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爬進了浴缸里, 艱難地把水漏關閉, 雙手扒著浴缸邊緣。
浴缸里的水也被打開,很快蘇傾半個身子浸在了水里, 她的裙擺像海藻一樣飄蕩,頭發也打濕了。
她閉著眼睛, 水珠順著她的鼻尖、嘴唇流下去, 順著尖細的下巴匯流而下, 汩汩流進浴缸里, 砸出一個個水渦。
y堅持不懈地拿水澆著她的臉, 直到那紅色的警告字樣慢慢淡去, 最終消失。
他松了口氣,慢慢放下花灑, 甩了甩酸痛的手臂,感覺整件事相當荒誕。
蘇傾也這么覺得,蔫蔫地扒著浴缸沿口,身上讓水澆得狼狽不堪, 嘴還撅著,仿佛在說:“我再也不碰那鬼東西了。”
片刻后,也不知是誰帶的頭, 兩人一齊笑起來, y扶著洗手池邊緣,微微彎下腰去,笑得肚子都痛了。
蘇傾仰躺在浴缸里,邊笑邊用小腿胡亂撩著水玩, 弄得滿地都是水漬。
y把手上的水灑在她臉上,警告:“別玩了,快起來。”
蘇傾拿手臂擋了一下,撩了一捧水回擊,y毫無防備,瞬間被澆了一頭一臉,t恤濕了一大片,蘇傾露出了歉意的神色。
y低頭看了一眼那水漬,回頭一把抓起了花灑。
蘇傾審時度勢,美人魚一般轉了個向,靈巧地往浴缸尾端游,哪里快得過水柱?她從背后受到攻擊,辮子都被水柱打散了。
不一會演變成了一場大戰。
直到y踩在水泊里,氣喘吁吁地關掉了花灑,將它扔進了水池里,扶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地休戰:“快起來。”
她不能在水里泡太久,否則他不敢保證里面的電路板會不會有事。
蘇傾擔心的則是另一件事,她從浴缸中跨出來,掛著沉甸甸的濕淋淋的衣裳,蹲下身看他的腿:“你的膝蓋又疼了嗎?”
每逢雨天,抑或空氣里濕度大的時候時候,他的膝蓋處的舊傷都會爆發劇烈的疼痛,醫生也束手無策。
“不疼。”y像觸電般地縮回膝蓋去,躲開了她的手。
因為在她跨出來的剎那——他從緊繃的情緒中解放出來,忽然注意到她的衣裙濕淋淋地貼在身上,那從未示人的身體曲線一覽無余。
那是一具極其誘人的女性軀體,遮掩在半透明的水藍衣裙下,細掐的腰,纖長的腿,還有胸前山丘般的起伏,是浴水而生的阿芙洛狄忒,配合這一張明艷的的、奶白的臉頰,對一切男人有著最原始的沖擊力,而她自己毫無覺察。
蘇傾疑惑地仰起頭,隨即一條寬大的浴巾從上面蓋下來,蒙住了她的腦袋。
“快自己擦干。”他僵硬地丟下這么一句話便走出了浴室。
等蘇傾從浴巾里鉆出來,y已經不見了蹤影,浴室里一片狼藉,連遠處墻上的瓷磚上都迸濺著水珠。
她慢慢地起身,拆開了自己頭發,胡亂擦了擦,隨即開始打開烘干機,處理墻面和地板。
她赤足站在水泊里,心里生出一種別樣的滋味:就好像是剛才太熱鬧了,現在她才會在這片寂靜中感到一絲寂寥,這寂寥使她心里鼓漲漲的,就好像被雨水泡發的皺起的墻皮,她被這種滋味驚了一跳。
“干什么呢?”門讓人用力敲了兩下,她的胡思亂想被打斷了。
y站在門口,他的手臂伸進來,手上放著一疊干衣服,而他別著頭,看向門外,臉色因為惱怒而染上一層薄紅:“讓你把自己擦干,你管墻干什么?”
“為什么給我你的衣服?”濕淋淋的女孩天真地揪起一件衣服看,浴室的暖風開著,鏡子前騰起了一片霧,像是朦朧的蓬萊仙境。
奇怪的是,隨著他的再次出現,她感到那種寂寞情緒被瞬間清空了。
y幾乎被氣笑了:“你有衣服換嗎?”
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嚴重的問題。
蘇傾的生活資源是嚴重稀缺的,她身上這件衣服是她當年從實驗室帶出來的,特殊纖維制作的防護服,帶有小范圍的自凈功能,還可以保護她柔軟皮膚下的芯片不被干擾。
而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照顧了她整整七年的人來說,她甚至沒有穿過新衣服。
制作一件防護服,對他來說應該不算難不是嗎?他心底生出一種近乎刺痛的愧疚。
“還是你小時候的。”蘇傾喃喃。
他曾經穿這套衣服參加過初中的畢業典禮,僅穿過一次。那是他的第一套正裝,頭一次將那個小少年的臉襯得成熟冷峻,故而她對它很有印象。
“你想要現在的,那也有。”y面無表情地答她的話,“自己選。”
“還是這個吧。”蘇傾衡量了一下尺寸,喜悅地接受了這兩件衣服,反手拉下背后的拉鏈,一邊雪白的肩膀袒已經露了出來。
“等人走了再換衣服!”y倒吸一口冷氣,眉心一跳,衣服搭在水池邊上,“砰”地將門關上了。
蘇傾半干的的頭發挽起,在頭頂松散地梳成個髻,男孩子的襯衣和西褲簡潔,領口敞開一顆紐扣,露出半截漂亮的鎖骨,領子前掛著那只藍盈盈的溫度計。
這使得她呈現出一種完全不同的模樣,仿佛更加成熟,又好像變得更純凈稚嫩。
脫去防護服的關系,這兩日她在屋里無所事事地徘徊著,稍有些不安,尤其是當她在鏡子里看見自己陌生的模樣時。
而y拿去了她的裙子,拿了好多天,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直到一個周末的早晨,蘇傾將面包和牛奶送進y的房間。
“早上好,怎么還不起……”
她推門而入時,陽光傾瀉而下,散落在床上,將少年的短發照得發栗。他一反常態地坐在床上發呆,聽到門響,他的眼神一閃,蒼白的臉頰瞬間漲紅充血。
她走近時,赫然看見床單上的痕跡。
“誰許你進來的?”y面紅耳赤地扯過被子蓋住腿根,“快出去。”
蘇傾笑著朝他靠近,柔聲安撫道:“不用害怕,青少年的正常現象,一般發生在14歲以后,這標志著你已經進入了青春期……”
“誰害怕了!”y咬牙切齒地從床上蹦了起來,將被子朝腰間胡亂一圍,大部分拖在了地上,他惡狠狠地抓住著她的細弱的肩膀,將她推到了門外。
門“哐當”一聲閉上了。
蘇傾“當當”地敲著門,細細地說:“嘿y,我幫你換床單……”
回應她的是一聲咆哮:“不用你管!”
蘇傾轉了個向,鼓著腮幫子慢慢地朝廚房去了。
一面走一面默默地在數據庫里搜尋書單。
“多吃含鋅和含精氨酸的食物,有利于□□官的正常發育。”
水池里女孩的手按著一只牡蠣洗刷著,她低垂著睫毛,捏起牡蠣殼來對著光看了一看,那殼子發出漂亮的珍珠般的顏色,她笑了笑,隨即將它小心地放進了鍋里。
洗碗機、消毒柜嗡嗡作響,她哼著輕柔的曲調,纖細的手指一板一眼地剝著小核桃,看上去毫無憂愁。
y穿著夏天的短褲站在地板上,風將窗簾微微掀動,初秋冷清的空氣灌入他的褲腳。
地板干凈得發亮,投映出少年模糊的、筆直而修長的腿。
他單手拎起工作臺上那條天藍色的裙子,冷冷地瞧了兩眼,隨即撂下它,拿起桌上的三明治大口咬著,仰頭將牛奶一飲而盡。
他拿手指轉著空空的玻璃杯子,冷哼著想,都怪你。
都怪你,你的新衣服沒有了。
畢業前夕,家里迎來了這么多年來的第一批客人。
事實上,這是群不速之客。
那天y放學回來時,被屋里的喧鬧聲嚇了一跳,隨即他看見客廳的沙發、地板,甚至廚房門口,都被他熟悉的高中男生女生的面孔占領,像一場噩夢一樣。
他們手上端著飲料,面前放著裝甜點的碟子,吵吵鬧鬧,笑嘻嘻地齊聲道:“surprise!”
“誰讓你們來的?”他默了兩秒,沉下了臉。
那一刻,他心里有種強烈的,近乎慌亂的被入侵感。
隨后廚房的門被打開,那個熟悉的人影穿著小熊圍裙,鼻尖上還蹭著一點面粉。
她手里被兩個托盤占滿,托盤里堆滿了精致的小蛋糕,興奮得面頰紅撲撲的:“還想吃什么嗎?我去做!”
甫一出來,就被客廳里的孩子們團團圍住了。
“太棒了吧!還有蛋糕。”
“我要黑森林,謝謝姐姐。”
秋原側坐在沙發扶手上,兩腿晃蕩著,壞笑著朝y吹一聲口哨:“有個這么漂亮的姐姐,怎么藏著掖著。”
“y。”蘇傾在y變了臉色之前喊了他一聲,她的眼睛里滿是快樂,仿佛真是他的家人,以招待他的同學為樂,“叫你的朋友們一起吃飯了。”
“知道了。”他面上所有的戾氣煙消云散,垂下眼簾,悶悶應了一聲。
這個可坐二十人的長條大餐桌第一次排上用場,上面堆滿了精致的吃食,有碳燒牛排,法式蝸牛,也有中國傳統的糖醋鯉魚,紅燒排骨,甚至在蘇傾的默許下開了一瓶紅酒,好在這些年輕的孩子們并沒有起疑,只是沉浸在巨大的興奮中,不住地贊許蘇傾的廚藝好。
“y,你真幸福。”叫小西的女生笑著說開玩笑,“把你姐姐送給我好不好?”
男生也說:“是啊,沒想到你在家里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升入高中后,孩子們的眼界變寬,心理也更加成熟,y再也沒有因為腿的緣故被孤立或嘲笑。相反,他的孤僻和寡言,在青春期的孩子們看來,是個性和帥氣的表現,他也因此而獲得了許多人的簇擁。
他的確不反感這樣的熱鬧,但這種熱鬧和家里的寂靜,好像向來涇渭分明,而今天,這中間的界限被徹底打破了,他直到現在還有些恍惚。
y悶頭吃著飯,忽而瞥見秋原的位置空了,他條件反射地扭頭向廚房看去,透過磨砂玻璃,看見了影影綽綽的兩個人影。
日本男孩很瘦,腰細腿長,穿著一件跨欄背心,松垮垮的褲子上懸著一根金屬細鏈,雙手揣在口袋里,正在不緊不慢地聊著“美軍的飛機”“搖滾的起源”還有“棒球應該怎么打”。
他剃著利落的平頭,面容干凈,聲音悅耳,言語很幽默,正在烘烤蛋撻的女孩聽得全神貫注,摘下厚重的隔熱手套,用那雙天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我不會打棒球。”
秋原笑道:“我可以教你。”
“真的嗎?”
“當然了。我隨時在學校。”他低頭掃她一眼,真誠地微笑道,“你的麻花辮很可愛。”
蘇傾則摸了摸自己兩邊的辮子,露出個愉悅的笑渦來。
“當當。”門被人屈起指頭用力敲了兩下,秋原回過頭,y站在廚房門口,頂燈落在他漆黑的發上,朝他揚起下巴:“你先出來,我有點事跟她說。”
秋原走了。蘇傾將蛋撻裝盤,等了許久,也沒等到聲音,疑惑地回頭一看,y倚在廚房門框上,側身正抽煙。
“你不是有事跟我說嗎?”
y看著她默了一會兒,絲毫沒有走近的意思,依舊只是靠在門框上,遠遠地瞧著她,沒好氣地輕撣煙灰:“做你的飯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