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三辰殿陣法外, 一個守殿弟子在黑夜里站得筆直,另一個彎著腰,手抬起仿佛要驅逐腿上的小蟲, 然而古怪的是, 兩人一動不動, 繞在四周的螢蟲也停住不飛, 無風吹也無草動。
穿過不合時宜的桃林——
三辰殿中, 時間仿佛被凍結住, 古遙說了許久都不見外面天明。直到他困倦, 蜷縮著開始打哈欠, 閉了眼,容寂方才解除被禁錮的時間,收回領域。
守殿弟子手掌呼地落下,一巴掌拍在腿上,繼而站起撓撓癢,似乎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這晚過得特別慢。
不需要睡覺的容寂,便是一直抱著這只狐貍,從子時坐到了辰時,目視著將夜結束, 蟲鳴鳥叫, 露濕霜重, 日光流瀉至森然大殿。
古遙是在他懷中醒來的, 睜眼便看見他的雙眼。
“師哥, ”他爬到容寂肩膀上去,感覺好像睡了很長時間, 周身有靈力蘊養, 狐貍問他:“你一晚上沒睡么。”
容寂搖頭:“睡醒了。”
古遙似乎聽見本體那邊有人在喊他, 只得跳下來說:“那我要回去上課了,你若想我……”古遙正打算給他一個沒有用過的聯通寶鏡,奈何狐身沒有儲物項圈,抬起的爪子尷尬地落在自己的狐貍毛上,撓了兩下放下來,端正坐著說:“你若想我,我會知曉的。”
容寂目光垂落:“如何知曉?”
“我們妖也是有心的,如何不知?好了,”古遙默念無極千面訣,“我走了。”
心?
容寂摸了摸那塊屠仙石。
接著,小狐貍軟倒,被容寂用手接住。古遙再一睜眼,回了茅屋,誰也不知桌上熱騰騰的食盒是怎么來的,什么時候來的,分明自己一整夜都跟容寂待在一起。
屋外,有人喚他,古遙推門出去:“張梁。”
“沈遙大哥,我喚了你好久,”少年神色激動,從袖中掏出一白瓷瓶,遞給古遙,“這是我用升靈粉加蛇皮配制的藥粉,我試過了,雖不及大師傅的藥粉威力大,但我靈藥空間內的空空果,一夜之間都已開花,怕是這兩日就該結果熟透。”
“你真厲害,這么快就煉制出來了。”古遙照例聞了聞,若他養的小骨頭蛻下的蛇皮真有這種用處,那真是養了個寶貝。
張梁跟他交代用法,沖水混在土中,栽種前作肥料用最佳:“昨日還有人問我,還有沒有果子。”上次賣出余下四顆果,四人蛇沒見著,只得把空空果吃了。
青竹山每月只發兩顆難吃的辟谷丹,有些弟子難忍辟谷之苦,口腹之欲不是說戒就能戒的,于是自己做飯吃,奈何手藝不佳,勉為湊合。若要味道好的,就得下山去花靈石上酒樓,可一月就那么五百靈石,再無余錢填飽肚皮。
四人還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果子,又飽腹又解渴,甚至還有一半回靈丹的作用,吃完神清氣爽,靈氣回盈丹田。
若二十靈石買顆果來捉蛇,那不算貴,若是自己吃,還真有些舍不得。
“沈哥,我瞧二十靈石還是有些貴。若藥粉管用,之前兩月一熟,現在七日一熟,不過一月你我二人就能種出三百多顆空空果。”
這一算,就是六千靈石!二人一分,也就是一人三千,半年的月銀!
對普通醫修而言,賺錢方式便是煉丹帶下山賣,帶著望霄宗令牌,藥鋪丹坊的回收價略高一些。
回靈丹在丹坊買十靈石一顆,通常回收價格是五靈石。青竹山弟子煉制的丹藥更純,回收價是七靈石。或者交給青虹丹坊的長老,回收價卻更低,只值四靈石一顆。
——這家丹坊是為望霄宗外門弟子所設,價格公道,回靈丹、生血丹八靈石一顆,清蘊解毒丹十五靈石一顆。
因進城不便,大多時候,青竹山弟子煉藥后,自己用不著的,就拿去山腳青虹丹坊賣掉。
平日練習所制丹藥,用的是藥圃出產的靈草,弟子們也要用靈石去換。
若是單靠種藥煉丹,再賣給丹坊,算下來一個月也難賺到幾百靈石。
古遙順手從食盒里掏出一只肉包給他:“我有個主意。”
他接過道:“謝謝沈哥,這么早,你在哪里買的肉包?”
古遙沒有回答,一邊啃包子,一邊繼續自己方才的話題:“弟子們要捉蛇,要買我們的果子,若是銀石不足,便可用丹藥來換。比方說最簡單的回靈丹,鐘靈城丹坊收購價格七枚,我們也照價收,用三枚品質上佳的回靈丹,可換得一枚空空果,我再還他一枚靈石。”
“也就是說,”張梁聽懂了,“用丹藥換取空空果,我們再拿下山賣?”
雖是同宗弟子,但若是張梁站出,主動提出要幫大伙下山賣丹藥,將丹藥都交予他,想必沒有一個人會樂意。
若是這種以物易物的方式,弟子們不會心存警惕,加上他們回收價和鐘靈城丹坊一致,久而久之,也能形成產業鏈。
這種倒買倒賣的方式,是古遙在落日遺跡門口跟那黃牛學的。
“可……”張梁又想到了不妥之處,“回靈丹在丹坊的收購價為七靈石,我們拿去賣給丹坊也是七靈石,這不算是替人跑腿,一分不賺么?”
“你笨,”古遙雖算數不靈光,想這些事腦子卻轉得很快,“這怎么是一分不賺,我們的丹藥是用果子換的,不是靈石換的,就算是以七枚靈石的價格再賣給城中丹坊,也不虧錢,再說了,不賣給丹坊,也能去賣到黑市去,這是穩賺的生意。”
“沈哥去過黑市?”
“沒去過,我聽人說過,很多人蒙面在那里擺攤。”這是畢云天掌柜跟他說的,說他需要的東西,可能在黑市可以找到,就算找不到,也可以花錢在黑市懸賞。
不過古遙心里清楚,這種果子生意,一錘子買賣,等青竹山弟子發現買了果子也捉不到蛇,若是不喜歡吃空空果,也就不愿意花靈石或丹藥換取了。
古遙自己貪吃,所以喜歡,他沒把握讓其他弟子也舍得花靈石買,所以還是得讓外門劍修也買,這樣古遙賣到外面去,還可以說:“望霄宗弟子最愛,望霄宗特產空空果,二十靈石一顆,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上完控火課后,是藥草學,授課老師還是方長老,三個弟子坐成一排,古遙托著下巴,眼皮耷拉。他對藥草學的興趣不大,這還不如練劍呢。
封閉的課堂,四面墻都是抽拉的柜子,一格一格的,彌漫著草藥香。這堂課不以玉簡或醫術來教學,而是從第一個抽屜開始識藥。
方長老說:“等你們識完這房間全部藥材,聞見味道便能辨認,就可以開始學煉藥了。”
“第一格。”方長老使喚教學的長竹竿一敲,那一木格子便緩慢地飛了出來,飄在三個學生面前,其間是一株保存完好的銀藍色的細細藥草,他考校道:“這是什么,你們可知?”
坐在古遙身旁的十三歲弟子東年答:“回長老,這是銀環蘭。”
方長老點頭,問另一個弟子:“游四,說出銀環蘭的生長條件,如何采摘。”
“回長老,銀環蘭性寒,生長條件苛刻,通常只長在冰天雪地,需要等銀葉變藍方才可以采摘。”
“沈遙。”方長老竹竿輕點他面前的地,“說出銀環蘭的三種用途。”
可古遙依然一副走神模樣,“啊”了一聲。
方長老臉上胡須一顫,嚴厲道:“上課不用心聽課,你腦子在想些什么?!”
他下意識答:“想人。”
旁邊兩個小弟子才十三歲,聞言臉色漲紅,有些羞,方長老氣不打一處來:“難怪你昨日問我道侶,好哇,手伸出來!”
古遙望著他,弱弱地把手伸出。
竹竿狠狠拍下來,手心霎時紅透。方長老平日教育年紀小的弟子,便是如此,他抽了好幾下:“還走神嗎,還敢走神嗎?”
“不……不敢了。”古遙從未這樣正式的上過課,方長老下手比師哥狠得多,那竹竿約莫是一種法器,抽得他手掌發顫,火辣辣地疼,卻不敢反駁。
“東年,你告訴他,銀環草的用途。”
“是,這銀環草有解毒妙用,亦可成為一種制毒藥草,可以煉制清蘊丹,古靈丹,腐心丸。”
“沈遙,你記住了嗎?”
“嗯,記住了。”他低頭聞了聞這味藥的味道,對他而言,記住味道遠比記住形態更容易。
緊跟著便是辨認第二種、第三種草,整個藥房一共存了上萬種藥草,全部分辨一遭,恐怕要三四個月。
古遙大多不認識,有些在藥圃見過,他聞到味道便能說出來,至于用途,卻也是一知半解。
待格子抽到快一百格,古遙聞到了熟悉的氣味,搶答:“這個草我認識,可以釀酒,應該叫酒花?”
“什么釀酒,你腦子里除了吃就是色!”方長老被他氣壞了,“這是逍遙花!”
“可是……”古遙聞了又聞,篤定道,“以前我師祖,真的用這個來釀酒,用這個加其他的花,就可以釀成酒了。”
東年說:“逍遙花是一種低階草藥,復顏丹的一種原料,不值什么錢。”
“真的可以釀酒嘛……”古遙雖然自認沒錯,但也不再反駁,把旁人說的都記下來。旁邊兩個弟子雖然才十三歲,可能被收入青竹山,本領自是不一般,記性好,看過許多醫書,識草認草只是醫修的基礎能力。
“長老,”古遙估摸著時間不早了,忍不住問,“什么時候下課。”
“下課,你今日別想下課,留在藥房,把這幾味藥統統給我記熟!”
“我都記住啦,我聞一聞就知道是什么了。”
這怎么可能?方長老隨意抽出一格子:“你若答不出來,我罰你在藥房禁閉兩日!”
木格飄到古遙面前,他低頭一聞:“這是入虛草。”
“……你還真認識?!”
“我剛才有認真聽!”
方長老竹竿一點,再次點出一木格:“這是什么?”
“唔……臭臭的,蛇菰嗎。”他根本不看,只是低頭嗅一下,“毒草啦。”
方長老臉色一變,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一格又一格地抽出來考校他,古遙也答錯了幾次,他記得味道,但不一定能記得全部名稱,可饒是如此,也讓方長老覺得驚奇,嗅覺這樣靈?
要知道許多弟子,剛開始聞這么多藥材,鼻子早就有些失靈了。
所以剛開始,都是從形,顏色,味道,各個方面來判斷藥材,但古遙不一樣,他真是只靠味道來分辨,且分辨得很準確。
東年和游四更是震驚,二人是記名弟子,古遙是編外弟子,還比他們年紀大幾歲,雖說一起上課,但二人心里并不拿他當回事。現下才知曉,雖是編外弟子,卻也有些本事。
方長老只好點頭,宣布:“那下課吧,明日上課,我再考你,你若記不住,我還是要關你禁閉。”
“知道啦!”
古遙一溜煙沖了出去,御劍進內門,這次一個攔他的都沒有,統統見了他的那把破劍就放行。進內門時,他再一次碰見遛狐貍的隋忍,古遙停了下來,坐在飛劍上喊他:“隋長老。”
隋忍見他獨自一人,有些吃驚:“你怎么自己進來的?”
“我去見…宗主。楊長老忙碌,我不好總是麻煩她御劍載我,只能自己進來了。”
“難道他們說的,拿著尊上貼身令牌,入了劍尊眼的外門弟子,就是你啊?”
“應該是我?”古遙正要掏令牌,手卻腫得生疼。
隋忍見了,問他手怎么了。
“方才上課,被老師敲打了。”正因為打了他幾下,他后來聽得格外認真,不敢再走神,就算是想師哥,也是想那么一下,馬上回神。
“……你剛入門,這也是正常的,好好學習。”隋忍懷中抱著狐貍,從自己儲物戒中掏出一黑瓷瓶,“這是上好的生腐膏,我以前初學御劍摔得皮開肉綻,便是涂抹這個,如今對我也沒有什么用處,送與你吧。你抹在手心,一會兒便好。”
“…多謝隋長老!”古遙忍不住低頭聞了聞他身上的味道。也是有股狐貍毛的氣味,還有股青草的香味,像是剛從草場遛了狐貍下來。
二人沒有多聊,古遙進了玉屑山,守殿的弟子雖然交班了,但聽說沈遙昨夜進了三辰殿就沒有出來了,都以為他是不是死了,如今又見他來,不免有些糊涂,能從大殿出來而不被他們發覺的,也只有劍尊了。
這外門醫修,橫豎只是個結丹,還是個境界不穩剛剛結丹的修為,如何離開而不被發覺?
莫不是……劍尊送他回去的?
那陣法甚至不需要他們通報,自動在他面前就打開了。
古遙閃身進去:“師哥!”
對容寂漫長的生命而言,幾個時辰聽著應該是不難熬的,可今日卻分外難過,每一刻鐘,他都要看一眼天色,又看一眼他在做什么。
在認真上課。
學些東西是好事。
容寂去看了他幾次,又回來,摸了摸不會動的狐貍分-身。
殿外樹下置了茶桌,竹席,容寂便坐于竹席上,算了算時辰,知他來了,煎煮了一壺茶,準備了人間吃食,綿軟糕點,香氣四溢的鹵肉,晶瑩的糖山楂。
古遙收了劍,除去身上偽裝,跑他面前去。
三辰殿的日月同輝陣恢復原狀,日光暄妍,渡在他身上,平添了溫度。
“上完課了?”
“嗯,上完了,”古遙坐在他面前,伸出紅腫的手,“今日長老打了我,他跟你一樣,也愛打人手心。”
容寂捏住他的指尖。
方才他已然替他抵擋了幾下,不然怕是要皮開肉綻,而不只是皮肉紅腫。
古遙將生腐膏給他:“要抹這個,隋長老說,這個抹完就見效。”
“誰?”容寂沒有用生腐膏,只用自己的靈力覆蓋上去。
“隋忍長老,他是怒劍峰的弟子,是楊長老的朋友,我方才見到他,他人可真好,看見我手受傷了,送我生腐膏。”
容寂不動聲色地抬眼,眼黑如墨地盯著他。
手心一層薄薄的有些冰涼的靈力覆蓋,紅腫平了下去,露出原本的白皙,古遙一下不覺疼了,開口道:“我瞧隋忍長老是個不錯的人,我想問他做道侶,我身份低微,隋長老地位高修為高,他恐怕不樂意,師哥你是尊上,若你開口,興許他會同意。”
容寂蹙眉,臉若冰霜:“不許。”
“為何不許?”古遙望著他,“我也到了可以找道侶的年紀,我的功法你不知么,我練的是師祖傳我的歡喜禪,要與人同修。若你不喜隋長老,那你替我尋個合適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