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瘴源者, 若執念散去,便將徹底消散于世,再無輪回。
長寧不知道慕辭怎樣做到如常人一般, 能自如行走于世的,竟讓她從未想到, 也曾受過凝瘴石,成了瘴源中的一個。
可她知道,若讓慕辭知曉她魔神做的交易, 必然會毫不猶豫, 選擇犧牲自己。
換來她的平安無恙。
所以, 一定不能讓知道這一切。
長寧握劍的手有些發顫,卻強忍著不肯流『露』出分亳。
幾番試圖靠近,都被長寧神魂上籠罩的金光灼燒, 魔神終于有些忍耐不住, 躁郁不止。
前邊跌倒在地的玄清仙尊, 于而言絕佳的大補之物, 若能成功吞噬,便足以徹底壓制長寧, 獲得身體的掌控權。
所以,哪怕硬搶, 也一定要搶到當下的身體主導權。
做出某個決定后, 魔神不再遮掩,將潛藏在長寧靈脈各處的絲縷魔氣匯聚, 凝成了一道完整的分神。
『操』縱著縷分神,毫不猶豫撞上了長寧的分神——
屬于上古大魔的氣息撲涌而來,一瞬間,長寧只覺耳側嗡鳴, 眼前發黑,神魂撕裂一般的疼。
此同時,極致的恐怖氣息在場上鋪開,一眾修士皆面『色』蒼白,幾乎要支撐不住跌坐倒地。
就在長寧意識有些恍惚時,眼前突有白光乍現。
屬于魔神的威壓被截斷。
下一瞬,在場眾人只覺眼前白光大盛,隨后,眼前出現了無數破碎畫面。
走馬燈似的畫面閃過,每一幕的主角,都長寧。
或她在樹下練劍,斑駁光影落在面上,若朦朧的詩篇。
或她坐在窗前,捧著本認真閱讀,微風撫過,吹起她鬢角幾縷碎發。
或她參加宗門大比,劍影驚鴻,劍光熠熠,如白虹貫。
……
畫面忠實地記錄著些或或淚、或平?;蚣ぐ旱钠?,細致且細膩地勾勒出,屬于長寧的過去軌跡。
在場修士逐漸辨認出,其中某些場景,發生在乾元宗。
而畫面的最后一幕,在乾元宗后山禁地,陡峭斷崖邊。
玄清仙尊,裴柔,裴照,以及些乾元宗的長老弟子,盡數出現在畫面中。
魔印松動,瘴氣將出,些人卻還在推諉猶豫,緊要頭,長寧閉眼仰身,毫不猶豫地跳下了廢淵……
隨著血『色』身影消失在深不底的黑暗中,而暴動的魔印終于得以息止。
舍身赴死的畫面,宛若無聲的悲曲,震撼著場上每一個人。
一時間,鴉雀無聲。
連呼吸聲都靜止。
一切的一切,皆在畫面中得以串聯。
原來,這百年來修真界的安詳平和,皆用一人的獻祭犧牲換來的……
江知夏淚眼朦朧,不斷用衣袖擦著淚,說不出任何話來。
她猜到阿寧姐姐的過往大概很艱難,卻未想到,會這樣的慘烈。
……
長寧望著眼前晃過的無數片段,眼眶酸脹,終于克制不住,淚如雨下。
不必說,她也知道,眼前這些畫面來自誰。
清淺的草木香氣彌漫在鼻尖,她看不到慕辭,卻猜到,一定就在周圍。
感受到體內劇烈顫動的魔氣,長寧意識到要做么,聲音有些發顫:
“阿辭……”
“你要做么?”
回應她的,只愈發濃郁的草木香氣,仿若就在面前,于她鼻尖落下輕吻。
感受到體內涌入的暖流,和魔神痛苦的低吼聲,長寧的聲音因慌『亂』而有些變調:“你在做么,你不許這樣……”
她聲音甚至帶了些哭腔。
長寧只覺從未有過的軟弱。
體內氣息激烈相搏,她卻只能無力承受。
慕辭知道魔神的存在。
一直都知道。
甚至,從很早開始,便在為今而謀劃。
用的死,換她的登云梯。
伴隨著沉悶巨響,濃霧遮蔽的天像被撕開一道口子。
隨后,紫黑『色』的沉云間,金雷盤旋,宛若流光溢彩的游龍,一道伴著一道,呼嘯著朝長寧劈來。
道道皆劈在神魂上。
撕裂一般的疼痛,使得神魂顫抖戰栗的同時,亦淬煉著每一縷魂魄。
在萬丈光芒下,潛藏在體內的魔神分神無處遁形,在縈繞的金『色』雷光燒灼下,發出扭曲凄厲的尖叫聲。
九十九道天雷落下。
劈盡邪妄,重塑金身。
荊棘載途,歷經磨難。
終功德圓滿
長寧再度睜開眼時,無論遮天濃霧,還浩『蕩』驚雷,皆消失無形。
所有的疼痛浩然無存,她的身體從未有過的輕盈,抬手間,天地靈氣若柔軟絲綢穿過指縫,親昵地縈繞在她的指尖。
她將天地共享靈氣。
累世功德,外加一點神息。
歷經九天雷淬煉后,她于霞光萬道中得以真正重生。
飛升成神,所有修士的夙愿。
可在這一刻,長寧卻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她顫抖著,抬手去觸碰身前虛空。
“你出來……”
屬于的氣息仍繚繞在身側,使得她一瞬淚意洶涌,顫不成聲。
“阿辭,我知道你還在……”
伴隨著低低一聲嘆息,虛空中緩緩顯出熟悉身影。
眉眼清澈的少年望著她,一如往昔:“阿寧,我在這里。”
仿若害怕下一刻便消失不,長寧慌『亂』將抱住,『揉』入骨血一般用力。
“你為么要這么做……”
“你要我怎么辦啊……”
長寧很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她滿臉淚,幾近聲嘶力竭,“即便還在我體內又怎么樣……我不怕和抗爭,我可以壓制住的,我總可以將趕出身體的……”
溫柔的聲音斷她,“可我舍不得?!?br/>
慕辭溫柔地注視著她,重復道,“我們阿寧已經吃過么多苦,不可以再受欺負,誰都不可以?!?br/>
“我們阿寧,值得所有最好的。”
神位也好,天眷也罷。
只想將世間好都加于她身。
可以跌入泥里,可她一定要光芒萬丈。
長寧只顧搖頭,泣不成聲:“我不要么最好的,我只要你?!?br/>
“你不許消失,也不許離開,要一直陪著我……”長寧哽咽著,望著的眼睛強調,“你答應過我的。”
“對,我答應過阿寧的。”
慕辭聲音很輕,俯身在她額頭落下一吻:“別擔心,我只睡一覺。”
輕吻一觸即離,的身形逐漸虛幻,聲音亦有些悠遠。
“我一定會回來,我會重新回到你身邊……”
“阿辭!”
縱然長寧如何想要挽留,的身影依舊如細沙散入風里,尋不到蹤跡,亦無法捕捉。
一瞬間,仿若卸去所有力氣,長寧身形搖晃了一下,很勉強才能站穩。
“……再等我一下,好不好?”
消失前的最后話語依舊清晰在耳,長寧召出長劍,握緊了劍柄,仿若在汲取某種力量。
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阿辭從不騙她。
長寧想,她總能等到。
若等不到,她便去找。
上窮碧落下黃泉。
即便尋遍世間每一處角落,她也要找到失散的魂魄。
而在此之前,她要將些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
滿天霞光褪去,迎著一眾復雜目光,長寧自光幕中走出。
玄清仙尊狼狽地跌坐在地,望著提著劍、一步步朝走來的長寧,難得有些慌神。
『色』厲內荏地斥責:“長寧,你這想做么?”
她抬起劍,劍尖對準了自己,此中意味不言而喻,玄清仙尊語調有些發顫。
“你怎么敢……弒師要受天譴的!”
長寧神情毫無變化,只冷淡而平靜地望著。
在經受天雷淬煉后,她的眼眸已不再純粹的金『色』,而繚繞著淡淡金芒的黑,卻愈顯淡漠深沉。
“九十九道天雷我都受了,又何懼多一道天譴?”
長寧抬手凝劍,毫不猶豫,一劍刺下,牽動天地靈氣的這一劍,精準刺入了玄清仙尊心口。
望著玄清仙尊驟然瞪大的眼眸,她一字一頓,啞聲道:“我的劍從來不偏?!?br/>
從前會偏,只因為她想偏。
而現在,她只想死。
即便還不完備的神力,亦不尋常修士能承受得了的,更莫說這凝聚天地靈力的一劍。
生機飛速流逝,玄清仙尊面上仍不可置信,雙眼直勾勾瞪著天,可等了瞬刻,都未等到天譴降臨。
“看來,連天道都不承認,你我的師徒系?!?br/>
長寧語調極冷,一雙清凌凌的眼眸中盡漠然。
生死之際,好似么都成了虛幻。
玄清仙尊怔了怔,看著眉目冷厲、持劍望著的長寧,一瞬間,腦中竟晃過許多年前,初入宗門時,矮矮的姑娘系著紅頭繩,笨拙拿著長劍,忐忑問:
“師父,我這樣拿劍對的嗎?”
昔劍都拿不穩的姑娘,今朝卻能面不改『色』、一劍刺穿胸膛。
縱然有些私心,可帶她回宗門,收她做弟子,想對她好的……可到頭來看,卻傷她最多的一人。
玄清仙尊慘然苦,眼底盡滄桑:“我錯了……”
“若能重來,我定然……定然不會再受『奸』人蠱『惑』……”
玄清仙尊吐字已有些艱難,卻仍強撐著仰起頭,一雙渾沌眼眸望著長寧:“你可愿……”
長寧斷:“不會能重來,也不會再有來世?!?br/>
“更不會原諒你?!?br/>
長寧平靜地望著,眸中無怨無憎,亦無半點感情,“相比裴柔,我更厭惡的你?!?br/>
“非不分,忠『奸』不辨,你能做好師父,能做好掌門,更能擔負起正道尊者的職責。”
“卻永遠將過錯推別人。”
望著玄清仙尊眼底光芒熄滅,長寧一字一頓,緩聲道:“我會徹底將你忘記。”
她既已成神,便天同壽。
無病無災,不死不滅。
些不好的前塵往事,只會成為她無盡歲數中被撣去的一粒塵埃。
根本不值得被記住。
最后看了一眼懷著不甘咽氣的玄清仙尊,長寧毫無留戀轉過身,一抬手,便將地上奄奄一息的裴柔和裴照懸空提起。
這些人不值得她再耗費心神。
可至少,她要讓們體會到阿辭曾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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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前,似感受到身后灼灼目光,長寧回了頭,望人群前,含淚望著她的江知夏,嘴唇動了動,卻有說話。
望著長寧身影徹底消失,江知夏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
她辨認出來,阿寧姐姐在離開時,口型所道的,分明“再”。
望著一地狼籍,有弟子猶豫開口:“長老,我們現在怎么辦……”
長老看了眼前邊玄清仙尊的尸體,又想起在瘴霧中所的些往事,忍不住嘆息了一聲:“回宗吧?!?br/>
“……就不管女子了嗎……”
長老搖搖頭:“她和魔神不一樣?!?br/>
望著天邊繁復錯雜的云霞,仿若預兆到了修真界將臨的震變。
可這不算壞事。
唯有迭變,能換來新生。
藏污納垢許久,也該變一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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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界發生了怎樣的風云變故,長寧不知曉,亦不在意。
她將裴柔裴照帶至魔淵所在處,仿照們當年的做法,將們也扔進了魔淵。
魔淵下群魔嗥叫,許久未到這樣的新鮮血肉,迫不及待地將二人層層圍住……
她在們身上設了防御陣法和治愈咒術,群魔只能噬咬們血肉,無法傷及們『性』命。
們不會輕易死去。
魔淵將成為們永恒的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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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回到了臨行前的座城。
碧空如洗,綠樹成蔭。
城中的景象,仍們離去前的模樣。
長寧藏匿了身份,如一個平常的普通人,嘗試著融入城的煙火里。
她獨身再去了一回妙音寺,在系了紅線的樹下祈愿,亦為寺中更添了些許香火。
客棧老板娘還記得們,問起慕辭,長寧很認真告訴她:
“出了趟遠門,很快就會回來?!?br/>
她也這樣告訴自己的。
城街角的碧樹下,們曾在里擁吻,個人溫柔地親吻她的額頭,仿若在親吻最珍貴的寶物。
“別人成親有的,我們阿寧都要有。”
“等從毋虛山回來,我們就成親…… ”
她還在等回來。
回來娶她。
她不害怕等待。
在過往數百年里,她讓等過么多次,這一次,便換她來等。
……
轉眼盛夏過去,秋意漸濃。
白還不顯,可到了夜間,晚風自窗邊溢入,便勾起絲絲縷縷的涼意。
院里的梧桐樹落了不少葉子,洋洋灑灑堆在樹下,青黃的漸『色』,別有一番趣致。
長寧撿了一些回屋,算洗凈后,添上些筆墨,夾在頁間。
到了夜里,她點上燈燭,將洗凈的梧桐葉放在一側,正專心研墨之時,忽有不知哪里來的風,撩動著她額邊碎發,帶起些癢意。
此同時,窗外傳來低微的篤篤聲,似風撞在窗楹上的聲響。
長寧并未多想,只當窗子未緊,放下墨錠,走至了窗前。
正要抬手將窗鎖拴好,卻發覺窗子鎖得好好的,嚴絲合縫,并未有風溢入。
不風聲,么……
一瞬間,長寧似有所感,她急促轉過身,便后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人,人眼尾含上揚,望著她的一雙眼似若泉溪清澈。
“阿寧,我回來了?!?br/>
只一句話,便令她瞬間失守。
長寧顫抖著,一步一步,緩緩朝走近,抬手想去觸碰。
溫熱的觸感自指尖傳來,她一寸寸描摹著的眉眼,亦隨之紅了眼眶。
真的。
她的阿辭,真的回來了。
慕辭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帶入懷中,眼眸中清晰倒映出她的模樣。
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覆下,填滿了她心上每一寸空缺。
相擁的一刻,長寧仿若抱住了整個世界。
些埋在心底、她自以為掩藏得很好的委屈難過,一瞬間盡數涌上心頭,長寧喉嚨動了動,語調哽咽,卻更似一種委屈的埋怨。
“我一直在等你?!?br/>
慕辭輕輕拍著她的背,溫柔地回應她:“我知道……”
環視著屋中整潔有序的布置,“我都看了,阿寧將自己照顧得很好。”
“只……”
在她指尖落下一吻,垂眸看她,目光專注,眉眼間盡溫存意,“阿寧愿不愿意,再多一個我呢?”
長寧眼眶仍紅紅的,她“嗯”了一聲,聲音極啞,反捉住的手,踮著腳,深深吻上的唇。
直到憋得面『色』漲紅,她才松開,對上慕辭微驚的眼神,故作鎮定地強調:“你教我的,這才真正的親吻?!?br/>
慕辭愣了愣,輕起來,點頭承應,“嗯,我教阿寧的。”
起來,似滿樹花開,眼角眉梢盡春意,眼波流轉間,便勾魂奪魄的撩撥。
“阿寧……要不要多試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