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說一遍?”
書房里,陳聞南放下筆,看向這個比自己還高半頭的兒子。
“爸,我能不能不出國。”
“不行。”
陳聞南起身從架子上拿了本書,言簡意賅的拒絕。
他甚至都沒怎么在意,陳錯從小所有人生節(jié)點,什么樣的年紀(jì)做什么樣的事情,都是自己一手決定的。
陳聞南只當(dāng)他今天心血來潮問一句。
可是幾分鐘后,陳聞南合上書頁,發(fā)現(xiàn)陳錯還站在書桌前。
他不得不好好考慮這個問題。
陳聞南順手拿起放在右邊的手機,頗似隨意的問: “說說理由。”
書房里東西不多,兩邊都是書架,中間一張書桌,連第二把椅子都沒有。
陳錯以為有機會,便將自己一早就準(zhǔn)備好的話復(fù)述出來,他和趙西商幾個人準(zhǔn)備了兩天的措辭,從國內(nèi)大學(xué)經(jīng)管學(xué)院不一定比外國的差講到自己想留在國內(nèi)陪著爺爺也方便。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趙西商當(dāng)時是這么說的,雖然覺得不太靠譜,但他也沒什么別的辦法。
先試一試。
陳聞南當(dāng)然不會因為他理由說的好就答應(yīng)他,只是想知道陳錯是因為什么原因想要改變這個一早就定下來的事情。
“家里企業(yè)大部分都在國內(nèi),留在這邊實踐起來也方便,而且......”
知子莫若父,陳錯還沒說完就被陳聞南擺手打斷,他咳嗽了一聲,有些不耐,
“行了,你說的這些根本算不上理由,國外那邊的業(yè)務(wù)正處于拓展期,馬力可以教你怎么管理公司,至于你爺爺不用擔(dān)心,想回來的話私人飛機兩邊都有。”
“這件事沒的商量。”
陳聞南端起茶碗喝了口,翻看著公司這個月交上來的經(jīng)營匯報。
陳錯知道這是陳聞南不準(zhǔn)備再談的表現(xiàn),他壓抑著情緒往前走了一步, “爸,從小到大我一直順著您的心意,鋼琴外語公司管理,待人接物各種禮節(jié),從來沒違抗過。”
“我知道您對我不滿意,所以盡力將每一件您交代的事情都做好,可大學(xué)我想自己選擇。”
他垂下頭,艱難說道, “就這次,能不能求您讓我留在國內(nèi)。”
兩代人,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液,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從小到大陳錯是從未忤逆過他的心意,但也從沒向今天這般開口求過他。
之前交代的每件事情陳錯都能完成的很出色,是因為他天生反骨不想在自己面前低頭。
可是現(xiàn)在,這是第一次。
陳聞南靠在椅子上望著兒子心生疑惑,他并不相信陳錯前面的一番理由。
走到門口的王叔看到這一幕又悄悄退出去,攔住正走過來的陳興白, “老爺子,少爺他不在書房。”
“不在書房?剛剛明明見他回家了。”
“可能是在樓上健身房,咱去看看。”
門順便掩上。
郵箱發(fā)過來一份文件,陳聞南面色不變,轉(zhuǎn)過椅子手指劃動著鼠標(biāo),照片和文字一頁頁瀏覽。
書房里出奇的安靜。
幾分鐘的時間過后,陳聞南抬手捏了捏鼻梁,看向立在一旁的陳錯。
~
那天的運氣實在不是很好。
鹿童言從附近書店自習(xí)回來,剛走進客廳就覺得家里的氣氛不太對勁。
她蹲在玄關(guān)換鞋,母親氣沖沖地從房間里出來。
“跪下。”
還沒反應(yīng)過來,臉上就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大腦登時一片空白。
她的房間沒有關(guān)門,母親身體沒有擋住的地方看到亂成一團,桌子上的書在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地上,衣柜里的衣服也被翻過。
鹿母從后面抓起鹿童言的頭發(fā),她頭皮像是要被連根拔起來,被迫仰著頭看著母親。
好痛。
“看著我,你居然敢早戀,啊,學(xué)會早戀了,你知道外面那些人說的多么難聽嗎?整個巷子都知道你不學(xué)好!”
“媽,我沒早戀。”
鹿童言急忙反駁。
班里確實有一些男生女生放學(xué)之后會一起去食堂后的小樹林,但她從沒去過。
“還狡辯。”鹿母松開手,咬著牙問, “天天送你回家的那個男孩子是誰?”
原來是因為陳錯,鹿童言怔住。
只是一起回家,怎么到大人眼中就是早戀了。
“我讓你來干什么的,辛辛苦苦供你讀書,別人怎么看我們的,你讓你媽的臉往哪放,你怎么這么不要臉,一點都不知道害臊,不嫌丟人,平時交代的你都當(dāng)耳邊風(fēng)!”
“媽,我沒有和他談戀愛,真的沒有。”
鹿母抬起手,正想打下去,鹿童言背后書包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她心里一咯噔,直覺告訴自己是他打過來的。
鹿童言低著頭,手緊緊攥住校服,神經(jīng)末梢都是緊張,期盼母親聽不見電話一會自動掛上。
可那鈴聲不依不撓,響了一遍,又執(zhí)著的響第二遍。
母親終于聽見了,仿佛猜到了什么一把扯下她的書包,鹿童言一個踉蹌?chuàng)湓诘厣希觳仓庵刂氐淖苍趯嵞镜匕迳稀?br />
書包拉鏈刺啦一聲扯開,鹿母把怒火引到書包上,里面的東西被一股腦地倒出來。
課本,試卷,文具盒跌成兩半,黑色水筆滾出來,三角板,圓規(guī),草稿紙。
掛著粉色小貓吊墜的手機震動著,來電人顯示陳錯。
當(dāng)時留聯(lián)系方式備注的就是這個名字,班里同學(xué)都是姓名,她都沒改。
偏偏他現(xiàn)在打過來,鹿童言覺得自己完了。
母親一定很生氣很生氣,她怎么解釋都沒用了。
家里維持很久的和諧被打破。
可是真的沒和他有什么。
只是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鹿母的第六感一向很準(zhǔn),冷聲, “是他吧。”
鹿童言不敢說謊,點點頭,但還是一個勁解釋, “媽,他只是送我回家,不是像她們說的那樣。”
應(yīng)該是巷子里那幾個阿姨誤會了。
“接電話,看看他說什么。”鹿母不信抱著雙臂,手機踢到她面前。
鹿童言現(xiàn)在真的很想掛斷這個電話,但不敢違背母親的命令,只能硬著頭皮接起來。
整個人都完全懵掉。
陳錯平時很少給她打電話的,兩個人幾乎不在手機上聯(lián)系,甚至連短信都沒怎么發(fā)過。
她不知道陳錯這個時間要說什么。
開了免提,按下通話鍵。
陳錯的聲音低低的,但聽起來很輕松, “你在做什么?”
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放大。
鹿母低頭冷冷看著她。
鹿童言舔了下唇,嗓子很干,頭皮也很痛, “我一會準(zhǔn)備吃完飯了,你有什么事嗎?”
“哦,沒事。”陳錯側(cè)身靠著墻,閉眼滾了滾喉嚨,忍住后背的灼燒感, “就是想聽一下你的聲音。”
鹿童言并沒有感覺到出陳錯語氣的異常,只覺得母親的目光越來越強烈,身上像爬了螞蟻。
她單手扶著地板,頭發(fā)亂糟糟貼在臉上, “要是沒什么事情就先這樣吧,吃完飯還要做作業(yè)。”
鹿童言以為陳錯是在家無聊才找她聊天,但她現(xiàn)在根本沒心思應(yīng)對。
“哎,等下。”陳錯怕她掛上電話,也不亂扯了, “上次和你說的,我爸同意我留在國內(nèi)了,我們可以一起考濱北大學(xué)。”
“哦。我知道了。”
“你怎么了?”陳錯剛才太高興了,這才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
天花板的燈照出她跪在地上的影子,倒了的墨水瓶墨汁漸漸浸如地板下,鹿童言清了下嗓子,艱難的說,
“陳錯,我不想考濱北了。”
“你說什么?”
不是不想考濱北,想說的是不想和他一起考。
鹿童言看著鹿母,這是她現(xiàn)在唯一想到的能讓母親放心的方法。
“陳錯,我們以后不要一起了。”
在班里不要說話,放學(xué)也不要一起回家。
當(dāng)陌生人,漸漸疏遠。
陳錯不缺自己這個朋友,她只有一個母親。
這是鹿童言當(dāng)時跪在地上腦海里的想法。
“你什么意思,你怎么了?”陳錯的聲音難以置信, “你是在開玩笑對不對,發(fā)生了什么。”
“我是認(rèn)真的。”
“我現(xiàn)在去找你。”
“別。”鹿童言下意識拒絕,結(jié)果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母親將手機搶過去,翻看著她的短信記錄。
上面當(dāng)然什么都沒有,空空如也。
鹿童言不知道還要怎么做才能向母親證明自己沒有談戀愛。
“他一會是不是要過來?”
“嗯。”
“正好,電話里說不清楚,你和他當(dāng)面做個了斷。”
“好。”
一路跑過來身上發(fā)了汗,襯衫里料粘在皮膚上,每走一步都是在受刑。
“解釋一下。”
陳錯外面穿著一件深色夾克,開口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不均勻的呼吸聲。
“你做什么事情都是覺得好玩,我不想再玩了。”
鹿童言低著頭捏著自己的褲腳,腿跪久了現(xiàn)在站著整個還都是麻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我什么時候說考大學(xué)是玩了,不是說好的嗎?”
他忍住背部的灼燒感走上前一步,還是不相信, “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
再給你一次機會,好好說。
巷子里灌進冷冷的風(fēng),幾片落葉飄在腳邊。
鹿童言知道母親就站在房門后面,聽著她和他在這說的話。
他的眼眸是純粹的黑,是地板上打翻的墨水瓶里的顏色。
此刻下面壓抑的翻涌著的情緒,不是水,是火。
鹿童言抿著唇,鼓起勇氣抬頭,在對上他視線的那一刻眼眶就開始發(fā)熱。
原來今天晚上一滴眼淚還沒掉。
被母親打了也沒哭。
忍住啊忍住。
講不了這么長的話,她想了句最重的, “真的,很討厭你。”
說完,鹿童言迅速轉(zhuǎn)過身,仿佛看到他就覺得煩。
皮肉上所有的感覺在聽到那句話的一瞬消失,痛楚全部集中在跳動的心臟上。
陳錯垂眸,眼底一道濃重的陰影,看不出情緒,他低啞著聲音開口,
“當(dāng)初不是你,先說喜歡我的么。”
這幾個字壓的她抬不起頭,肩膀有千斤重,鹿童言深吸一口氣,緩緩放松背對著他回答, “我后悔了。”
后悔了。
陳錯笑了下。
以往的那些愛意像匕/首一般一點點插進心臟,等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為時已晚,無藥可救。
直到剛才下車,他還不相信。
怕電話里看不到對方說話有歧義,立馬掛上手機趕過來。
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死心了。
陳錯想到幾分鐘前父親在書房里說過的話。
“你今年才多大,十七,連成年都沒有就說喜歡,一輩子有多長知道嗎,以后你想到今天說的話自己都會覺得可笑。”
大人從不把年少時的真心當(dāng)回事。
原來她也是。
他現(xiàn)在就覺得挺可笑的。
自己像個傻子一樣被耍的團團轉(zhuǎn)。
苦澀在胸膛中蔓延,他閉上眼,垂在褲腿變攥緊的手慢慢松開,平靜。
陳錯點點頭,扯了下唇角,半是無奈半是自嘲, “行。”
不知道為什么,鹿童言總覺得聽到了他說了兩遍行。
陳錯繃緊下巴轉(zhuǎn)過身,背挺的很直,一步一步的往回走,冷漠又決絕。
巷子里的路燈將他的身影拉長,只有風(fēng)吹過的聲音,樹葉撲簌撲簌的響,如同扇在背叛者臉上的耳光。
他腳步放的很慢,鹿童言站在家門口,抹掉眼里的淚水,想看的清楚一點。
之前陳錯送自己回家這么多趟,她每次都是直接進家門,從來沒有回頭看過他一眼。
原來他離開時,回去自己一個人走過來時的路是這個樣子。
黑色剪影停住,鹿童言心臟漏了一拍。
但他并沒有回頭,只是接了個電話,趙西商焦急的聲音順著聽筒傳過來,
“你爺爺進醫(yī)院了。”
夜深露重,胡琴的調(diào)子隔著幾條巷子咿咿呀呀的傳過來,飄渺悠揚。
“分明是一枕槐安,怎么的倒做了兩下離愁。”
陳錯頓了下,嗓音格外的低、冷,
“好,我現(xiàn)在過去。”
他的身影在槐樹下消失,鹿童言扶著門框慢慢的蹲下來,心里一陣難受。
是愧疚吧。
鹿母從門口探身,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乖女兒,明天媽媽帶你去辦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我們換個學(xué)校,這里人太壞了。”
母親又和她站在同一戰(zhàn)線了。
琉璃巷,槐樹漸漸模糊,盡頭只剩下那個黑色的剪影。
就當(dāng)是槐安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