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姐兒與聶國成的婚期在次年六月,她母親趙佳懿帶著三男兩女在趙桓熙二十歲生辰前趕回了京城。
    這還是徐念安第一次見到趙桓熙的大姐。別說她了，十幾年未見，趙桓熙也早就不認(rèn)得自己的大姐了。
    趙佳懿容貌與殷夫人極其相似,是殷夫人四個(gè)女兒中最像她的一個(gè)，只是氣質(zhì)完全不同。
    她是那種大家長式的婦人，完美繼承了殷夫人的雷厲風(fēng)行卻沒有她的心慈手軟，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說一不二的威勢。
    她沒回來時(shí)趙佳善在三姐妹中充老大，她一回來，與她一比,不由得讓人感嘆,妹妹就是妹妹，姐姐到底是姐姐。
    徐念安與趙桓熙悄悄咬耳朵，說雖還未見過大姐夫,但可以斷定,不管大姐夫這個(gè)將軍在外頭如何威風(fēng),在家里肯定還是要受大姐的管。
    趙桓熙笑著回道：“那豈不是和我一樣？”
    徐念安挑剔道：“盡會(huì)給自己臉上貼金,你在外頭哪里威風(fēng)了？”
    趙桓熙分辯道：“威風(fēng)著呢！縱現(xiàn)在已無官職傍身，在外頭那些與我同輩的，還不是都對(duì)我禮讓三分？”
    徐念安失笑,道：“那你倒還真是挺威風(fēng)的。”
    “說得這般敷衍,一看就不是真心的。”趙桓熙置氣。
    “那你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趙桓熙泄氣。
    “娘,娘,回哥兒搶我葫蘆。”
    小夫妻倆正說著悄悄話,那邊趙佳賢五歲的兒子泰哥兒哭天抹淚地跑進(jìn)來告狀道。
    大人們一聽,全都笑噴了。
    趙佳臻道：“泰哥兒,回哥兒才三歲,你還搶不過他么？”
    泰哥兒不說話,兩只小拳頭揉著眼睛在那兒嗷嗷哭。
    趙佳賢道：“找你舅舅，叫你舅舅收拾回哥兒去。”
    泰哥兒遂走到趙桓熙跟前，哭著道：“舅舅，回哥兒他搶我葫蘆嗚嗚嗚嗚……”
    趙桓熙站起身大聲道：“這還了得？別哭了，走，舅舅幫你把葫蘆搶回來。”說罷牽著他的小手往外頭走。
    過了片刻，院子里傳來趙佳臻的女兒筱姐兒的哭聲。
    殷夫人奇道：“不是去收拾回哥兒嗎？怎的是筱姐兒哭起來？”
    趙佳臻笑道：“待我去瞧瞧。”
    趙佳賢忙道：“你別動(dòng)了，我去瞧。”
    趙佳臻又有了兩個(gè)月的身子。
    不多時(shí)，趙佳賢抱著筱姐兒進(jìn)來，笑著對(duì)殷夫人道：“怪道回哥兒抓周時(shí)一手印章一手算盤，小家伙精得都快流油了。”
    趙佳懿聞言，甚感興趣地問道：“怎么說？”
    趙佳賢抱著筱姐兒坐下來，笑得直喘氣，道：“讓筱姐兒的乳娘說吧。”
    眾人都看筱姐兒的乳娘，那乳娘道：“回哥兒奪了泰哥兒的五彩葫蘆之后，就一直看著正房這邊，見熙三爺牽著泰哥兒出來了，他就把五彩葫蘆往我們筱姐兒手里一塞。熙三爺一看葫蘆在筱姐兒手中，就沒過來討要，說帶泰哥兒出去買糖葫蘆吃。回哥兒見熙三爺走了，又從筱姐兒手中將葫蘆拿了回去。筱姐兒玩得正好呢，冷不丁的葫蘆又被奪了去，可不就哭起來了？”
    眾人大笑。
    笑過之后，趙佳懿看著徐念安道：“回哥兒必是看出桓熙疼愛筱姐兒，才有了這塞葫蘆又奪回去之舉。小小年紀(jì)有此眼色和判斷，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徐念安用帕子揶了揶眼角笑出來的淚花，道：“大姑姐快別夸他了，先欺負(fù)表哥再欺負(fù)表妹，可把他能耐壞了，合該拖過來打一頓才是。他人呢？”
    趙佳賢道：“他說餓，乳娘要帶他來這里吃點(diǎn)心，他又不來，拖著他乳娘回慎徽院去了，估摸著是藏葫蘆去了，不然待會(huì)兒他爹回來發(fā)現(xiàn)葫蘆在他手上，可如何是好？”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
    “定然是了，他有個(gè)錦盒，專門用來私藏這些小東西，誰也不肯給。桓熙小時(shí)候也不似他這般，難不成真是因?yàn)閷偈螅韵矚g藏東西？”殷夫人道。
    趙佳臻樂不可支，道：“若是屬鼠就要藏東西，那屬龍豈不是要上天？佳賢家老三屬牛，不得了，以后要去犁地了！”
    這話一出，眾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趙佳懿此番帶著孩子回來，就不回宣州了，明年她夫婿也會(huì)調(diào)回京城。
    殷夫人很是高興，五個(gè)孩子，如今都在她身邊了。
    六月份，剛辦完萱姐兒的婚事，徐念安又被診出有孕。
    這一次不像懷回哥兒那般毫無反應(yīng)，晨起惡心，聞不得腥味兒，嗜酸嗜睡，什么反應(yīng)都來了。
    趙桓熙一瞧，火速給三歲的回哥兒聘了個(gè)啟蒙先生，不讓他整天圍著徐念安轉(zhuǎn)悠，自己則向書院告了整整十個(gè)月的長假。
    鹽梅先生很生氣，斥他道：“你內(nèi)人有孕你請長假做什么？你家又不是缺人伺候的寒門，需要你回去端茶還是遞水？明年你就要下場了，現(xiàn)在請十個(gè)月假？”
    趙桓熙作揖道：“先生，內(nèi)人有孕，是為我趙家傳宗接代，她百般辛苦，而我能做的，也只有陪伴她而已。家中雖有仆婢伺候，但她因身孕之故寢食難安，我人在書院，心中牽掛她，書也是讀不進(jìn)去的。我知道此時(shí)請長假會(huì)影響我明年科考，但，她在我心里，比科考重要。還請先生見諒。”
    他話說得如此坦誠，鹽梅先生縱想反對(duì)，也開不了口，最終長嘆一聲，準(zhǔn)了。
    趙桓熙歡歡喜喜地收拾了東西回家，把請假的事跟徐念安一說，徐念安直接一口茶噴在他的鞋上。
    “不許請這么長假，最多……最多我要生的前一個(gè)月和生完之后那一個(gè)月你可以請假。”她道。
    “我不，我要在家照顧你。”趙桓熙不依。
    “我不需要你照顧，你為了我耽誤課業(yè)，我不開心。”徐念安道。
    趙桓熙本想與她理論，一想她有孕在身，不能讓她生氣，于是話鋒一轉(zhuǎn)道：“那先不說此事，我有個(gè)東西要給你。”
    他從懷中拿出一個(gè)封皮空白的信封，遞給徐念安。
    徐念安狐疑地接過，從里頭抽出一張寫著她名字的店鋪契書來。
    “這是……”徐念安看他。
    趙桓熙眉梢微揚(yáng)，“我買給你的。”
    徐念安驚訝：“你哪來的銀子？”他們兩人的財(cái)產(chǎn)都在她手里。
    “五妹和先讀（余銘學(xué)的字）不是新開了個(gè)書畫鋪?zhàn)用矗课曳帕艘环嬙谒佔(zhàn)永锛馁u。半個(gè)月前賣出去了，賣了三千八百兩銀子，我給先讀他們?nèi)侔耸畠沙槌桑嘞碌木唾I了這間鋪?zhàn)印！壁w桓熙老實(shí)道。
    徐念安更驚訝了，“一幅畫三千八百兩？你的畫何時(shí)這般值錢了？”
    趙桓熙道：“前年我去遼東時(shí)，尚先生到十里亭送我，叫我畫一幅遼東的雪給他，讓他看看遼東的雪和京城的雪有何不同。我以廣寧的難民街做背景畫了一幅《初雪圖》寄給他，他稱贊說我無一處落筆是雪，卻又雪意凜然。他把我畫的這副《初雪圖》掛在了尚府的尺二堂中。眾人皆知尺二堂中都是他收集的珍品，于是安溪居士的名號(hào)竟也在丹青界有了一席之地。我原本不知道這件事，還是錢明告訴我說大相國寺那邊有人打著安溪居士的名號(hào)賣假畫，我才知道原來我的畫值錢了。”
    “你堂堂靖國公世孫，賣自己畫的畫，就不怕被人知曉了有損名聲么？”徐念安問他。
    趙桓熙道：“我一沒偷二沒搶，便是將來被人知道了安溪居士是我，也沒什么好怕的，最多不過是被人說一句貪財(cái)罷了。”他伸手握住徐念安的手，道：“只要是你喜歡的，我都要給你。”
    徐念安抿著笑道：“我更喜歡銀子，下次再賣了畫，直接把銀票給我好不好？”
    趙桓熙笑得眉眼生花，重重點(diǎn)頭：“好。”
    他看著徐念安笑瞇瞇地將店鋪契書收進(jìn)了柜子里，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試探問道：“那我可以留在家里照顧你嗎？”
    徐念安瞬間翻臉：“不可以！”
    趙桓熙：“……”
    他死皮賴臉求了一下午，無果。吃晚飯的時(shí)候，他看著一旁自己用銀匙努力挖飯的兒子，湊過去涎著臉問道：“回哥兒，你想不想爹爹天天在家陪著你？”
    小小年紀(jì)已是劍眉星目的男娃娃眨著濃密的長睫瞥了他一眼，腮幫子上沾著飯粒，無情地將小腦袋往旁邊一轉(zhuǎn)，拿后腦勺對(duì)著他，道：“不想。”
    趙桓熙：“……”三歲的孩子，氣性這么大合適嗎？不就給他找了個(gè)啟蒙先生嗎？
    他試圖緩和父子關(guān)系，柔聲勸道：“還在生爹爹的氣？讓你讀書識(shí)字，也是為你好啊。不然再過兩年，旁人會(huì)笑話你不識(shí)字的。”
    回哥兒回過臉來，蹙著小眉頭瞅著自己年輕貌美的爹說：“讀書這么好，你為什么要逃學(xué)？”
    趙桓熙：“我……我是為了照顧你母親。”
    回哥兒想了想，震驚地瞪大烏溜溜的眼睛，問道：“你要把明理姨姨和松韻姨姨她們都趕走？”
    “當(dāng)然不是。”
    “有明理姨姨和松韻姨姨她們在，還要你照顧娘親什么？”
    趙桓熙：“……”
    他認(rèn)真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有些懷疑三歲孩子真能有這么好的邏輯？該不是誰教的吧？
    想到這一點(diǎn)，他怨念地盯著徐念安。
    徐念安佯做沒瞧見，微笑著夾了一顆軟嫩彈牙的魚肉丸子，碎成四瓣放到回哥兒的碗里。
    趙桓熙第二天就被徐念安趕回了蒼瀾書院。
    鹽梅先生在課堂上看到羞眉臊眼的趙桓熙，先是瞪了他一眼，繼而胡須一翹，滿意地笑了。
    過了年，二月初三，徐念安誕下一女，玉雪可愛。
    趙桓熙欣喜若狂，每次從書院回來，都要把女兒從乳母那里抱過來一起睡。
    不知是怕壓到孩子故而睡得不沉，還是他下意識(shí)地不想嚇到孩子，和淳姐兒一起睡的夜晚，徐念安再未見他發(fā)過噩夢。
    淳姐兒會(huì)爬時(shí)，趙桓熙參加了秋闈，放榜時(shí)殷夫人不抱什么希望地派知一知二去看，結(jié)果兩人回來說三爺中了，最后一名。
    靖國公府大擺宴席。
    淳姐兒會(huì)走時(shí)，趙桓熙參加了春闈，放榜時(shí)，殷夫人帶著徐念安親自去看，又中了，還是最后一名。
    靖國公府又大擺宴席。
    每次揪著尾巴上榜，徐念安都懷疑上頭是不是看他在遼東之戰(zhàn)中殺賊有功故意給他放水？
    還沒開始殿試，趙桓熙就跟徐念安商量開了。
    “冬姐姐，趁著祖父身子還健朗，母親也還年輕，我?guī)闳ソ习伞！?br/>     “去江南？哪里？”徐念安有些意動(dòng)。
    “桐廬縣，我打聽到那里正好缺個(gè)縣令。桐廬縣有富春江，桐君山，聽說風(fēng)景很美。稍微走動(dòng)一下關(guān)系就能去的。”趙桓熙道。
    徐念安猶豫：“一去就是四年，孩子怎么辦？”
    趙桓熙道：“我都想好了。回哥兒留在家里，生活上有我母親照顧，學(xué)業(yè)上拜托文林，無需擔(dān)心。淳姐兒我們帶在身邊，讓她去見識(shí)一下江南的溫軟春光。你意下如何？”
    徐念安有些舍不得回哥兒。
    趙桓熙握住她的手道：“冬姐姐，以后我要繼承爵位，我們能天南地北自由自在的日子，許是只有這幾年了。刨去不知事的小時(shí)候，再刨去重任在肩的將來，我們能留給自己的時(shí)間，也只有這幾年而已。你若實(shí)在舍不得回哥兒，那我們把他也帶上，到那邊給他找個(gè)西席便是了。”
    徐念安斟酌再三，狠了狠心道：“罷了，就把他留在家中吧。”她和趙桓熙去外地上任，也不能只想著自己，總要給殷夫人也留個(gè)念想。只是，要委屈回哥兒四年見不著爹娘。
    小夫妻倆商議定了，趙桓熙背地里一番運(yùn)作，殿試過后，他果然就被授了桐廬縣縣令一職。
    圣旨下到靖國公府的那天，殷夫人猝不及防目瞪口呆，為趙桓熙不平道：“京城那么多衙門，為什么偏偏把你打發(fā)到外地去？你可是為朝廷立過大功的啊！”
    趙桓熙安慰她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皇上有此安排，說不定是為了鍛煉我呢？比起在京城的衙門里混資歷，我倒是更愿意去地方上為百姓做些實(shí)事。”
    殷夫人看著越來越沉穩(wěn)的兒子，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反對(duì)也無用，心焦道：“那孩子怎么辦？他們還這么小，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萬一水土不服可如何是好？”
    趙桓熙道：“回哥兒漸大了，當(dāng)以學(xué)業(yè)為重，我打算將他留在家中。淳姐兒我和念安帶著上任，桐君山上有名醫(yī)，娘無需太過擔(dān)心。”
    殷夫人唉聲嘆氣的，好在心愛的嫡長孫留下了，讓她心里多少有點(diǎn)支撐。
    幾日后，趙桓熙帶著家小離京上任，徐墨秀錢明他們又在十里亭給他送別。
    “家里無需擔(dān)心，我和陸兄自會(huì)照看的。”已是翰林院編修的徐墨秀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茍言笑，叮囑趙桓熙：“照看好我姐和淳姐兒。”
    趙桓熙點(diǎn)頭。
    “你倒好，往后四年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我還要在家受我爹娘管束。”錢明不無艷羨地說完，又眼饞地去徐念安懷里將淳姐兒抱過來，道：“小淳兒快讓伯父再抱抱，這一走四年抱不著了。小淳兒長大后嫁給歆哥哥好不好，到時(shí)候就不叫伯父了，叫爹。”
    “你想得美，淳姐兒長大了得是我陸家媳婦。”陸豐從錢明懷中將淳姐兒抱走。
    “說什么呢？什么你家媳婦他家媳婦的，有問過我這個(gè)做爹的同意不同意嗎？你，還你家的臭小子，誰也別想肖想我閨女。”趙桓熙將女兒從陸豐手里奪過來，抱在懷里伸手護(hù)著氣哼哼道。
    眾人已對(duì)他女兒奴的作態(tài)見怪不怪，說笑一番后，依依惜別。
    四月天氣，晴空碧藍(lán)，春風(fēng)和暖，綠楊?yuàn)A道。
    趙桓熙騎在馬上，一回頭，見馬車窗簾卷著，里頭一大一小兩張明艷的臉蛋都笑望著他。
    他心中溫暖地回以微笑。
    人生至此，夫復(fù)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