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入住索爾茲伯里[1]市的一家賓館。我旅途的第一天已經結束,總的說來,我不得不說我是相當滿意的。我早上出發的時間比原本計劃的要晚了幾乎一個鐘頭,盡管在八點前我就已經整理好了行裝,把一應用品全都裝進了那輛福特車。由于克萊門茨太太和那兩位姑娘本周也不在,我想我是非常強烈地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我一旦離開,達林頓府有可能就在本世紀里頭一次空無一人了——自從它建成之日起這可能也是頭一次。這種感覺非常怪異,也許正是為此我才耽擱了這么長時間,我在整個大宅里數度逡巡,最后再檢查一次,確認是否一切都已安置妥當。
當我終于把車子開動的時候,復雜的情感實在難以言喻。在起初二十分鐘的車程中,我很難說曾感受到絲毫的興奮或是期待之情。這無疑是由于,盡管我距離大宅越來越遠,周遭的景物卻并不陌生,至少還都是我曾經涉足的地方。我因為被我的職責禁錮在這座大宅里,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感覺自己極少外出旅行,不過這些年來,因為這種或是那種工作上的原因,我當然也難免會有各種各樣的短途出行,所以看來我對于周邊這些區域要遠比我臆想中熟悉得多。也正如我說的,當我迎著明媚的陽光朝伯克郡[2]的邊界開去時,我對于沿途鄉村景色的熟悉一再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不過,周圍的景物終于變得無法辨識了,我知道我已經跨出了之前所有的邊界。我曾聽人描述過這一時刻,當揚帆起航,當終于看不見陸地的輪廓時的心情。我想,人們經常描繪的有關這一刻內心當中不安與興奮混雜在一起的情感經驗,應該跟我開著福特車漸漸駛入陌生區域的心情非常相近吧。這種心情就是在我轉過一個彎道,發現自己駛上了一條環繞一座小山的盤山公路時襲上心頭的。我能感覺到我左側是壁立的陡坡,只不過由于路邊樹木叢生,繁茂的枝葉使我沒辦法看清罷了。那種我確實已經將達林頓府遠遠拋在后面的感覺陡然間涌上心頭,我得承認我還當真感到了一陣輕微的恐慌——這種感覺又因為擔心自己也許完全走錯了路而變本加厲,唯恐自己正南轅北轍地朝荒郊野外飛馳而去。這種恐慌只不過一閃而過,但卻讓我放慢了車速。即使在我已經確認自己并沒有走錯路以后,我仍舊感覺必須先將車子暫停一會兒,等把情況完全探明以后才能安心。
我決定從車上下來,伸展一下腿腳,剛來到車外,那種正位于半山腰的感覺就更其強烈了。在道路的一側,灌木叢和矮小的樹木陡直地上升,而在另一側,透過扶疏的枝葉,我能看到遠處的鄉野。
我相信自己已經沿著路邊走了一小段,不時透過林木的縫隙窺視,希望能找到一個更好的視野,正在這時,我聽到背后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到此為止,我想當然地以為就我一個人的,所以有些詫異地轉過身去。就在不遠處的公路對過,我能看到有一條人行小徑的入口,小道沿山勢向上,消失在灌木叢中。標志著小徑入口的一塊大石頭上,坐著個白頭發的瘦削男人,戴著頂布帽,正在抽一支煙斗。他又沖我喊了一聲,我雖然聽不清楚他說了些什么,但能看出他正向我招手示意我過去。我一時間還以為他是個流浪漢,然后才看清楚他就是個本地人,正在享受清新的空氣和夏日的陽光,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只是有些好奇,先生,”他在我走近時說道,“你的腿腳到底有多硬朗。”
“你說什么?”
那人指了指上山的小徑。“你的腿腳一定得非常硬朗,肺活量也得夠大,才能到那上面去。我呢,兩樣條件都不具備,所以我只能待在這兒。但如果我的身體條件再好一點的話,我就會爬到上面去坐著啦。那兒有一塊很不錯的小地方,還有一條長凳什么的。在整個英格蘭,你都甭想找到一處比那兒風景更好的地方啦?!?/p>
“如果你所言非虛,”我說,“我想我還是寧肯待在這兒。我碰巧正要進行一次駕車的遠游,期間有望欣賞到諸多絕佳的勝景。倘若還沒正式踏上旅途就已經見識到了最美的景色,那豈不是有些過于草率了嗎?”
那人似乎沒明白我的意思,因為他仍舊重復道:“你在整個英格蘭都甭想找到更美的景色啦。不過我告訴你,你的腿腳一定得非常硬朗,肺活量也得夠大才上得去?!比缓笏盅a充道:“我看,以你的年紀來說你的身體狀況還是很不錯的,先生。我得說,你是完全能爬上去的,沒有問題。我是說,就連我這樣的,碰到天氣好的時候都能上得去。”
我抬頭看了看那條小徑,確實很陡,而且高低不平。
“我跟你說,先生,你要是不上去看看,肯定會后悔的。再者說了,誰知道呢,也許再過上個一兩年就太晚了呢?!薄喈敶直傻毓粯贰白詈贸媚氵€行的時候上去看看。”
直到現在我才突然想到,那人當時這么說很有可能只不過是一種幽默的表達方式;也就是說,那只是一種善意的調侃??晌冶仨氄f,今天早上我只感覺他的表現實在是很無禮,不過也正是為了證明他那番暗示是多么愚蠢無稽,我才會賭氣登上那羊腸小徑的。
不管怎么說,我都非常高興我這么做了。當然,那段山路走得確是相當費力——不過我可以夸口的是,這并沒有真正難倒我——小徑沿著山勢曲曲折折地向上延伸了一百碼左右。隨后就到達了一小片空曠地,那個人說的無疑就是這個地方了。迎面擺了一條長凳——確實,展現在面前是綿延數英里、最令人嘆為觀止的鄉村勝景。
映入我眼簾的基本上就是一片片層層疊疊的田野,綿延不絕直到天際。地勢起伏平緩,每一塊田地都以樹籬和樹木為界。遠處的田野中有一些小點點,我猜想那應該是綿羊。在我右手邊,幾乎就在地平線上,我想我能看到一座教堂的方塔。
似那般站在那里感覺確是妙不可言,周遭夏日的天籟將你籠罩,和煦的微風輕拂你的面頰。我相信正是那時,看著那片風景的時候,我才第一次萌生了一種跟展現我面前的旅途相契合的心境。因為也正是在那時,對于我明知未來幾天即將展現在我面前讓我去盡情體驗的諸多有趣的經驗,我才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健康合理的興奮和期盼。而且確實,也正是在那時,我才下定決心,決不再為這趟旅途我交托給自己的工作任務而畏縮氣餒;我有信心處理好有關肯頓小姐和我們目前在人員配置規劃上所面臨的難題。
不過這都是今天早上的事兒了。今天傍晚,我在這家舒適的賓館里安頓下來,位置就在距索爾茲伯里市中心不遠的一條街上。據我看這是家相對簡樸的旅店,不過非常干凈,完全符合我的要求。老板娘大約四十歲出頭,由于法拉戴先生的那輛福特車,再加上我那身高品質的行頭,顯然把我當成了一位非常尊貴的上賓。今天下午——我是大約三點半到達索爾茲伯里的——當我在她的登記簿上填寫我的住址“達林頓府”時,我覺察到她看我的眼神中帶上了一絲惶恐,顯然是把我當成了某位住慣了里茲和多切斯特那類豪華飯店的士紳,擔心我一旦看到這里的客房就會怒沖沖地離開她的賓館。她告訴我前排朝向的客房中還有一間雙人房空著,不過她歡迎我以單人房的房價入住這間客房。
接著我就被領到了這個房間,在一天當中的那個時候,陽光正好將壁紙上的花卉紋樣照亮,看著讓人賞心悅目。房間里有兩張單人床,還有兩扇可以俯瞰街景的大窗。當我詢問浴室在哪里的時候,老板娘以膽怯的聲音回答說浴室就在我房間的對面,但要等晚餐過后才有熱水供應。我請她為我送一壺茶上來,她離開后,我又進一步檢查了一下這個房間。床很干凈,鋪得很齊整。屋角的洗臉池也很干凈。朝窗外望去,可以看到街道對面有一家面包店,櫥窗里陳列著各色糕點,還有一家藥店和理發店。再往前,還能看到這條街跨過了一座小小的圓拱橋,再往下延伸就是相對郊區的地段了。我在洗臉池里用冷水洗了洗臉和手,提提精神,然后就在靠窗的一把硬背椅子上坐下,等我要的茶送上來。
我想應該是在四點剛過不久的時候,我離開賓館,到索爾茲伯里的大街上去探個究竟。這里的街道寬闊而又通暢,賦予這個城市一種不可思議的開闊感,讓人真想就在溫暖和煦的陽光下,在大街上閑逛幾個鐘頭。此外,我還發現這個城市擁有很多迷人之處;我屢次發現自己漫步經過一排排可愛的舊圓木門臉兒的住房,或是翻過某一座架在流經這個城市的眾多溪流上面的步行小石橋。當然了,我并沒有忘記去參觀那座優美的大教堂,西蒙斯太太在她的著作中對這座大教堂可是贊譽有加。這座莊嚴的建筑并不難找,無論置身索爾茲伯里的什么地方,它那高聳的尖頂都清晰可見。確實,我在傍晚時分返回賓館的途中,好幾次扭頭回顧,而每一次都會欣賞到燦爛的夕陽在那巍峨的尖頂后面逐漸西沉的景象。
然而今夜一個人待在安靜的房間里,我發現這第一天的旅程真正在我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記的并不是索爾茲伯里大教堂,也不是這座城市任何其他的迷人景色,反倒是今天早上意外所見的那一片延綿起伏、美麗絕倫的英格蘭鄉村勝景?,F在,我很樂于相信其他的國家能夠奉獻出更為雄偉壯觀的景色。的確,我也在百科全書和《國家地理雜志》上看到過全球各個角落那令人屏息贊嘆的風光照片:氣勢磅礴的峽谷和瀑布,粗獷壯麗的崇山峻嶺。我當然從來都無緣親眼目睹這些奇景,但我還是有充分的信心不揣冒昧地斷言:英國那些最優美的風景——就像我今晨所見——擁有一種其他國家的風景所付之闕如的特質,盡管它們表面上看來或許更加具有戲劇性。我相信,這樣的一種特質會使英國的風景在任何客觀的觀察者眼中,都成為世界上給人印象最深、最令人滿意的景色,這種特質或許以“偉大”這個字眼來形容是最為貼切的。因為千真萬確,今天早上當我站在那個高崖上飽覽我面前的那片土地時,我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那種極為罕有卻又確定無疑的情感——那種只有置身于“偉大”面前才會產生的情感。我們將這片土地稱為我們的大不列顛,也許還有些人覺得這未免有些妄自尊大,但我卻敢于冒昧地直言,唯有我們國家的風景才配得上使用這個崇高的形容詞。
然而,這個“偉大”的確切含義到底是什么呢?它到底在哪里,或者體現在什么當中呢?我知道,這樣一個問題是要遠比我更為聰明的頭腦才能回答的,但如果一定要我斗膽一猜的話,我會說,使我們的國土之美顯得如此與眾不同的正在于它欠缺那種明顯的戲劇性或者奇崛的壯觀色彩。個中的關鍵就在于那種靜穆的優美,那種高貴的克制。就仿佛這片土地明知道自己的優美,知道自己的偉大,又感覺無須去彰顯,去招搖。相形之下,像非洲和美洲這樣的地方所呈現的景觀,雖然無疑是令人贊嘆激賞的,我敢肯定,正是因為它們這種毫無節制的自我標榜,在態度客觀的觀察者看來反倒會相形見絀。
這整個問題倒是跟這些年來在我們這個行當中曾引發諸多爭議的那個問題非常相似:怎樣才算得上一個“偉大的”管家?我還清楚地記得一天的工作結束后,我們圍坐在仆役大廳的爐火旁,針對這個話題長時間展開的那些愉快的討論。您應該注意到我說的是“怎樣”才算是一個偉大的管家,而不是“誰”:因為對于在我們這代人中是誰確立了本行業的標準,其實是沒有什么嚴重分歧的,也就是說,像沙勒維爾府的馬歇爾先生或是布萊德伍德的萊恩先生就是個中翹楚。如果您有幸得識這樣的人物,您無疑就會知道我所指的他們所擁有的特質到底是什么了。但您無疑也會明白,我為什么會說要對這種特質下一個確切的定義殊非易事了。
捎帶說一句,由于對此我又有了深一層的思考,恐怕也不能說在誰算得上是偉大的管家這一點上是毫無疑義的。更嚴密的說法應該是:至少在那些對此類問題具有真知灼見的專業人士中間,對這一點是沒有太大爭議的。當然啦,達林頓府的仆役大廳就像任何地方的仆役大廳一樣,必然要接受不同智力層次和認知水平的雇員,所以我記得曾有好多次我不得不緊咬嘴唇,才能容忍有些雇員——我不得不很遺憾地說,有時甚至是我自己屬下的員工——興奮不已地為比如說杰克·內伯斯之流的人物大唱贊歌。
我對于杰克·內伯斯先生并無任何成見,據我了解,他已在大戰中不幸陣亡。我提到他只是因為他是個典型的實例而已。在三十年代中期有那么兩三年的時間,內伯斯先生的大名似乎成為全國每一個仆役大廳里談論的熱門話題。如我之前所言,在達林頓府中亦復如此,許多隨侍主人來訪的雇員都會帶來內伯斯先生最新成就的傳聞,于是,我和格雷厄姆先生這樣的人也就只能萬般無奈地被迫聽著一則又一則有關他的趣聞軼事了。而這其中最令人懊惱的無過于,不得不親眼見證那些在其他方面堪稱正派得體的雇員們在講完每一段軼事之后,都要嘆贊不已地搖頭晃腦,發出這樣由衷的感嘆:“那位內伯斯先生,他可真是最棒的?!?/p>
說起來,我并不懷疑內伯斯先生擁有良好的組織才能;據我理解,他的確以引人矚目的方式主持、策劃過好幾次重大的社交盛會。但是在任何階段,他就從未曾達到過一位偉大管家的境界。我本該在他聲譽最隆之時說這番話的,正如我早該預料到的,他在出盡風頭不過短短的幾年之內很快就聲名掃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