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腔里充斥著濃郁的血腥味。

　　魏應(yīng)城挨了巴掌的右臉火辣辣的疼，右耳也被打得嗡嗡作響。

　　這是魏仲愷第一次動手打他。

　　也是。

　　沒有父親不心疼自己孩子的。

　　魏郁受傷了，自己這個罪魁禍首怎么能輕松躲過呢。

　　只是戲劇的是，昨天還是爸爸的孩子，今天就不再是了。

　　魏仲愷氣得不輕，班主任是多年的老教師了，識人辨色的本領(lǐng)老練。

　　他陪著笑說：“魏先生消消氣，魏同學(xué)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錯了。學(xué)校內(nèi)部討論后決定把這件事情的負面影響降低到最低，處分就不公開了，但是魏同學(xué)下個月省級物理競賽的名額不可避免地要取消了……”

　　“哼，他最好是知道自己錯了。”

　　魏仲愷皺著眉，眼神厭惡冰冷。

　　看著魏應(yīng)城保持著被打歪了身子靠在病床上一動不動，魏仲愷煩躁地拿出胸前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手。

　　競賽和處分這些事情對魏仲愷來說毫不重要，只要不影響他魏家的名譽、不影響他和鄭家的關(guān)系，其他事和他通通無關(guān)。

　　他和魏應(yīng)城說：“你要是有良心，就好好補償魏郁。你這些年在魏家受得所有恩情都該是他的。”

　　似乎是懶得和魏應(yīng)城多說，也或者是急著去看魏郁，魏仲愷說完就拂袖走了。

　　校醫(yī)院的門被重重關(guān)上，震得房頂?shù)幕覊m都細細碎碎地掉下，空氣里充斥著肉眼看不清大小的浮塵。

　　魏應(yīng)城僵硬地轉(zhuǎn)動眼睛，敏感的眼球被這些浮塵刺痛的酸楚不已。

　　但是眨眨眼，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他顧不上惋惜自己過去為省賽的準備全都付之東流。

　　一切都來得太快了。

　　像魏仲愷這一耳光，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事情就已經(jīng)到了無力改變的地步了。

　　我該怎么辦……

　　魏應(yīng)城下意識尋找口袋里的項鏈，卻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

　　媽媽……那是媽媽唯一留給我的東西……

　　魏應(yīng)城猛地抬頭，脫下外套仔細翻找。

　　沒有。

　　項鏈不見了。

　　魏應(yīng)城掀開被子，拼命去找眼睛能看到的所有地方。

　　“你怎么了？”班主任皺眉看著魏應(yīng)城像丟了魂似得到處翻找。

　　鼻血順著下巴流到衣服上，魏應(yīng)城抹了一把鼻血，繼續(xù)拼命地找，嘴里呢喃地說：“我項鏈丟了……不見了……”

　　“不就是一條項鏈……”

　　班主任話音未落，被魏應(yīng)城都是血跡的下半臉嚇了一跳，聲音瞬間弱了下來。

　　“……你去問問保安，讓他們幫你找。干嘛搞得這么嚇人，學(xué)校還會偷你的東西不成？”

　　魏應(yīng)城的鼻血越擦越多，滴到地板上都是，但還是固執(zhí)地不愿意停下尋找，直到被校醫(yī)院的護士強行按住才用棉球堵上止住了血。

　　“你丟了什么？我?guī)湍阏摇！弊o士心疼又氣憤，“你別聽他們的，他們都不是東西。”

　　魏應(yīng)城動了動嘴唇，忽然又想到孟老師離開前那閃躲怯懦的眼神……

　　“沒什么……”

　　他害了媽媽，害了孟老師，害了魏郁，不能再害無辜的人了。

　　魏應(yīng)城站起來，失血過多帶來的暈眩感讓他整個人都往后一仰。

　　項鏈……我不能把媽媽的項鏈弄丟……

　　魏應(yīng)城搖搖晃晃地打開門離開。

　　護士在他身后叫：“誒，你要去哪？你頭上的傷還沒好！”

　　但是魏應(yīng)城已經(jīng)跌跌撞撞地下了樓梯。

　　十幾分鐘到路程，魏應(yīng)城幾度差點摔倒，還是忍著頭暈走到他最后暈倒的地方。

　　但是什么都沒有……

　　他找了每一個角落，甚至去找了附近的垃圾桶。

　　什么都沒有。

　　項鏈被他弄丟了，那他以后到哪里去找那段回憶呢？

　　這是媽媽唯一留下的東西了。

　　魏應(yīng)城無力靠著墻，緩緩滑下。

　　天空有鳥飛過，扇動翅膀的聲音劃破寂靜的空氣。

　　凜冬將至。

　　這些沒有飛向南方的鳥已經(jīng)錯過遷徙的最佳時機

　　但是鳥并不知道自己的家沒辦法保護自己。

　　它以為只要努力銜樹枝回去就能獲得溫暖。

　　但它錯了。

　　錯得一敗涂地。

　　*

　　不知幾點，魏應(yīng)城帶著一身寒氣回到魏家。

　　他打開門的瞬間就聽到古珠云和保姆武梅的對話。

　　古珠云：“多買點豬骨回來，每天都給小郁燉上，要最新鮮的，還有魚蝦螃蟹這些補鈣的也都多買點。”

　　武梅說：“可是大少爺好像對海鮮過敏……”

　　對話中間頓了幾秒，魏應(yīng)城能想到古珠云溫柔面容一閃而過地煩躁。

　　果不其然，古珠云說：“這個還用你說嗎……管他做什么？又不是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了，更何況海鮮過敏死不了人，沒什么大不了的。”

　　家中的女主人都這樣說了，武梅作為保姆也不好再說什么。

　　站在門口的魏應(yīng)城忽然有些想笑。

　　誰說沒人記得自己海鮮過敏的。

　　只是……根本不在意而已。

　　“大少爺回來了？！”武梅不經(jīng)意看到門口有人，走進一看居然是不知去向的魏應(yīng)城。

　　她連忙打開門，看到魏應(yīng)城只穿了一件襯衫。

　　十八歲的大男孩站在寒風(fēng)里，卻單薄地好像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

　　武梅趕緊把他拉了進來。

　　“快進來暖暖……”

　　“暖什么暖？”

　　古珠云冷聲斥責，“你還知道回來？我還以為是魏家容不下你了。”

　　“媽……”

　　魏應(yīng)城低聲喚她。

　　但這個稱呼不知道戳到古珠云哪個痛點了。

　　她像只炸毛的貓，大聲說：“別叫我媽！”

　　魏應(yīng)城愣在原地。

　　古珠云描成精致形狀的彎眉皺在一起，上下打量著一身臟污還打著顫的魏應(yīng)城。

　　她質(zhì)問道：“你把自己弄成這樣是給誰看？你以為只是身上臟了點就能讓人感覺你很可憐嗎？你弟弟可是實打?qū)嵉卣哿艘恢皇帧€是因為你！”

　　魏應(yīng)城垂眼看著地面上純白色的地板磚，這上面倒影著古珠云此時的表情。

　　尖銳且憤怒。

　　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古珠云。

　　魏應(yīng)城還不知道原來古珠云還有這般咄咄逼人的一面。

　　她過去總是溫柔地笑著，拉著他的手說些關(guān)心的話，亦或者是買許多魏應(yīng)城并不需要的東西。

　　然后在魏仲愷面前表現(xiàn)自己這個后媽有對魏應(yīng)城有多好，也為了證明自己這個魏家女主人有多稱職。

　　但他抬起頭，看到古珠云還是雙目含怒。

　　這無情地告訴他一個事實：不是古珠云來自另個世界，是他魏應(yīng)城不屬于這個世界。

　　是他多余了。

　　古珠云冷眼看著魏應(yīng)城的沉默，胸膛劇烈起伏。

　　“魏應(yīng)城，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這個后媽。現(xiàn)在你可以高興了，你根本就不是魏家的孩子。”

　　她整理了自己肩上的披肩，揚起驕傲的下巴，“不過我不會和你計較那些，我是魏家的女主人，沒必要和你一個不知從來的外人計較。”

　　魏應(yīng)城沉默。

　　不是拒絕和古珠云對話。

　　而是不知道說些什么。

　　古珠云的猜忌他不知道如何反駁……

　　這個時候說他其實已經(jīng)接受古珠云作為自己媽媽……實在太假。

　　至于古珠云說他是外人……

　　的確。

　　魏應(yīng)城無從反駁，只好閉上嘴。

　　他以為自己只要做一個沒有反應(yīng)的木頭人，就能讓古珠云滿意，但這再度惹到了她。

　　“你是啞巴了不會說話嗎？我告訴你，你現(xiàn)在不是過去自己不高興就讓全家人陪著你不開心的大少爺了，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是……”

　　古珠云表面還是貴夫人的樣子，但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魏應(yīng)城，其中的包含的情緒太多，復(fù)雜到魏應(yīng)城都讀不懂。

　　等發(fā)泄完所有情緒，古珠云又是那個高貴溫柔的貴婦了。

　　“你以后可以留在這個家里，但是要明白你自己的定位，過去這些年你所占到的好處都是你欠小郁的，如果你敢惹到小郁，你就立刻滾出魏家。”

　　她撫了撫鬢角卷出漂亮弧度的頭發(fā)，冷淡地命令道：“小郁在樓上，你去和他道歉。”

　　魏應(yīng)城順從地點頭。

　　但上樓前，古珠云又叫住他。

　　“你是流鼻血了嗎？”

　　魏應(yīng)城轉(zhuǎn)過頭，古珠云皺眉說：“把你的臟臉洗洗，不要嚇到小郁。”

　　魏應(yīng)城麻木地照做。

　　只是在打開水龍頭的時候，他有些想笑。

　　我怎么這么蠢。

　　我怎么會以為她是想關(guān)心我呢？

　　魏應(yīng)城把臉整個埋進水面里。

　　在水中，他睜開眼，任由冰涼的水刺痛脆弱的眼球。

　　只有這樣的痛才能讓魏應(yīng)城暫時從那些情緒里暫時脫離。

　　他還要面對魏郁。

　　這些事情魏郁都是無辜的。

　　即便自己不是魏家的孩子，但這不影響自己還是魏郁的哥哥。

　　做哥哥就要要有一個哥哥的樣子…

　　魏應(yīng)城把臉抬起來。

　　鏡子里的自己像個喪家之犬，但用盡全力擠出一個微笑。

　　這樣笑著去見魏郁就好了。

　　*

　　魏應(yīng)城打開魏郁房門時，魏郁正和古珠云進行母子情深的戲碼。

　　古珠云手里那碗海鮮粥散發(fā)著香味，魏應(yīng)城許久沒有進食的胃劇烈抽搐。

　　他轉(zhuǎn)身捂住嘴，但發(fā)出的干嘔聲已經(jīng)被古珠云聽見。

　　古珠云表情有瞬間的扭曲。

　　“我做的東西就這么讓你惡心？”

　　“……不是。”

　　魏應(yīng)城胃痛到額頭冒汗，但古珠云根本不會注意。

　　她狠狠地瞪著魏應(yīng)城。

　　若不是魏郁在一邊，這碗粥的歸宿就會是魏應(yīng)城的身上。

　　魏郁扯了扯古珠云的袖子，“媽，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想和哥單獨說話。”

　　古珠云瞥了一眼魏應(yīng)城，“媽媽不放心。”

　　“沒事的，哥對我很好，你放心吧。”

　　“你這個傻孩子…不是所有人都表里如一的。”

　　但魏郁態(tài)度堅定，古珠云只能讓步。

　　離開前，她低聲警告魏應(yīng)城，“別忘了我和你說了什么。”

　　她是真的很在意魏郁。

　　魏應(yīng)城能分得清古珠云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

　　如果打比方的話，魏郁就是她最喜歡的高檔貨。

　　而自己是一個不知哪里來的假貨，在她的衣柜里呆了許久……還仿出她最討厭的款式。

　　魏應(yīng)城自嘲地笑，她能喜歡自己才怪。

　　不過好在，爸爸媽媽都很喜歡魏郁…

　　魏應(yīng)城真心為此感到高興。

　　魏郁好像有種魔力，靠近他的人都會喜歡他的。

　　而且他還聰明，什么東西一學(xué)就會。

　　回到魏家后，魏郁也不用再吃苦了……

　　這樣……

　　特別好。

　　魏郁的左手打了石膏掛在胸前，對著魏應(yīng)城露出燦爛地笑容，叫他“哥”。

　　魏應(yīng)城本來想拉一把椅子過來坐下，但他實在太累太痛了，如果不就近坐在床邊，他感覺自己會在魏郁面前摔倒。

　　魏郁皺眉，想摸自己的眉毛，但是手又斷了，只能焦急地問：“哥你還好嗎？”

　　魏應(yīng)城想安慰他自己沒事。

　　也想和他說下次不要再替他出頭了，學(xué)校里那群人還是繞著走比較好。

　　還想和魏郁說幸好傷得是左手，一定要好好養(yǎng)傷，然后再一起做題。

　　但是不知何時起，他什么還都沒說，臉上已經(jīng)一片濕潤。

　　魏應(yīng)城泣不成聲，還要笑著擦眼淚和魏郁道歉。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但是對不起，是我占了你的所有，對不起……”

　　“是我欠了你的，我會還給你的，對不起……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是我錯了……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魏郁看著魏應(yīng)城眼里的淚一顆接著一顆，成串的淚落在魏郁的手上，燙得他手指不自覺地蜷曲。

　　魏郁張開嘴，“我……”

　　門“咔噠”一聲打開。

　　有人說：“看來我們來得不是時候，兄弟情深的戲碼還帶著苦情戲呢。”

　　“魏大班長怎么哭了？”

　　“哭得還真難看。”

　　魏應(yīng)城僵硬地轉(zhuǎn)頭看著門外，臉上掛著明顯的淚痕。

　　古珠云冷著臉說：“讓你道個歉怎么還哭起來了……小郁的朋友來探病了，你這像什么樣子？”

　　外面站的人魏應(yīng)城再熟悉不過。

　　鄭立……

　　朱志朗……

　　柳欣玲……

　　魏應(yīng)城看了看魏郁，又看了看他們。

　　忽然笑了起來。

　　“……朋友？”

　　怪不得魏郁總說些他聽不懂的話。

　　怪不得琴房的位置會被發(fā)現(xiàn)。

　　還是我太笨了。

　　魏應(yīng)城抬起胳膊擦干臉上可笑的淚痕，默默起身離開。

　　從鄭立身邊走過時，整個人仿佛一戳就要碎了。

　　鄭立皺眉關(guān)上門，問：“魏郁你到底在搞什么？”

　　“閉嘴！”

　　魏郁目光凌厲，“誰讓你們這個時候過來了？”

　　鄭立瞪大眼，“魏郁你在裝什么大善人，我可是挨了你一拳，要不是我，你現(xiàn)在少事。”

　　朱朗志打圓場道：“別吵。魏郁你可別是心軟了。魏應(yīng)城才經(jīng)歷了多少，比得過你的十分之一嗎？你看看這棟房子，你看看他身上穿的衣服……用得著你心疼那個錦衣玉食養(yǎng)大的野種哥哥？”

　　洋娃娃般地柳欣玲問：“下一步你要怎么對付他？我們都很期待啊。”

　　魏郁抿唇，一語不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