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學期的母親節,學校下午特意放半天假。
正在揀花的店員看一個學生站在店門口猶豫不決,抬頭招呼道: “小姑娘,今天母親節,好多學生都過來買花呢。”
“天底下的母親啊,為子女操勞了半輩子,在今天收到花指不定多高興呢。”
他也沒強求她買花,說完這兩句又去一邊忙了。
鹿童言手放在校服口袋里,捏著幾張紙幣,糾結了一會,還是走進店里。
她每天的零花錢并不多,節日中花的價格更是比平時高了一倍,貴也沒辦法。
鹿童言彎著腰,低頭在花叢中認真的挑選著。
“我這都是好花,上午才從花圃里摘的,你看上面還有露水呢。 ”店員看她挑來挑去,手往圍裙上抹了幾下在后面說。
“嗯。”
鹿童言應了聲,也覺得挑這么久有些不好意思,她站起身,有點躊躇的伸出兩根手指,小聲的問:
“我只要兩朵,可以嗎?”
她進來的時候偷偷注意了下價格標簽,身上所有的錢只夠買兩朵花,但是之前看別人送花都是一捧。
“兩朵?”
店員似乎有些為難,看她挑了這么久,還以為要買多少,結果就要兩朵。
面前的小姑娘,身上穿著校服,戴著副黑框眼睛,因為沒錢的窘迫,臉都漲紅起來。
“行吧。”他心生憐憫,將那兩朵黃色的康乃馨拿出來, “本來我們這五朵起賣的,看你是學生,今天就破例賣給你,以后多帶同學過來這買花啊。”
“謝謝叔叔,”她看著店員用報紙把花包起來又忍不住提醒, “叔叔你輕一點。”
擔心弄折了花嬌嫩的葉子。
“沒事,這花好著呢。”
“我一會走回去大概十幾分鐘,它還能是這個樣子嗎?”
“可以,我再給你灑點水在上面。”店員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在花莖處。
“謝謝叔叔。”
她是為了買花提前一站下了車,所以接下來還要走一段距離的路才能到家。
鹿童言一手拿著花,另一只手在上面擋著太陽。
這兩朵花確實開的很好,綠色的花莖托起層層重疊著的黃色花瓣,鼻尖清香陣陣。
不知道母親收到了花會是什么反應,也許是先驚訝,然后把自己抱在懷里,或者是責怪她亂花錢,但還是會把這兩朵花細心的插在花瓶里。
鹿童言不太會表達,但還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母親自己的愛。
中午的琉璃巷很安靜,一想到馬上就要將花送給鹿母,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她平時這個時間點沒回過家,也算是給母親一個驚喜。
鹿童言放輕了腳步踏進庭院,心里想著一會送花的時候要說些什么好。
媽,節日快樂?不行,太干巴了。
媽,今天是母親節,我給您買了兩束花。
哎,好像也不太好。
這樣想著,鹿童言把花摟在身前,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手都微微的發抖,這還是她第一次送花給鹿母。
她將手背在身后,走進客廳,看到房間里的人時卻當場懵在那里,大腦一片空白。
鹿母和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兩人離的很近。
男人稍微有些胖,黑色的短袖,小眼睛。
這叔叔是誰,怎么會來她家?
一時間,三個人都有些尷尬。
大中午的,房間里卻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潮氣。
淡棕色的沙發,百葉窗,沒開的電視,老舊的電風扇嗡嗡響著。
茶幾上放著兩個玻璃杯,一把黑色遙控器。
鹿母抬頭看到她,先是詫異,不過那眼底的慌張一閃而過,很快被鎮定取代,理了理領子,在鹿童言茫然的目光中先開口: “這是我鄰居家的孩子。”
她臉上笑容得體,仿佛在陳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男人微笑著點點頭,好像也不知道說什么,手掌放在大腿上來回小幅度的滑弄著。
鹿童言看看母親,又看看男人,手背在身后,耳鳴嚴重,心跳越來越快,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聽到了母親說的話,卻聽不懂。
想到了生物試卷上的一題,人的大腦皮層言語區中H區受損,讀寫正常,卻會聽不懂別人說話。
她在這一刻,突然切身實地的領悟。
與鹿童言不知所措的樣子相反,鹿母仍是笑意盈盈的看著她,聲音溫和: “丫頭,阿姨今天家里來客人,不能留你吃飯了。”
又和身邊的男人說: “這小姑娘平時家里沒大人,我看著可憐,有時就讓她過來我這邊吃飯。”
男人拍了拍她手背, “你自己一個人也不容易。”
鹿母帶著笑,笑意卻只停留在嘴角,眼睛釘子一樣的看著她。
是命令。
鹿童言懂了,她胸口想堵著一口上不去的氣,后退著,低頭強忍著心里的苦澀,勉強帶著笑,
“嗯,那不打擾了。”
她沒辦法開口叫阿姨。
背后攥著花的露水滴在手背上,很涼。
臉上卻很熱。
出了家門。
這個時間,她不知道該去哪里。
身上連坐公交的錢都沒有。
巷口的大槐樹安靜的臥在那里,不悲不喜。
剛和母親在一起住的時候,鹿童言太笨了,總是惹她生氣,那個時候鹿母就經常說, “你要是再這樣我就不要你了。”
每次鹿母一說完這句話,鹿童言總會想方設法的做的更好,處處依著母親的意思。
她沒有別的親人了,只能依賴她。
母親喊自己丫頭的時候,比平時叫她名字還要親切。
鹿童言不知道自己的問題究竟出在哪里,為什么總是惹人煩,是個累贅。
或許有一天,自己真的會被母親拋棄。
她今天就不應該回家,如果不回家,就不會有那樣的場面發生。
母親現在一定很生氣。
鹿童言漫無目的的走,居然走到了學校。
空曠的校園里一個人也沒有,鹿童言手上拿著已經被太陽曬的枯萎的花,路過保安室的時候,保安看她背著書包,提醒: “同學,今天下午不上課。”
鹿童言扯了個笑,沒回答,徑直走進去。
要不然能去哪。
正對著大門口是一塊橢圓形的石碑,旁邊是圓形花壇,花壇里種著車軸草。
她俯身,在花壇邊慢慢的移動,眼睛認真找尋著。
“你在做什么?”一道十分具有少年氣的聲音,像是山澗中的清泉撲在崖石上。
鹿童言找的出神,沒注意身邊什么時候多了個人,聞言抬頭。
陳錯手里抱著一個籃球,白色衛衣,袖子擼上去,運動完剛剛沖過澡,身上有一股檸檬味的皂香。
“我。”
鹿童言快速眨眨眼,等眼底那股濕熱褪去之后才敢正視他,隨口扯了個慌, “剛在教室看書看的有點累,出來放松一下。”
“今天下午放假教室不開門啊。”陳錯走上前一步,微微俯身,眼睛平視著她, “你在撒謊。”
鹿童言早該知道,他才不好糊弄。
陳錯又問: “為什么不回家?”
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沉默的等待著她的回答。
鹿童言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眼底又慢慢有了霧氣,怎么能回家,她才被趕出來。
不問還好,他這一問,她鼻尖發酸,特別難受。
鹿童言沒答,轉過身向著花壇,輕聲說: “你知道嗎?書上說在這里如果找到了四葉草就會給人帶來好運。”
希望能找到一點點運氣,能夠得到一點點愛。
很容易掉眼淚,很丟臉。
她都沒在母親面前哭過,以前打的再狠也沒有的。
尾音帶著點哭腔,她都不敢看他。
“你運氣不好么。”
鹿童言輕輕嗯了一聲,手指撥開一小叢。
不好,一點也不好。
陳錯將球放在一邊,耐著性子,彎腰在大片的三葉草中找尋著那點可能的幸運。
這個舉動在別人看起來可能會十分幼稚,甚至會被說成迷信,但陳錯沒有說任何諸如此類的話,反而是陪著她一起找。
鹿童言心臟重重一跳,偏頭,透過滿是霧氣氤氳的眼睛看他。
生生把眼淚憋回去。
陳錯的頭發很黑,剛剛打完球,可能是在水龍頭下沖過臉,發梢也帶著水珠,順著喉結滑進衣領里。
她吸了下鼻子,低頭, “你怎么也在學校沒回家?”
奇怪啊,看見他就想掉眼淚。
后來的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明白,看見一個人就想掉眼淚,是你的身體本能反應在替你向他表達:我需要你。
陳錯頓了兩秒,隨口解釋, “下午籃球隊有訓練。”
“你要是有事就去忙,這個不一定能找到。”
陳錯:“嗯,我知道。”
他站在她身邊,伸手撥開草叢,認真的翻找著。
傍晚的余暉撒過來,兩個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長,有時還會部分重疊。
四葉草代表幸運的原因,是否因為只有幸運的人才能在萬葉叢找到它?
但是那天下午兩個人都沒有找到。
繞了一圈毫無所獲,鹿童言覺得很不好意思,耽誤他這么長時間陪自己做這么一件傻事。
“好像沒有。”陳錯直起身,仰頭活動著脖子,關節碰在一起發出輕響。
“嗯。”
“對不起啊。”鹿童言小聲說。
“什么對不起?”
“浪費你這么長時間陪我找。”
“這有什么可對不起的,再說不是沒找到么。”陳錯不以為意,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 “那邊還有個花壇,要不要過去看看,說不定會有。”
“算了吧,找不到也沒事。”
她其實想笑一下,但硬是扯不出來。
不用照鏡子,鹿童言都知道自己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有多難看。
她在花壇邊坐下,看著自己的鞋尖,微抿著唇。
她沒那么幸運。
從來就沒有。
陳錯垂眸看了她一會,突然開口提議,
“我帶你去個地方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