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掛了電話, 嘆了口氣, 在她腰上恨恨地輕掐了一下,蘇傾一直笑著, 倒好像他是在撓癢癢。他背對她打領帶,說話很快, 頗有些負氣:“下次我可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半晌等不到回應, y回過頭, 蘇傾正在在專注地往他的電腦包里塞著一只包好的魚子醬三明治。
    他把她拽開, 把三明治塞進去, 用力拉上拉鏈, 隨即把包背在身上,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去, 似乎在生悶氣。
    “嘿y,聽說你在研究一個很棒的游戲。”小機器人一路追著他走,邊走邊回頭同他說話,“虛擬現實對不對?構建一個世界是很龐大的工程, 背景和細節的推敲,需要很多人付出很大的工作量。”
    她的聲音柔軟,一口氣說了好長一段話, 他聽出來這是在哄他, 板著臉瞧了她一眼,目光里卻浮現了柔和的意味。
    “這是y的第二個作品——第一個是‘浮島’對不對,”她笑著,“預售額超兩千萬, 實際銷售額三個月內過億,官方網站上十萬玩家的評分高達8.0,這說明y在游戲設計方面很有天賦,我很期待你第二個作品的完成。”
    “你真的很期待嗎?”他把手放在冰涼的門把手上。
    蘇傾用力點了點頭。隨后她說:“你還記不得國立中學的入學誓詞?”
    “國立中學?”y想了好長時間才從塵封的角落里把他年少時的入學誓詞刨出來,“‘學習時刻苦學習……’”
    蘇傾飛快地接下去:“‘學習時刻苦學習,工作時努力工作,結婚后熱愛家庭,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圓滿地度過。’”
    “我總會在家等你的,我是最可調和的一部分。”她輕快地拍拍他的電腦包,“但我希望y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不留下遺憾。”
    y望著她,沉默了片刻。
    他驀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不僅僅是他寵愛的小女朋友,他捧在掌心的人,同時也是陪伴他長大,給予他啟蒙教育的、影響了他價值觀的女性。
    無數大部頭躺在她的數據庫里。她擁有取之不盡的可調閱的知識,但這個混沌的女孩卻沒能形成明晰的意識或尖銳的觀點,她只是在混沌中依憑坦誠的赤子之心活著。她愛一切美的,好的,呵護著最簡單樸素的生物節律,擁抱和深愛著她喜歡的每一個人,如此稚拙而順理成章。
    他俯身抱了抱蘇傾,蘇傾也抱住他。
    “我現在給你加固芯片。”他將下巴擱在她肩膀上,閉了閉眼睛。
    “不用。”蘇傾揉了揉他的頭發,“我這兩天不會出門——在路上記得吃三明治,魚子醬不能保存太久。”
    他們在院落里告別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蘇傾回到房子里去。她沒有殺掉那兩條小鯽魚,而是在池子里放滿了水,將它們養了起來。
    “學長,你在想什么?”薇安立在y身旁,看著他一言不發地敲了二十分鐘鍵盤,忍不住插了一句。
    她的在校成績很好,但學生作業和實際項目畢竟有不小的差距。一個被忽視的小錯漏就讓她在坐機器前調試了一天,偏她不信邪,除了找y決不肯求助于人,一直耗到現在,衣服沒換,飯也沒吃,垂頭喪氣,多少有些狼狽。
    y邊打代碼邊冷著臉道:“我在考慮這個項目做完,就接受聯合政府實驗室的邀請。”
    “別呀。”薇安忙阻攔,她撩了一下那頭保養得宜的長發,悶悶地說,“你以為到那邊就不用加班了嗎?把身體賣給國家,那就由不得你自己說了算,甚至還不如游戲部。”
    她想起y父母的事情,明白他在開玩笑,心下稍安:“那邊的實驗都是碎片化的,什么有用做什么;我們不一樣,我們可是新世界的創造者,是上帝,是主宰。”
    她的語氣里含著難掩的驕傲。
    y漫不經心地聽著,看了一遍她的成果,那是個初學者非常容易犯的錯誤,最容易出現這個問題的就是自視甚高、習慣自我探索、不重視好習慣的編程愛好者,包括當時的他。
    當時,蘇傾用一百關的兵人游戲機,才幫他在年少時期永遠地記住了這個教訓。
    他點點屏幕:“記得這個問題我給你講過兩遍。”
    薇安臉上十分窘迫,她咬著牙說:“我……真的不記得了,請再指點我一遍。”
    y冷笑了一聲,向后靠在辦公椅背上,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不想指點。”
    薇安知道他在犯渾。
    可是他耍脾氣的模樣和平時又不一樣,就像潘多拉魔盒,不知道觸碰哪個機關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她一點也不生氣,甚至隱隱覺得有些新奇——這比漠視她、不理她鮮活得多。
    y從不像那些精致的紳士,他毫不避諱地像喝中藥一樣灌完了一杯咖啡,椅子吱地向前一拉:“我最后給你講一遍……”
    當他回頭發現薇正看著他的臉發呆時,忍不住叩了叩桌子:“不聽可以走了。”
    薇安捋了一下滑落到臉側的長發,那雙漂亮的眼睛不太自在地眨了眨:“聽。”
    夜色靜靜地流淌,辦公室的空調仍在運轉,冷氣彌漫,空氣中只鍵盤的接觸聲,
    薇安辦公室的門敞開著,y在隔壁加班寫補丁,有時會過來,從背后看看她的運行情況,遇到錯誤就指出來,沒什么問題就悄無聲息地走開。
    她挺直脊背,困意全無,覺得連這通宵工作的夜晚也變得格外有紀念意義。
    接近凌晨四點時,百葉窗外曦光初現。一杯紙杯裝咖啡放在她的辦公桌上。
    薇安訝異地回過頭去,y立在她的椅子背后,單手扶著她的椅背,一邊灌咖啡一邊掃視她的屏幕。
    “差不多了,收尾吧。”他仰頭喝完最后一口,薇安比他想象中更負責一些,無論如何他對一個高效率的組員還算滿意。
    薇安關閉設備,捧著咖啡默了一會兒,竟然扭過頭,頂著那一臉花了的妝面,真誠地對他說:“學長,我覺得你還是挺負責任的。”
    y垂著眼晃著空杯:“誰是你學長?”
    薇安的心情很好,明艷的笑容綻放在她的臉上,并不在意受到冷遇:“馬上就是驗收會議了,到時我爸爸會參加。”
    她停了停,看向了他,眼里因期許而微微閃著光澤:“到時候,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凌晨的電視節目很少,午夜新聞滾動播放著:“自十一月起,十年前投放的盡百臺sp機器人已有百分之八十召回入庫,但仍有少數下落不明。”
    蘇傾洗過澡,坐在沙發上給清潔機器人灌消毒劑,無意間抬起頭來。
    客廳里甚至沒有開燈,嵌入式電視的幽幽藍光閃爍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看到屏幕上出現了旋轉的攝像頭,以及那天她在超市見到的機械臂和金屬彎鉤。
    “各區致力于通過更嚴格的身份識別技術追蹤sp機器人及其他高仿機器人,對不配合搜查的機器人進行強制銷毀。”
    屏幕切了四個監控錄像視角,冰冷的技術彎鉤狠狠插進正在走路的男人或女人的胸口或大腿,但并沒有血冒出。
    什么東西被取出他們的身體,隨后他們停止了掙扎,他們的頭蓋骨被掀開,皮膚像包裝紙一樣被揭下,剩余的金屬骨骼像是鐵皮易拉罐,被巨大的機械臂拍扁壓平,反投收入倉庫內。
    粘稠的消毒劑從她指尖溢出來,混雜著刺鼻的果香,她抽出紙巾擦了擦,怔怔地盯著屏幕。
    “sp機器可能的感情覺醒,已經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后果。例如,東北區一名病危老人堅持要將遺產留給機器人。”
    “我母親有阿茲海默癥!”老人的兒子氣憤地控訴著,“我們的工作很忙,為了讓他得到更好的照顧,我們訂購了sp機器人照顧他,但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后果,現在我媽媽認為那臺機器是他的兒子,見到我就用果醬瓶打我。”
    “八年前,我們的獨生女因白血病離世。”女人不住用手掌抹著眼淚,“為了快速走出傷痛,我們訂購了一臺sp機器人陪伴我和丈夫,她確實為我們的生活帶來了歡聲笑語。”
    她的眼里迸射出幽怨的光:“可是,經過醫生檢測,我們有機會嘗試通過試管嬰兒再生一個孩子,雖然很艱難,但總歸有希望。可是我的丈夫——他真的將機器玩偶當做我們的女兒,他抱著她,一再拒絕我的請求,還問我‘愛麗絲,我們一家三口這樣不是很好嗎?’我相信這都是機器人的錯。”
    “在訂婚宴上,我的女兒穿著婚紗逃了婚。”接受采訪的母親的眼袋明顯,臉色蒼白,“打死我也不會想到,這是因為我們家里的機器人管家勾引了她。”
    “說句實話,”這位母親面色復雜地說,“我相信sp機器人有足夠的功能讓她快活,但我認為那絕不是她應有的歸宿,她應該至少生一個孩子。這是公民對社會的貢獻,也是我們家庭的希望。”
    蘇傾枕著手臂蜷縮在沙發上,散落的長發搭在臂彎里,露出一截雪白的,可憐的脖頸。
    她的雙眼緊閉,渾身不住地顫抖著。這并不是因為困倦而自然入睡,體溫過低時她會自動進入休眠狀態。
    ——誰也不知道為什么看個新聞也能讓她的體溫驟降,也許是恒溫系統紊亂了。而這次的休眠并不順利,一個接一個噩夢接踵而來。一會兒夢見自己的芯片被取出來,皮膚被劃開剝下來,骨骼被拍成了易拉罐扔進垃圾堆里,一會兒夢見無數張嘴一張一合,無情而憤恨地控訴著。
    ——這是誘拐,欺騙,勾引……九歲起……還是個孩子……從沒接觸過社會……
    ——都是機器人的錯……他應該結婚……應該……孩子……公民……義務……法律不會允許……
    ——危害……道德……倫理……應該召回……應該銷毀……徹底銷毀……
    “爸爸。”她在劇烈的顫抖中毫無意識地呢喃著,“y。”
    她的手臂艱難地前伸,猛地撞到了清潔機器人,清潔機器人“咔咔”地響動著,向后退去,又在沙發上向前進,小刷子在她青白的手背上“唰唰”地左右掃了起來。
    “是夢。”蘇傾趴著,指尖微收,“……是夢。”
    她終于掙扎著坐了起來,身體仍然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她將下巴抵在膝蓋上,鬢邊已汗濕,濕漉漉的長睫下的眼里滿是茫然的水光。
    客廳的燈一片昏暗,她甚至在茫然無措中聯通了y的電話,不過通話聲響起的瞬間,馬上將她驚醒了。
    她立即將電話撤回。扭頭看向了無星無月的黑,現在正是半夜里。人類正在深眠的半夜里。
    “我……沒事。”她用手背把不住滾落的眼淚抹去,整張臉都抹得濕漉漉的,她終于鎮定下來,一雙眼睛烏黑,顫抖著手關閉了張牙舞爪的電視。
    好的,很順利,一切終于安靜了。
    “好的,我現在站起來。”她慢慢地站了起來,頭重腳輕地小心地走了兩步,穩穩的,隨后一頭栽倒在地板上。
    清潔機器人駭得立了起來,停止了運作。
    這次不是因為疼痛腿軟,是因為先前她的平衡器被摔裂了。她枕著一頭微卷的長發,在地板上艱難地翻了個身,臉色呈現出反常的暈紅,很像是人類的高熱。
    好在晨曦初綻時,她總算從這種可怕的無意識的昏睡中醒過來,晃了晃腦袋,好像一切正常了。
    她壓著裙擺,在地板上靜坐著發呆,忽然想起什么,爬起來走向廚房。
    她的胯骨還在發痛,走起來吱扭吱扭直響,她邊走邊揉了揉自己的臀。
    兩只鯽魚還在池子里慢吞吞地游著,偶爾有幾個泡泡浮上來。蘇傾掰了些面包屑撒進去,鯽魚在水里張開嘴巴,爭搶著吃著。
    她俯身趴在水池邊饒有興致地喂了一會兒,終于在曦光初綻中微笑起來。</br>作者有話要說:  距離矛盾核心章也還得1-2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