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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小重山(三)

    y家的房子建在城市郊區(qū)的河谷邊。
    流暢起伏的地形宛如抖開的綢帶, 毛茸茸的矮草豐美, 掩藏在重重灌木中的,巨大的四葉風車正在慢速地轉(zhuǎn)動。
    這是一片生長肆意的濕地, 輪椅從狹窄的木棧道中穿行而過,兩邊茂密的蘆葦幾乎形成了搖曳的墻, 女孩走得很慢, 有風吹來, 將她麻花辮子上的發(fā)帶吹得揚起, 彎下腰的蘆葦送到她手邊。
    她伸手驚奇地撫摸著它們蓬松的白色草須, 好似撫摸一只小動物:“我見到了活的卡開蘆。”
    “是變種的日本葦。”
    y的母親研究動物學, 同時也是半個植物學家,她很喜歡蒔花弄草。雖然這個年紀的小孩對這些不會說話的生物不屑一顧, 但是此刻,當被蘆葦蕩柔滑的光線絲絲縷縷地搭在他前額的頭發(fā)上時,他沒有催促。
    女孩伸手握住了一根蘆葦,回過頭看看他。
    “它太大了, 不許摘。”y靠在輪椅靠背上蹙眉。
    蘆葦蕩中露出銅黃坡屋頂,油亮木格柵與玻璃幕墻的組合——一座極具田園牧歌意趣的現(xiàn)代別墅。女孩立在爬野花滿藤蔓的柵欄門前,背著一只旅行包, 仿佛主人野餐歸來的小女兒, 她的陽帽被人撿回來了,柔軟地戴在頭上,陽光下呈現(xiàn)出草莓淡奶油的顏色。
    橫條形的藍光從y臉上由上而下地掠過,院落的鐵門沉默半晌后, 發(fā)出沙啞機械的歡迎聲:“歡迎回來。”
    輪椅緩步而入,院子里有成堆的落葉,花圃的花草蔫死了一大片。
    藍光不知疲倦地掃到推著輪椅的一雙手上時,驟然頻閃起來:
    “警告!警告!非法入……”
    y面無表情地拿一把撿起的長柄傘準確地戳中了電子盒上的紅鈕,警報聲戛然而止。
    “你會把它弄壞的。”女孩踮起腳尖,伸手觸摸那被戳得陷進去的電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它拔了出來。
    “太難聽,像只鴨子在說話。”男孩低眉,將長柄傘插回灌木叢中,草葉中露出的小小彎鉤,像個惡劣的玩笑。
    “我?guī)湍阒劁浺粋€怎么樣?”她興奮地倒退著走進門,語氣輕快,“你覺得這個聲音如何?”她清清嗓子,用那婉轉(zhuǎn)的嗓音惟妙惟肖地模仿道,“‘歡迎回來’!”
    y眼皮都沒抬:“像只鸚鵡。”
    他進門時掃一眼她身上裙裝,下頜微抬:“藍毛的,也許是翠鳥。”
    “……”
    他合理懷疑她聽不懂罵人的話,因為她只是立在門邊,拿烏黑的眼睛注視著他,靜靜地微笑著,揚起的嘴角很甜。
    樓梯邊的墻上掛著一個德國男人的半身肖像,他穿著舊式軍裝佇立在紅色幕布之前,不茍言笑,眉目英俊硬挺,像是幅莊嚴的騎士油畫。
    那時候母親經(jīng)常在這幅肖像前駐足,嘲笑他像個納/粹。
    軍裝并不是父親的,據(jù)說是他祖父的祖父留下的傳家寶,那時的軍裝還有流蘇綬帶,精神、漂亮,不像現(xiàn)在,為了充分尊重人權,士兵甚至可以裹著毛絨毯子演練。
    女孩如今也站在這幅肖像之前,長久地側(cè)頭望著:“是你的爸爸嗎?”
    “我好像見過他。”她疑惑地說,“在……屏幕里。”
    “他是聯(lián)合政府旗下實驗室的工程師。”因為之前數(shù)據(jù)提取的項目,曾經(jīng)上過好幾次世界新聞,那是他曾經(jīng)最光鮮的時候。
    女孩“啊”地贊嘆一聲:“現(xiàn)在他在哪里?”
    y低下眼,漠然道:“死了。”
    “死了?”
    他好像煩了,單腳從輪椅上跳下來:“我渴了。”
    “喂!”女孩將掙扎的男孩子一把架起,半抱起來放在了沙發(fā)上,看似纖細的手臂,卻有巨大的力量。
    “你別動,我去幫你倒水。”她彎下腰朝他輕輕笑道。在醫(yī)院這幾天,她迅速地學會了一整套照顧病人的方法。
    此刻她幾乎同他鼻尖貼著鼻尖,額頭頂著額頭,這是一個哄小孩的姿態(tài)。y看得見她眼睛上一彎濃密的睫毛,讓人想起鳥雀柔韌的翅膀。
    現(xiàn)在鳥兒靈巧地一拍翅膀,飛走了。
    “廚房在走廊左邊。”他望著她的背影,提醒道。
    y實在是累極了,半躺在沙發(fā)上,對著手機口頭同班主任請假:“我骨折了。”他揉了揉短發(fā),從他指縫中鉆出的頭發(fā)仍然翹起,煩躁地說,“明天可能不能來學校,后天可能也不能來……”
    他看著閃爍的屏幕,停了好半天,咬緊后牙飛快道:“請把那個編程課題留給我,謝謝。”
    女孩端著玻璃杯里的熱水返回時,看到y(tǒng)趴在低矮的茶幾上飛快地寫著什么,他手里拿著一樣寶藍色的金屬物體,探測燈從她雙眼內(nèi)迸出,快速閃爍了一下,像是在拍照一樣。
    隨即她得到了結(jié)果,他手下按著——紙質(zhì)的筆記本,老祖宗的存留。
    “這是什么?”
    她側(cè)坐在了沙發(fā)邊,一眼掃過紙上的箭頭和代碼。
    y似乎沉浸在思路中,心不在焉地掃了一眼筆尾,“鋼筆。”
    金屬的菱形筆頭像是一把冷劍,這只寶藍色的金屬鋼筆出水并不順暢,時而啞了墨,只有一道劃痕留在紙上,筆尖頓住的地方,又淤積出一個小小的墨點,順著紙的紋理慢慢地洇開。
    半晌,男孩擰緊的眉頭松開,一連串字符從筆尖傾瀉而出,藍黑色的墨水在他寫圓潤的字母a時積蓄著,下一筆又被順開,留下的字跡深淺不一,像首有韻律的詩歌。
    好漂亮。
    她出神地看著,薄薄的一張紙上,阻塞不通的思路和條理清楚的推演被同時記錄著,這張發(fā)黃發(fā)脆的舊稿紙像一片歷史,不能輕易抹去任何痕跡。
    y放松地吐了口氣,輕輕合上筆蓋,一聲“啪”的脆響。
    “喜歡這個?”他不動聲色地將筆遞過去,端起水杯來一飲而盡,對于自己的玩物受到歆羨,感到有些得意。
    女孩撫摸著筆殼,看上去愛不釋手:“從哪兒來的?”
    “我媽媽的。”他說,“她說她小時候,每逢不開心,就拿它記一篇日記。”
    女孩拿起桌上的玻璃瓶子,里面只剩下了快要干涸的、藍黑色的液體的底子,里面漂浮著一些凝固的渣子。
    “小心些。”他的嘴唇埋在杯子里,偷眼看著她,聲音悶悶提醒道,“只剩半瓶了。”
    話音未落,他的眼睛猛瞪起來——她把手指伸進墨水瓶里攪了一攪。
    女孩低頭看著自己藍色的手指,粘稠的已經(jīng)生成沉淀的藍黑色液體,成分是鞣酸鐵。她嗅了嗅,馬上皺起鼻子,有一股特殊的刺鼻的味道。
    墨水沿她的手指滴落下來,在本子上綻開下小小一朵花。她忙伸手去擦,手指上沾染的墨水,弄得茶幾和本子上污跡斑斑,她五指張開朝向自己,無措地僵在空中,澄澈的眼神慌亂地看著他。
    y抱著臂,冷冷看著她:“給我弄干凈。”
    后面的事情,他不太記得了。那一天很累,他靠在沙發(fā)上,瞇著眼睛看她鼓著腮,拿著一張抽紙“噌噌”地擦著桌面,辮子跳動。跳著跳著,不知道什么時候他便睡熟了。
    睡醒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下午,空調(diào)的溫度舒服,他肚子上蓋了一條羊毛毯子,纏著繃帶的腿被小心地架在沙發(fā)扶手上,燈火通明的屋里傳來飯菜的香氣。
    某個瞬間,他以為自己在做夢。
    桌子被擦得干干凈凈,筆記本安然合攏,上面放著一片紙。男孩艱難地伸手夠到了他寫好的思路,瞇起眼睛舉在頭頂上看,上面多了一只翹起尾巴的、毛茸茸的黑貓,她滴下的、圓圓的一個墨點,變成了黑貓的眼睛。
    他撇了一下嘴角,將那張紙蓋在眉骨上,呼吸將它輕輕吹動。
    廚房的門打開,乒乒乓乓的聲音由遠及近,女孩背后跟著歡快起舞的掃地機器人、廚房助手、自動洗碗機和消毒柜,它們像是拱衛(wèi)她的士兵一樣親昵地列隊跟在她身后。
    “噓。”她扭過身,食指將抵在唇邊,雙眸一閃爍,那些家伙都安靜下來,嗡嗡運轉(zhuǎn)著回到了角落里站好。
    系著小熊圍裙的唇紅齒白的女孩輕手輕腳地摘下袖套,像是童話故事里的落難的公主。
    “嘿,y。”她彎下腰來,輕輕地將蓋在他臉上的那小片紙揭開,“吃飯了。”
    一直到晚飯結(jié)束,她都在時不時地摳著自己的手指。
    “給我看看你的手。”y終于忍不住拿筷子敲敲碗邊。
    伸到他面前的細細的手指被泡得皺巴巴的,微微發(fā)白,連指甲縫里的墨水都看不到了,他驚愕道:“你拿什么洗的手?”
    女孩看著他,不太確定道:“……次氯酸鈉。”
    “你傻嗎?”他猛地用力捏了捏那手指,還能感受到關節(jié)的脆和韌,他確信這是屬于人的手,沒有任何一個ai擁有仿真度這樣高的皮膚。
    可顯然,她沒有完整的代謝系統(tǒng),被化學物質(zhì)灼傷的皮膚,無法恢復。
    “因為……我要做飯了。”她的手指蜷了一下,似乎對他這樣的反應感到詫異,另一只手放在他頭上輕按了一下,“我不能用沾了鞣酸鐵的手觸摸食物,這樣會使你中毒。”
    雖然有點兒疼。
    “洗手不要用香皂以外的任何東西。”他警告地瞪了她一眼,飛快地扯過冰袋包裹住她的手指,從椅子上跳開,“自己捏著。”
    洗碗機嗡嗡地運營著。
    男孩鋪開筆記本,在紙上畫下了岔路口一樣的字母。
    “y”。
    女孩握著冰袋說:“這是你的名字。”
    在“y”之后,他又寫下一個字:“軼”。
    鋼筆的硬,同中文筆畫的撇、捺、頓,處處相合,這些筆畫是需要含著力氣的,一點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的銳氣從筆尖泄出。
    “這也是我的名字。”他將本子轉(zhuǎn)了個向,面對著她,沒有更多的解釋。
    女孩沒什么障礙地接受了,她接過紙,在上面寫起來。
    一個雅致的中文名字,她寫得不算熟練,字跡很稚嫩,橫豎分開,像是小孩子初練字的模樣。
    y辨認了片刻:“……蘇傾?”
    “是的。”她很高興地應答。
    他掩住眼里的詫異:“你是從誰實驗室跑出來的?”
    “我爸爸。”
    “爸爸是誰?”
    她的嘴唇微微撅起,同受了委屈而不高興的人類女孩別無二致,甚至更嬌氣一些:“爸爸就是爸爸。”
    y冷笑:“你丟了這些天,你爸爸怎么不來找你?”
    “爸爸死了。”她安靜地垂下濃密的睫毛。
    y只當她在說夢話。
    他應該查看一下她的系統(tǒng),但他今天很累,提不起任何興趣。
    他的兩只手舉著游戲機,蜷縮在沙發(fā)里快速地打著兵人游戲,這張小臉在殺戮時呈現(xiàn)出十足的冷淡。不一會兒,屏幕上再度顯示出“you win時,他的眼睛都未眨一下,只是無趣地將游戲機扔到一邊,又拿起了那張紙。
    “知道我為什么帶你回來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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