓的產(chǎn)業(yè),江南十六道與貢船失蹤一案有關(guān),你知道嗎?孤手中拿著的天地賬冊,會對它感興趣的,唯有京城之中那些想要孤之寶座之輩,你知道嗎?”
傅聽歡頓時一怔,心念幾轉(zhuǎn),登時面色大變!他這時已知道自己中了計,急切地想要說話,卻被蕭見深伸手止住。
蕭見深的神態(tài)依舊平靜。這樣的平靜如山岳如深海那樣聳然如云,浩蕩無際。讓人油然之間便傾倒于其中的深廣。
他說:“雖種種證據(jù)都顯示是你,但我知道幕后的主使者另有其人。他們或許是保皇黨,或許是莊王……但不會是你,田地賬簿對你,你們江湖中人,毫無意義。”
這并不是詢問,也不是疑問。
只是最為理智,也最為基本的分析。
人總是會憤怒的,但人不能被憤怒控制。
蕭見深尤其不能。
傅聽歡看著蕭見深。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第一次如此冷靜而理智地看著對方。
此刻坐在自己身前的人就像是一面水鏡,照見了他千回百轉(zhuǎn)的遲疑與糾結(jié)。但鏡子本身卻不會殘留情緒,他沒有看見任何因感情而滋生出的好的或者壞的情緒,他只看見了對方的冷靜與理智。
那種近乎冷漠的冷靜與理智。
蕭見深這時抬了抬眉,對傅聽歡說:“此事你多半中了別人的圈套。你倒是確有能力,不止中了圈套,還如此干脆利落地幫對方把所有的尾巴都掃了,把所有的黑鍋都背了。”
他說完之后,又在心里默默地想:簡直是一把不能再好用的槍了。
傅聽歡怔怔地看著蕭見深。
許久之后,他遲滯地笑一聲,也不知究竟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說:“……是。我真傻。”166閱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