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給葉芩回一封信。
可是那封信猶如石沉大海,始終沒有回音。
外面的風言風語傳說,新政府要解散了,新總統不做總統,想當皇帝。
f鎮人都笑平京人折騰,可誰都沒能預見冰層下的危機。
蘇傾時年已滿二十歲,猶如鮮花盛放,掩不住、遮不掉的華光,有大膽的人,敢在鋪子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婦人忌憚她的名聲,翠蘭家的柱兒已拖不過,娶了別家的女孩,可年輕人想攀這朵嬌花的人多,不畏艱難,到蘇太太那去提親的被人打了回來,一張張聘書又遞到楊老頭這里。
他問:“這怎么辦?”
蘇傾站在柜臺后面記賬,臉都不抬:“還回去。”
楊老頭怕她吃了虧,悄悄托信客去平京尋葉芩,得知二少爺、鶴知和六姨太太都在平京,葉芩早就離家,現在他們也在找他。
平京人海茫茫,葉芩竟然再無消息。
現在首飾鋪里的熱銷除了銀鎖子之外,還有銀鐲子,鐲子上掛著一對鈴鐺,晃起來鐺啷啷,很受小孩歡迎。
每出一款新鐲子,蘇傾都要新寫一張黃紙。太陽落山,店里打了烊,楊老頭踱上二樓,黃澄澄的光線里,蘇傾還跪在紙上,一板一眼地描那張“吉祥如意”的大招牌,汗水濡濕的頭發貼在耳際。
一個月前楊老頭給了她前一季的分成,那筆錢不小,讓她快去裁身新衣服,把洗的發白的這件換下來。
她確實去裁了兩身新衣服,不過是給二丫的,二丫穿著上好的綢緞粉衣迎了新年,笑得像個年畫娃娃。
剩下的錢給木屋換了新的被褥,又在林子里打了口井,教二丫在井里打水,勻了她肩上的擔子。
那間林中木屋現在很像回事,蘇傾在不遠的隱蔽處壘了個結實的灶臺。肚子里有了油水以后,兩個姑娘的臉色白里透紅,極其好看。
這幾年,蘇傾從不騖遠,只看眼下,走得慢,卻踏實穩當,總在向上。
“小蘇,”楊老頭抽著旱煙,瞇起眼,“我有沒有說過,你這輩子只能做個二當家的?”
蘇傾的算盤已經打得很熟練,削蔥似的指尖將那算盤珠子噼啪撥弄著,有很多人喜歡看她打算盤,一看就是一刻鐘。
她聞言停下手,抬起頭,目光里有些疑問,卻仍是柔和地答:“說過了。”
楊老頭笑了一笑,拿顫巍巍的手從抽屜里取出了一本賬冊:“是我淺薄,我從今天教你怎么做掌柜的。”
每到月底灑掃用水那日,家里的水缸早上起來總是滿的,蘇太太有時在夜里聽到響動,就披衣坐起來,懸著一雙小腳垂淚。
人家既在夜里來,不就是不想撞見她嗎。
有時蘇太太想好要放下身段求蘇傾回來,好像她回來這個家就會再次圓滿,可臨到出門又沒有了勇氣。
蘇太太老了許多,背也駝了,頭發也灰白,打水時鏡子樣的湖面上倒映出一張老嫗的臉,她閉著眼不敢看。她什么簪子都不戴了,可是手腕上還留著兩個孩子給她挑的那只銀鐲子,起銹了都不肯摘。
她有時候恨蘇傾,有時候后悔,這兩年來,后悔的時候多一些。
倒是有一次,蘇煜逃學回家,在院子里看見了蘇傾。銀色的月光下,她彎腰把桶拎起來,熟練地倒進家里的水缸。
那道纖細的背影給他造成了巨大的沖擊,月色下的這場景,好像有什么魔力一般摜進他的腦袋。
上學的這幾年,他見多了大世面,對大膽袒露胳膊小腿的貴婦小姐不再感到心潮澎湃。他學會了更高級的欣賞女人的方法:看她們的皮膚是否細膩,指甲是否整潔,雙眸是否明亮,儀態是否如璞玉生輝。
然后他后知后覺地發現,他一直以來竟遺漏了一個近在眼前的人。
這個人是跟他住朝夕相處的姐姐,本來順理成章是他未來的女人。
這么想著,心底一片悵然,想他從前真是個蠢蛋,竟然目不識珠。
不過,雖然中間出了錯漏,讓她與家里決裂,可是這些年來蘇傾一直不嫁,是不是表明對這個家里,對他還有幾絲情分?
他禁不住一陣心熱,脫口而出:“姐,既然放不下,就回來住吧。”
蘇傾的背影僵了一下,甚至沒有抬頭看他,只是側過身子說:“你們好好過吧,我以后不來了。”
說完,她披著寒涼的月色轉身出門,腳步飛快,轉眼就沒入樹林里。
蘇煜心里仿佛燃了一片火,跟著那背影一路小跑追出去,追到了那座林子里的小木屋,木屋門上外面掛了把鎖。
那把冷冰冰的鐵鎖如同一盆水,澆滅了他心里所有的熱情,他垂頭喪氣地回家去了。
二丫看著蘇傾把一張桌子吃力地挪到門邊,披著衣服起身:“為什么每天都要挪桌子呀?”
蘇傾擋好了門,脫了棉襖輕輕說:“睡吧。”
第二天中午,蘇煜魔怔了一般又踱到了木屋門口。
蘇傾去首飾鋪了,屋里只有二丫,正拿著個桶在汲水。她打好一桶水,又笨拙地拎著桶跑去屋外的灶臺邊,小心地倒了一點在鍋里。
灶膛里的火冒著紅光,二丫歪著頭看鍋,她現在會燒水了。
小木屋的門半開著,蘇煜宿醉的腦子昏沉沉的,卻格外興奮。他忽地想起昨天夜里,他心里悶得慌,同幾個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去喝酒。
他們聽了他的煩心事,都幫他出主意。有個聲音在他耳邊笑說:“這還不簡單,把她的后路斷了,看她回不回家。”
蘇傾從首飾鋪回來的時候,遠遠看見樹林里一叢濃煙滾滾,直上天際,好些人沖著那里指指點點。
她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頭扎進林子里,跑回到小木屋前。
越靠越近,熱浪撲面,木屋已經淹沒在火光里看不見形了,燒得變形的梁柱像蠟一樣焦化跌落,四周亮著紅彤彤的光,二丫蹲在門口嚎啕大哭,臉上一道一道的黑灰。
蘇傾見她沒事,稍松一口氣,把她拉起來,眼前亂冒金星:“房子怎么著了?”
二丫哭得干嘔,眼淚鼻涕一齊往下流:“不、不知道。”
問得急了,她說:“那可能、能是我點的。”說著又哽咽起來,抱著蘇傾哭喊爹爹。
那屋里有桌椅被褥,還有她換好的紙幣。蘇傾一雙眼望著那火光沖天,立在那里,無聲地拍了拍二丫的后背。
她們在大路上碰見了蘇煜,蘇煜聽說二丫的房子給燒了,顯得很關心:“那你們以后住在哪里?”
蘇傾垂眸不應,蘇煜掂不清她心里想什么,又乖覺道:“姐,回家來住吧。”
“哪來的地方。”蘇傾緊握著抽泣著的二丫的手,“我不能跟她分開。”
她也不可能在再在蘇太太旁邊打地鋪。
“沒問題啊。”蘇煜說,“我們家里,不是還有一間屋嗎?”
蘇傾抬頭看著他,好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那間屋里擺放著層層的祖宗排位,個簡陋的祠堂,正是她和蘇太太最后決裂的地方。
蘇煜竟然肯把那件屋子讓出來。
蘇煜認真地說:“屋子不就是給活人住的嗎,那些牌位放哪兒都一樣。”
蘇傾注視著蘇煜,這張臉變得成熟剛毅的同時,好像褪去了原來的陰沉,現在的蘇煜會大大方方地對她笑,倒跟小時候一點兒不像了。
“我不會再幫你們洗衣服挑水。”
蘇煜趕忙接過她手上包裹:“姐,我都長這么大了,家里的活交給我就好。”
蘇傾覺得蘇煜變了許多,仿佛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懂事了。
回去的第一日,蘇太太喜極而泣,拄著一雙小腳忙不迭地做了一桌子飯,可是飯冷了也沒人來吃。
小木屋外鍋灶還在,蘇傾給二丫把飯做好,吃完才回蘇家老屋去睡。
不吃他們的飯,不洗他們的碗,客人一樣涇渭分明。
蘇太太的興奮變作了失望,每天晚上,還是只有她一個人吃飯,她的筷子頭攪著稀飯,屋里安靜得好像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
蘇煜前兩日還殷勤地待在家里,可是蘇傾傍晚以后鎖上門不出來,基本不和他照面,他一連數日蹲了個空,漸漸也失了耐性,又過上了夜不歸宿的生活。
混戰爆發時,蘇傾正在首飾鋪里打算盤,忽然樓下一陣嘈雜,從二樓往下去,樓下人頭攢動,好些f鎮見不到的鮮艷的衣裳。
f鎮從來沒有這么多人,沒有這樣吵嚷過。
有女人穿牡丹花紋、紫羅蘭色的旗袍,領子上戴著貉子毛圍脖,男人們好些穿著灰色黑色的西裝,手里夾著公文包,只是他們灰頭土臉,好像是土坑里爬出來的,馬叫得聲嘶力竭,混雜著小孩子清脆的哭喊。
楊老頭也定定看著下面:“逃難的。”
總統變作皇帝只兩個多月,剛建好的新王朝掀翻了。總統唁電到來的那一天,茍延殘喘的葉老爺也直挺挺地去了。
逃難的一來,就說明天下又大亂了。天下似乎安定不長久,十幾年前的蘇傾和蘇太太也是這么逃到f鎮的。只不過那時是躲白蓮教,現在是躲軍閥。
f鎮人對此見怪不怪,反正神仙打架,再怎么打也打不到這里來。
有細高跟鞋咚咚地踩著樓梯上來,一個八字眉的女人用帶點方言的尖嗓子問:“你這店里可以住人嗎,我出錢的。”
楊老頭很不高興地擺著柜子里的首飾:“我們也要做生意的。”
女人嘟囔:“呦,做生意,人人都要做生意,明天等人打到你家門口,看你還做不做得下去。”
楊老頭呵呵一聲冷笑:“誰能打到咱們f鎮來?”
“您別不信。”女人邊咚咚地下樓邊恨恨地說,“啞巴將軍正同別人爭你們這塊風水寶地,爭不到手,仔細他毀了。”
蘇傾一怔,追到了樓梯邊上:“您是從哪兒來的?”
女人的聲音已經很遠,說了個附近的地名,她又說:“你們不要小瞧他。我們那環山,別人都說難打,啞巴將軍一來,三天就把城下了。”
蘇傾半個身子懸在樓梯上面:“啞巴將軍,他姓什么?”
女人遠遠地喊:“誰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他丈人我識得,是原來平京政府里的林夔,他二人把持軍政好些日子,小將軍年紀輕輕擁兵百萬,平日不說話,開口便殺人,人才叫啞巴。呵,我看活閻王還差不多……”
林老頭見蘇傾的嘴唇都泛白,忙問:“小蘇,你怎么了?”
蘇傾說:“今天不舒服,先回去了。”
又是一年盛夏,陽光刺眼,喇叭花掛下墻頭,圓圓的影子投在蘇傾手里的紅紙上。
她的手有點哆嗦,帶得那紙也簌簌地抖,紙上還寫“月老之書”“百年之好”,還寫了她蘇傾的名字,可墨跡都有點褪了。
原來的蘇傾,十八歲那一年死去,到今天都化成一g黃土了。
六年了,栗子要是不炒來吃,種在土里秧都該半人高了。可是她全吃光了,連點憑證都沒留下。
林夔,她怎么不記得呢,這字難寫,當時她一下就記住了。
那是林小姐的爹啊。
蘇煜這年高考落第,外面的學府沒有一個肯要他。他不敢回家去面對蘇太太,就卷了家里的錢,渾渾噩噩地隨著幾個好友去了東江,讓人哄著抽了一種新煙,那叫一個筋骨舒適,快活賽神仙。
他在東江玩得正高興,就讓一梭子槍給打回了f鎮,原來全國已經狼煙四起,帶著兵的將軍們逐鹿中原。
他隨著逃難的人回到家,忽然發覺這座生他養他的鎮子似乎變了個模樣,連店鋪外頭都安安靜靜的,別人見他大喇喇走在街上,趕緊過來拉他:“別這么大搖大擺的,快回家去吧。”
蘇煜問怎么了,那個人神叨叨地說:“啞巴將軍在這駐下了。”
“啞巴將軍?誰啊?”蘇煜左顧右盼,好像被看不見的蜜蜂給追了,“什么玩意,在哪?”
那人指了指遠方:“就在葉家原來的老宅。”
等蘇煜回到家,看到母親的臉色,才知道事情八成是真的。
因為她見了他全乎個地回家來了,不怪他考不上學,也不怪他帶著錢去玩,抱著他一陣哭。
蘇傾也破天荒地坐在桌前,冷淡地看著他:“外頭亂,往后別亂跑了。”
數日不見蘇傾,他的眼光在她那黑眼睛、長睫毛上走了一遭,竟然是越看越舍不得移開。
“姐,那你也別去首飾鋪了唄,咱們都家好好待著。”
蘇傾說:“你別管我。”
說完起身出門去,倒好像脾氣比原來大了。那藏在寬松衣服底下的腰線,看得他心頭發癢。
哦,他在東江也開過葷,抽完一桿煙再快活一陣,真讓人骨頭都化了,那滋味只要有過一次,這輩子是再戒不掉的。
但那些舞女歌女,庸脂俗粉,都比不上他這天仙似的姐姐。
他起了這個念頭,半天都收不回去,回頭拉住淚眼婆娑看著他的蘇太太的手,蠱惑似的跟她說:“媽,你幫幫我吧。只要娶了姐姐,我心就定了,再也不離開家,一輩子伺候媽。”
蘇太太嘴唇翕動,眼睛瞪得奇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