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不知道她是如何來到地下室的, 她沒有依據任何照明, 沿著老舊的樓梯一直往下走,越向下光線越少。最后她整個身子沒入了黑暗里, 同時也到達了底端。
    上午的時候,她一反常態地請求同y一起去, y則堅持將她留在家里。
    “游戲部有點事情要辦, 是最后一次。”他摸了摸她的頭發, “我保證在晚飯前回來。”
    他走之前, 支起長柄傘, 滴滴地將門口的感應系統的警戒程度調整成了一級警戒。
    “蘇傾——”y邊按電鈕邊漫不經心地叫她, “小兔子在家,不能隨便給人開門, 這個你知道吧。”
    她說:“我知道的。”
    他“嗯”了一聲,沖她擺擺手,拉開車門,車子向后倒, 又向前去,輪胎摩擦著地面,尖銳的橡膠皮的呻/吟。
    她跑了幾步追下來, 半穿的鞋子吧嗒吧嗒的, 像是穿了雙響聲清脆的木屐,她一直追到車窗前,皮膚都冒出熱氣:“鰻魚飯,還是金槍魚壽司?”
    y說:“炒米飯。”
    車子“嗚”地一聲猛地向前開去, 巨大的引擎聲消失在搖擺的蘆葦深處。
    蘇傾立在黑暗中,脊背貼著冰冷的金屬書架,“嚓”地一下,打火機在她手中點燃。一團搖曳的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釉。
    她借著這光翻動《匹諾曹》,銅版紙書發出清脆的聲音,這響聲很硬,紙書有種特殊的印刷的刺鼻味道。故事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插畫點染的每一筆背景,她都爛熟于心。
    快速翻到最后一頁之后,她合上書,將它輕輕擱在了書架上。
    她彎下腰去,從書架下層的書冊中咯咯吱吱地摳出一盒紙煙——她一向知道y在哪兒藏煙。
    她將盒子打開,取了一支含進嘴里。
    “總有一次,總要有一次。”她將打火機移過來,堅持點燃了它。“warning”的紅色警報閃爍著響起,同時她的眼淚也安靜地落下。
    “火災警報!火災警報!”
    她用手拉住暑假,阻止身體尋找水源的行為,在警報聲中報復式地用力呼吸著。
    她體味不到多巴胺分泌的快樂,煙霧涌入只剩下純粹的尖銳的刺激。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滾落下來,在地上濺開一朵朵塵埃的花:“原來是苦的呀。”她心里想,“不好抽。”
    “我想你們應該沒有權力在拿到證據前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y的臉色冷淡下來。
    警察朝他走近了一步,他身后甫所有人都跟著逼近一步,y聽見他們褲腰里原始的鐐銬的響聲:“請您理解,這不是逮捕,只是調查。”
    “呦,童警長?”斜剌里一個聲音插進來,皮鞋的聲音由遠及近。
    “陳部長?”警察詫異地回頭,伸出的手被兩鬢斑白的商人親切地握住。
    “你好你好,幸會幸會。”陳部長握住了他的手,他一笑,眼角紋全部蔓延開,“金部長身體安好?”
    “非常好……”警長有些猶疑,安全部部長,同時也是警察機關的直接領導人,據說和眼前這位陳部長關系非常親密。
    除此之外,陳部長在政府要員中也有特殊的分量,是個不得不忌憚的人物,
    “聽說你們要調查y?”他慈愛地拍了拍y的肩膀,這親昵的動作昭顯著他們之間的關系非比尋常,“我想這里面有些誤會。y跟小女工作、生活都在一處,如果他利用實驗室的設備做違禁實驗,我們會發現不了?別說我不同意,薇安首先就不能容忍。”
    警長即刻遲疑了,目光由y身上又轉到了陳部長身上:“怎么,安德烈斯先生他……”
    陳部長說:“不瞞您說,y同小女正在交往,只是還沒有等合適的機會對外公布。”
    “事情棘手了。”站在后面的兩個警察嬉笑道,“瞧見了嗎?是陳部長的乘龍快婿。”
    “你猜今天我們能順利把人帶走嗎?”
    “我猜不行。”
    “賭一塊錢?”
    “噓……”前面傳來了警告的聲音。
    徹底安靜了。
    警長怔了一下,打了個哈哈:“那真是恭喜。”
    陳部長身子前傾,笑道:“應該還沒有證據表明監控里的女孩同y有什么直接關系吧?”
    “還沒有,但是——”警長又看了y一眼,后者的臉色不知為什么不大好看,“可能要等搜查過住宅才知道。”
    “這沒問題,等文件下來我們一定配合。”陳部長態度很好,“你們今天可以先搜查一下y的辦公室和實驗室……”
    “不必了,不必了。”警察忙擺擺手,終于被這軟釘子徹底擊潰了,“關于這件事,我們還是先回去請示一下金部長的意思再做處理。”
    隨即他向y點頭致歉:“叨擾了。”
    “慢走。”陳部長將他們送到了電梯門口,還教秘書拿來了新游戲的禮品周邊,給每個警察發了一袋。
    電梯下落的同時,陳部長臉上親切的笑容慢慢收斂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玻璃電梯的閘門,眼神甚至有些陰鷙。
    y將他的手從肩上取下來:“多謝部長為我解圍。”他平靜地撣撣肩膀,“明天之前我會把辭職信遞到您的郵箱。”
    “你鬧什么?”陳部長壓低聲音警告,“后天是游戲發行的日子,這個時候離職,你想讓游戲部掛在頭版頭條?!”
    “您先把消息壓著。如果后期我的事情再起波瀾,游戲部拿這份辭職信同我劃清界限,算是報答您的知遇之恩。”
    “劃清界限。”陳部長冷笑了一身,“我剛才說你跟薇安在一起,你想讓他們當我說話是放屁嗎?”走廊上的員工來來往往,他的臉色沉下來,“到我辦公室來談。”
    陳部長在前面走進辦公室,y反身閉上門:“是誰放的視頻?”
    陳部長坐在巨大的豎幅鶴瑞圖前一把紅木椅子上:“聯合政府發言人是從兩個黨派中競選得出的,有競爭就有是非,我們部門里肯定有對方的眼線。”
    “如果游戲發行順利,會大幅度刺激經濟發展,在本屆政府的功勞簿上添一筆。”他喝著茶,意味深長地笑笑,“你以為你藏得夠好?興許人家早就拿到了錄像,只是專程趕在游戲發行前放出來罷了。你現在該祈禱沒有別的什么證據落在他們手里。”
    “我沒有進行過違禁實驗。這一點應該留不下什么證據。即便是真有什么——”y看了看自己的掌紋,“包庇是六個月有期徒刑,也并不算長。”
    陳部長拿食指用力戳戳桌面:“包庇六個月的前提是你把視頻里的人交出來銷毀!如果你拒絕的話,那是藐視憲法,妨礙公務罪。”
    y垂著眼默然不語。
    “本來不至于此的,y。”陳部長說,“但你很特殊,你是烈士后代,是國大的高材生,在記著面前露過臉上過新聞,這是莫大的忌諱。”
    “政府對于機器人禁令屢遭漠視已經惱火不已了。你呢,你的社會影響力要比那個逃婚和機器人私奔的女孩大一千倍一萬倍。”陳部長嚴厲地說,“所有人都會盯著你——政府公職人員知法犯法,你知道當時諾爾教授是死了才沒有被挖出來鞭尸,你活著,會是一個被抓典型的反面教材。”
    “年輕人。”陳部長放下空杯,看著天花板吁了口氣,“年紀輕輕,不要因為一時意氣,斷送了自己的大好人生。”
    “我很后悔。”y說。
    “你是該后悔。”
    “我很后悔上了國大,為一時意氣去爭第一名,我很后悔在記者面前露臉上了電視,”y咬著牙笑,這笑容狠得像料峭西風,“我很后悔,因為虛榮,產生了這么大的社會影響力。
    “真可惜我烈士后代的身份不能選擇,否則我也不想要這樣的父母。”
    陳部長從椅背上慢慢坐直了身子,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好半天,好像從來不認識這個人一樣,“那個ai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監護人,姐姐,未婚妻。”
    蘇傾和衣泡在盛滿冷水的大浴缸里,沉入水的底部,飄搖的藕粉色裙擺在水中鋪開,像是展翅的熱帶魚。
    黑發如水中海藻一樣舒展飄搖著,她閉著眼睛。
    紅光閃爍的放火警告慢慢淡去,耳畔的尖嘯聲停止,她接入的信號還關聯著y的智能手表,電波在水中傳遞得很慢,使得一句一句的人聲縹緲模糊。
    她一動未動,真像沉眠于水中的小人魚,在淡去的警報聲和人聲對話交替中,迷糊地做著光影紛亂的甜夢。
    薇安真漂亮。
    黃楊小兔子像我。
    鯽魚還沒有喂面包屑。
    ……
    她心頭毫無章法地掠過無數亂七八糟的念頭。
    我想吃那個圓圈圈的糖。
    爸爸,草莓牛奶是什么味道?
    小雛菊到底是小西買給y,還是y買給小西的?
    我愿意做一朵云,也愿意做一只鳥。
    海的女兒將尖刀刺入胸膛,投進大海變成了泡沫。
    夕陽里,魔王,打敗也親吻了騎士。
    可是我……
    我……
    我只想……變成……匹諾曹……
    “我真的沒想到。”
    陳部長斟酌著措辭,“你……你——你究竟是怎么想呢?”他不敢相信這種開玩笑一樣的事情會發生在y身上,他自感荒唐地笑了一下,“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這不是逃跑,不是隱姓埋名逃脫于管束沉湎于自己的快樂,他說的是“未婚妻”,這表明他曾考慮過同一個人工智能結婚,是光明正大的對人類法律的挑釁。
    y沒有回答。陳部長覺得他還是太年輕了,不知天高地厚:“小時候沒受過什么委屈吧?你可不知道牢獄之災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
    “你的身板還算硬朗,經過無休無止的審訊之后你可能處處傷病扛不起一袋面粉。還有游戲機,每天都要玩一會兒?在那里面可什么都沒有,你對著墻自己跟自己說話,你可能跟最下三濫的人關在一起,受他們的欺辱。控制你吃飯的時間,睡覺的時間甚至上廁所的時間,磨平你所有的驕傲——這不比你過家家的愛情重要?”
    y在陳部長的辦公室里抽煙,煙霧順著花鳥古畫徐徐而升,掠過了金魚圖,金魚擺尾,穿梭在翠綠的荷葉里。
    “我明天會遞交辭職報告。”
    “薇安很喜歡你。”陳部長忽然開口,“我也非常欣賞你。因為她早上堅持一定要我保下你,我才多此一舉,這件事我壓得住第一次就壓得住第二次、第三次,我希望你為你的未來考慮……”
    “不可能。”y隨手將煙滅在陳部長辦公桌上一只精致的茶碟上,抬眼時笑里的冷意令人心驚,“非法入侵公民住宅,對著我的未婚妻胡言亂語,我還沒有追究她的責任。”
    陳部長青筋暴出,后牙根都咬緊了:“年輕人最好不要不假思索地說‘不可能’。”
    辦公室的門被人急促地敲響:“部長,最后一遍試運行的時候,游戲出現運行錯誤,啟動不了。”
    陳部長忙抬起頭:“技術部排查錯誤了嗎?”
    “查過了,薇安說是少了什么東西,她現在找不出來,整個技術部都看不出來。”
    “沈軼!”陳部長意識到了什么,詫異地扭頭看著旁邊滿臉漠然的年輕人,下頜線憤怒地緊繃著,“你留一手……你跟我玩這種花樣?”
    “但凡部長愛女如掌上明珠,”y雙手揣在褲兜里,冷淡淡地掃過來,“就不該縱容她去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你未免太狂妄了——”陳部長暴怒地拍了桌子,不過馬上深呼吸著平靜下來,太陽穴突突跳動,他知道此時不宜把臉皮撕破,一時間只剩下呼吸聲,“y,你負責的部分,我還是希望你要負責到底。”
    “至于我說的事,不急著要你的答復,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你回去吧。”
    y離開游戲部大樓時正黃昏,紫紅的火燒云從天邊一直燃燒到了大廈的玻璃幕墻上。空軌上時有交錯著呼嘯而過的小車。
    他揣著褲子口袋,倚車邊仰頭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絢麗的天幕。
    拉開車門撥了電話:“秋原,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夠了,他想,他要爭取的只是時間,并非結果。</br>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雙更,稍后第二更,十一點前。看到說水/走向狗血/越來越無趣的類似評價我也很難過,說實話我確實很愛日常,且都在用心寫,花費了不少時間,要是真能水就好了,我就不用這么累了。【撓頭  每本書寫到最后這幾天心臟負荷都很重,精神極其亢奮,不到一兩點睡不著。希望它是它應有的樣子。我也盡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