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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纖纖垂著頭路過門檻走上紅氈烏黑的髻上橫插著金釵釵頭的珠鳳紋絲不動她的腳步永遠那么輕盈又那么穩重。
    她們是八個人同時走進來的但大廳中所有的目光卻全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
    她知道可是她的姿態卻和她平時獨自走在無人處時完全沒什么不同。
    纖纖的美麗和莊重都同樣被人贊賞和羨慕。案上紅燭高燃將一個全金壽字映得更燦爛輝煌就像雷奇峰雷老太爺這一生一樣。
    現在他正面帶著微笑看著他妻子最寵愛的丫環向他拜壽。八個人同時在他面前盈盈拜閱但他的微笑卻仿拂只為纖纖一個人出的。他也是男人。
    六十歲男人的眼光和十六歲男人的眼光也沒有什么不同。
    纖纖知道卻并沒有以微笑回報。很少有人看見她笑過。
    她向很了解自己的身份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既不能有歡樂也不能有痛苦因為連她的生命都是屬于別人的。
    所以她無論是要笑還是要流淚都是留至夜半無人處時。
    纖纖垂著頭跨出門檻走上長廊。廊外正下著春雨是江南的春雨。
    春雨令人愁尤其是十七八歲還未出嫁的少女在這種季節里總是會覺得有種無法描述、不能向人訴說的憂慮惆悵。
    纖纖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還未出嫁可是她無論在什么季節、什么地方都同樣沉靜莊重。轉過長廊就聽不到人聲院子里的春花在雨中顯得分外鮮艷。女孩子們開始活躍、開始笑了。
    她們雖然是丫頭卻不想拋卻青春的歡樂于是她們卷起了衣袖露出嫩藕般的臂去摘欄桿外的鮮花去摘她們的青春和歡樂。
    只有纖纖連看都沒有向欄桿外看一眼還是垂著頭默默地向前走。
    女孩子們看著她苗條的背影有的在冷笑有的在撇嘴:“她不是人是塊木頭。”
    “你們看看她的胸豈非也平得像塊木頭一樣還說她是個美人哩我若是男人就絕不要她。”
    “這樣的女人抱在懷里也一定好像抱著塊木頭一樣。”
    于是女孩子們都吃吃的笑了就像是一群快樂的蜜蜂。
    纖纖垂著頭輕輕推開了門。她自己有間小小的屋子很舒服很干凈這才是她自己的天地。在這里從沒有人打擾過她。她輕輕插上門閂慢慢地轉過身子靠在門上看著對面的窗戶。她蒼白的美麗的臉上突然泛起一陣紅暈。就在這一瞬間她的人竟似已完全變了。
    她很快的脫下外面的衫裙里面的衣衫薄而輕便。
    她撥下髻上的金釵讓一頭黑長長的披散在肩上面對妝臺上的菱花鏡眨了眨眼忽又探手入懷解下了一條很長的白綾。然后她平板的胸膛就忽然奇跡般的膨脹了起來。
    她這才松了口氣對著鏡子扮了個鬼臉她又轉身推開窗子趴在床上向窗外望了望看到四下無人就輕輕一縱跳出了窗子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綠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來柔軟得很像是情人的頭。
    纖纖一只手挽著滿頭長一只手提著鞋子赤著腳在綠草上跑著。
    雨絲打濕她的頭她不在乎;她的腳趾美而秀氣春草刺著她的腳底癢酥酥的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
    現在她就像是一只剛飛出籠子的黃鶯兒什么都已不在乎了心只想著去找她春天的伴侶。溪水清澈雨絲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漣漪正如春天少女們的心。
    她沿著清溪奔上去山坡上一片桃花林。
    花林深處一個穿著緋色春衫的少年腿勾著樹枝倒掛在樹枝上正想用嘴去咬起地上的一朵桃花。
    他就是這么樣一個人隨時隨地都變動永遠都不能安靜一下子。
    他的臉廓明朗眼睛里好像是帶著份孩子般的天真和調皮。
    纖纖笑了笑得那么甜那么美。他已從樹上跳下來嘴里銜著朵桃花雙手插著腰站在那里看著她。只要一看見他她就忍不住會從心里頭笑出來。
    她放開頭拋了鞋子張開雙臂飛奔了過去緊緊擁抱著他然后就出了幸福的嘆息:“小雷……小雷……”
    每次她擁抱他時都仿佛在擁抱著團火她自己仿佛也變成了一團火。
    他們彼此燃燒著彼此都想要將對方融化。
    但這次她擁抱住的身子卻是冰冷而僵硬的完全沒有反應。
    今天是他父親的六十大壽他原本應該留在家里的。
    他本就是喜歡朋友喜歡熱鬧但他卻寧可在這里淋雨而等她。
    想到這里她心里的熱情又涌起反而將他抱得更緊咬著他的耳朵低訴著自己的相思。
    只要一天不見她的相思就已濃得化不開。
    她柔軟的胸膛緊貼著他的胸膛以前每當這個時候他的熱情就會像怒濤般卷起。
    但今天他忽然推開了她。她怔住火熱的面頰也冷了下來。直到他在樹下臥倒時她才看到他衣襟上的血。血漬在緋色的衣服上本來不容易被現只有最細心的人才會現只有情人才會如此細心。
    纖纖的臉色變了:“你又在外面打了架……”
    小雷搖搖頭。
    纖纖咬著嘴唇:“你休想騙我你衣服上還有血。”
    小雷笑了笑:“你記不記得你的血也曾染在我衣服上?”他笑得又冷淡、又尖銳就像是一把刀刺入了她的心。
    她整個人都似已突然僵硬眼睛直勾勾地瞪著他:“你……你剛才難道有過另外的女人?”
    小雷還是淡淡地笑著:“我難道不能有別的女人?”
    纖纖的身子開始顫抖眼淚已流了下來比春雨更冷“可是你難道竟然忘了我已經有了你的孩子?”
    小雷突然跳起來一掌捆在她臉上冷笑著:“我怎么知道那是誰的孩子?我只知道你是丫頭。”他笑得就像是個野獸。
    她瞪著他一步步向后退她忽然現自己對著的是個陌生人一個比畜牲還下流卑鄙的陌生人。她的眼淚忽然干了血也干了整個人仍佛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軀殼。
    小雷又懶洋洋地躺了下來:“我看你最好還是快走吧走遠些我還約了別的人。”
    纖纖的手緊握指甲已刺入肉里但是她卻全無所覺只是瞪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會走的你放心以后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你可是我誓總有一天你要后悔的。”她突然轉身飛奔了出去。
    小雷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臉上卻有兩行水珠慢慢地流下來也不知那究竟是春雨?還是眼淚?
    大廳里仍然燈火輝煌雨已停了。小雷慢慢地穿過院子跨過門檻走入了大廳倚在最近的一個椅子上冷冷地看著已酒酣耳熱的賀客。
    終于有人現了他“大少爺回來了大家快敬灑。”
    小雷冷冷地笑了笑:“你們還要喝?是不是定要喝回本錢后才肯走?”
    每個人都怔住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摑了一耳光。也不知是誰先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雷臉上全無表情冷冷地道:“雷升開大門送客。”
    沒有人再能留得下去了。剛到后面去休息的雷幸太爺聞訊匆匆趕了出來臉色已青。
    小雷立刻迎了過去一把將他父親拉入了屏風后。
    老太爺跺著腳氣得語聲都已抖:“你是不是想把我的人丟光?”
    小雷搖搖頭:“不是。”
    老太爺更憤怒:“你瘋了?”
    小雷又搖搖頭:“沒有。”
    老太爺一把揪住他兒子的衣服:“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令我見不得人的事?”
    從屏風里看出去大廳里的賓客已將散盡。
    又過了很久小雷才一字字地說道:“因為今天晚上誰也不能留夜這里每個人都非走不可。”
    “為什么?”
    “因為他們已來了。”
    雷奇峰臉色突又改變:“你說的是誰?”
    小雷沒有再說什么但卻從懷里取出了一只手。一只齊腕被砍下來的手血已干枯。
    干枯了的手背上刺著一只蜜蜂一只有人面的蜜蜂。
    皮膚已干枯所以這人面蜜蜂的臉也扭曲變形看來更是說不出的詭秘獰惡。
    雷奇蜂的臉竟也扭曲變形整個人仿佛突然失去重心連站都已站不住了。
    小雷扶住他的父親他的手還是很穩定。
    他的聲音也同樣穩定:“該來的遲早總是要來的。”
    雷奇峰終于慢慢地點了點頭黯然道:“不錯既然要來就不如還是早點來的好。”
    他說的是真心話。因為他已深深體會到等著人來報復時那種說不出的恐懼和痛苦。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了這次他們既然敢來想必已一定很有把握。”
    所以除了我們姓雷的之外無論誰都不能留在這里江湖中誰都知道只要是他們到過的地方向來寸草不留。”
    父親忽然緊緊握住兒子的手:“你也得趕快走他們要找的是我。”
    小雷卻笑了。那已不再是野獸的笑而是已接近于神的笑。
    笑容中充滿了自信、決心和勇氣一種不惜犧牲一切的笑不惜忍受一切屈辱和痛苦。
    做父親的當然很了解兒子所以他的手握得更緊。
    “你至少也該為雷家留今后。”
    “雷家已有了后。”
    “在哪里?”
    “在纖纖那里。”
    父親驚訝、歡喜然后又不禁嘆息:“可是她……她的人呢?”
    “我已叫她走了。”“她肯走?”
    小雷點了點頭。直到這時他眼中才開始露出痛苦之色。
    就因為他知道她決不肯走所以才不惜用最殘忍的手段傷她的心令她心碎令她心死。
    他自己的心也同樣碎了。他傷害她甚至比傷害自己更痛
    雷奇峰看著他兒子的眼睛已看出他的痛苦和悲傷:“你……你怎么能就這樣叫她一個人走?”
    “我已經叫陶峰在暗中保護她。”
    陶峰是他的朋友他甚至可以將生命交托給他的那種朋友現在他已將生命交托給他。
    他相信只要他不死就一定還有和纖纖相見的時候。雷奇峰長長的嘆息一聲不再說什么他也已明了他兒子的決心他知道這種決心是絕沒有人能改變的。
    所有的仆人都已被召集在大廳里每個人都已分到一筆足夠養家活口的銀子:“你們趕快走連夜離開這地方誰也不許再留下來。”
    雷奇蜂并沒有說出為什么要他們走的原因但無論誰都已經看出雷家一定生了很大的變故。雷家待他們并不薄所以有些比較忠誠的已決心留下和雷家共存亡。
    但有些不忠誠的也不好意思走得太快雷夫人含著眼淚看著他們。
    一向賢慧端莊的雷夫人現在競己換了身勁裝手里提著柄雁翎刀。
    她的臉色蒼白一字字道:“你們若還有人留在這里我就立刻死在你們面前。”
    她說的話斬釘截鐵絕沒有更改的余地也絕沒有人懷疑。
    雷升咬了咬牙跪在地上“咚咚咚”的嗑了三個頭霍然轉身一句話都不再說大步走了出去。只不過他轉過身就已淚落如雨。
    他是雷家最好的傭人也只有他知道雷家人說出的每句話都一定會做到的。
    所以他不能不走也不敢不走。門外一片黑暗夜色沉重得就像他們的心情一樣。
    大家都轉過頭看著他只要他走大家就全都可以走。
    雷夫人看著這最忠誠的老仆慢慢地走入黑暗中心里也不禁一陣酸楚。
    就在這時忽然間寒光一閃雷升的人突然從黑暗中飛了回來“嘭”的仰面跌在地上。
    鮮血火花般飛濺四散。他身子一跌下來就已斷成五截。
    鮮紅的血在青灰色的磚石上慢慢的流動流到一個人腳上。
    這人就像是突然中了一箭整個人跳起來狂呼著奔出去。
    寒光又閃。他的人又立刻飛了回來仰面跌倒一個人也已斷成五截。
    鮮紅的血又開始在青磚上流動。
    大廳里靜得甚至可以聽到血液在地上流動的聲音一種令人魂飛魄散的聲音。
    雷奇峰雙拳緊握似已將沖出去和黑暗中那殺人的惡魔決一死戰但小雷卻拉住了父親。
    他的手還是很穩定緩緩道:“九幽一窩蜂到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何況人!”
    黑暗中突然有人笑了笑聲如鬼哭若不是來自九幽地獄中的惡鬼怎會有如此凄厲可怕的笑聲。
    笑聲中門外已出現了一個人褐黃色的衣服上繡著黑色的花紋右腕上纏著白綾吊在脖子上白綾上血漬殷殷一只手已被齊腕砍斷。沒有人能看見他的臉。
    他臉上戴著一個青銅面具面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從面具中露出的那雙眼睛。
    一雙充滿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睛。他慢慢地走進來眼睛始終盯在小雷臉上。
    仆人都已進入了屋角縮成了一團只剩下雷家三個人還留在大廳中央顯得說不出的孤立無助。
    這褐衣人穿過大廳走到小雷的面前眼睛還是盯著他的臉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將斷手舉起:“是你?”
    小雷點點頭。
    褐衣人也慢慢點了點頭:“很好還我的手來。”
    他的聲音單調而冷淡但他眼睛里卻似有種自地獄中帶來的毒火。
    小雷看一看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這只手反正已不再能殺人你要就拿去。”他的手一揚斷手就已到了褐衣人手里。
    褐衣人用自己的左手捧著自己右手垂著頭凝視著然后他忽然一口咬在自己的斷手上。
    每個人都可以聽到牙齒咬斷骨頭的聲音。
    有的人已開始嘔吐有的人已暈過去就連雷夫人都垂下頭去看自己手里的刀。雁翎刀如一泓秋水刀尖卻已顫抖。只有小雷還是靜靜地在看看看著這褐衣人將自己的斷手一口口吞下去。
    然后他才抬起頭盯著小雷一字字說:“這只手已沒有人再能拿走了。”
    小雷點點頭:“的確沒有了。”
    褐衣人也點了點頭“很好。”
    他居然沒有再說別的話就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出去。他走得很慢但卻沒有人阻攔他。
    他走得很慢但每腳都似踏在別人的關節上。
    有的人已倒下去倒在自己剛才嘔吐過的地方關節似已癱瘓再也站不起來。
    雷奇峰看著這褐衣人走出去也沒有出手阻攔。
    十三年的等待已使他學會了忍耐。十三年的忍耐已使他學會了如何等待。
    現在他雖已看到了毒蛇卻還沒有看到蛇的七寸所以必須還要等。
    他若要出手那一擊必須打中毒蛇的要害絕不能再容毒蛇反噬。
    就在這時只聽到“奪奪奪奪”四聲響對面高墻上忽然有四條長索飛入了大廳索頭的彎刀“奪”的一聲釘入了大廳的橫梁。
    接著就有四個人從長索上滑了過來。四個死人。
    四個已死了很久的人尸體已完全枯槁僵硬但卻還是被藥物保存得很好。
    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臉幸好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臉。無論多可怕的面具也絕不會有他們的臉可怕。他們已死了十多年了。
    十三年前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雷奇峰認得他們他雖然沒有看過他們的臉但還是認得出他們。
    九幽一窩蜂的裝束和面具看來雖似完全相同但每個人的面具上都有點特別的標志。
    雷奇峰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的標志。因為十三年前他曾經親手摘下這四個人的面具仔細觀察了很久。這四個人就是死在他手下的。其中有一個正是九幽一窩蜂的蜂后。蜂后的面具上有朵小小的桃花。
    四
    人面桃花蜂江湖第—兇。
    雷奇峰看到了這桃花面具看到了這面具上的桃花胃部立刻收縮幾乎也忍不住要嘔吐。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殺了她但卻沒有人知道他曾經付出多么慘痛的犧牲和代價。
    直到十三年后他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還是忍不住要嘔吐。
    那天晚上他們去圍剿這窩蜂去的人共有十一個。
    十一位武林高手能活下來的也就只有他一個。
    那一戰悲壯慘烈直到多年后他還是連想都不敢去想.
    幸好現在這人面桃花蜂己只不過是具尸體而己。
    尸體何懼。
    雷奇蜂拍了拍他兒子的肩心里覺得很慶幸。因為這少年人的運氣比他好總算沒有在她活著的時候看到過她。
    在人面桃花蜂活著的時候看見她的少年人都得死!而且是種很特別的死法。
    你只要聽到她的一笑已足以令你永墮地獄萬劫不復。
    死人當然是不會笑的。
    雷奇峰剛松了口氣然后全身的血液就突然冰冷凍結。
    他突然聽到有人在笑笑聲甜美嬌媚如春天的花花中的蜜。人面桃花蜂又笑了。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笑聲。那絕不是死人的笑聲更不是從地獄中出的笑聲假如那真是地獄中才能聽到的笑聲也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到地獄中去找尋。
    雷奇蜂厲聲暴喝:“你是什么人?”
    笑聲更甜:“你不認得我?我卻忘不了你也忘不了十三年前在楓林中的那一夜。”
    “你不是她你騙不了我。十三年前她已死了。”
    “不錯十三年前我已經死了所以現在我才要你還我的命來!”
    她的笑聲如仙子另外三具尸體的聲音卻如鬼哭:“還我的命來還我的命來……”
    有風吹過。僵硬的尸體在風中搖蕩。
    小雷突然一跨步橫身擋在他父親前面。
    他的聲音還是很鎮定:“抱歉手可以還命卻沒法子還的。”
    人面桃花蜂在甜笑著一字字道:“那么就用你們一家老小九十七條命來還!”
    雷夫人的目光還是凝注著刀尖忽然冷冷地道:“命可以還你只不過……”
    人面桃花蜂道:“不過怎么樣?”
    雷夫人道:“我還要問你一句話。”
    人面桃花蜂道:“你問。”
    雷夫人道:“十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你們在楓林里究竟做了什么事?”
    人面桃花蜂媚笑道:“那當然是見不得人的事聰明的妻子就算知道也會裝糊涂的你又何必多問?”
    雷夫人霍然轉身面對著丈夫臉色已蒼白如紙:“原來你一直在瞞著我一直在騙我原來你根本沒有殺死她。”
    雷奇峰漲紅了臉道:“你相信她還是相信我?”
    雷夫人道:“我只想聽真話。”
    雷奇峰急得跺腳道:“我們三十幾年夫妻到現在你還吃醋。”
    雷夫人板著臉冷冷道:“幾十年的夫妻也一樣會吃醋的。”
    雷奇峰著急道:“就算你要吃醋現在也不是時候。”
    雷夫人厲聲道:“我不管現在是什么時候你若還不肯說老實話我先跟你拼命。”
    女人吃起醋來的確是什么都不管的無論多通達明理的女人一旦吃起醋來也會變得不可理喻。
    雷奇峰嘆了口氣苦笑道:“好我告訴你那天晚上……”
    說到這里他忽然向他的妻子眨了眨眼睛。這對患難與共生死相守的夫妻立刻同時出手。
    兩柄刀立刻同時向人面桃花蜂刺了過去。
    雁翎刀本是刀類中較輕巧的一種但在雷家夫妻的手中使出威力已大不相同。
    雷奇峰世代相傳的“奔雷刀法”不但迅急萬變面且強霸威猛。
    兩柄刀如驚虹交剪。他們的人心意相通他們的刀也已配合得天衣無縫。
    人面桃花蜂的身子吊在長索上看來似乎根本無法閃避但就在這時長索一陣顫動長索上吊著的四個人立刻箭一般倒退回去。
    一眨眼間四個人都已沒入門外的黑暗中。
    雷夫人輕叱一聲:“追”
    雷奇峰父子同時開口:“追不得!”
    “不必追。”
    燭影搖晃燈花閃動長索上吊著的四個人忽然又流星般滑了進來。
    這四個人背后顯然吊著滑輪當真是使忽來去快如鬼魅。
    雷夫人冷笑揮刀。這一刀走勢更急長虹般的刀光一閃已迎上了人面桃花蜂。
    這一次人面姚花蜂居然沒有退。
    “波”的一聲刀鋒砍在她身上如擊敗革她的人競赫然裂開一裂為二。
    一股桃紅色的煙霧立刻旗花般噴了出來雷夫人覺中計時人已仰面跌倒。
    這人面桃花蜂非但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人在長索上滑回去時已在黑暗中掉了包。
    雷奇蜂的刀也已堪堪砍在另一具尸體上現這變化立刻硬生生頓住刀鋒。
    誰知這人既不是死的也不是假的。雷奇蜂刀鋒一挫手腕已被這人扣住半邊身子立刻麻木。小雷一個箭步竄出但另兩個人身子在長索上一蕩四條腿連環向他踢出。
    他身形半轉避開了來勢較快的兩條腿反掌斜切另兩條的足踝。
    “波”的一聲足踝已被拍碎又有一般桃紅色的煙霧噴出。
    這兩個人竟也是一真一假假人的腿是借著真人的懸蕩之力踢出來的。
    小雷凌空一個翻身掠空三丈。
    他雖然及時避開了這陣毒煙但他的父親已落入別人掌握中。
    笑聲如鬼哭雷奇峰臉色慘白手里的刀已跌落眼睛盯著這人面具上的一只鬼眼。
    鬼眼蜂陰惻惻笑道:“還我的命來吧。”
    他身子一縮似乎想搶著雷奇峰退回去誰知就在這時本已暈倒在地上的三個青衣家奴突然一揮手數十點寒星暴射而出。
    鬼眼蜂的身子立刻被打成了蜂窩連一聲慘呼都未及出。
    雷奇峰一甩腕恰巧接住了小雷拋過來的刀反手一刀。
    鮮血飛濺兩條腿憑空掉了下來兩條有血有肉的腿。
    沒有腿的人慘呼著自長索上滑了回去鮮血一連串灑在地上也正像是一瓣瓣飄落了的桃花。
    小雷和雷夫人的臉色如金紙。
    雷奇峰沉聲問道:“怎么樣?”
    小雷緊咬著牙臉上青筋一根根凸出。那三個青衣家奴已翻身躍起一排橫擋在他父子的身前三個人的衣襟都已掀起露出了腰間皮帶上的紫革囊。
    三只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長而有力指甲卻修得很短。暗器名家的手大都是這樣子的。
    黑暗中又響起了那**的笑聲:“滿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幾時做了別人奴才的?倒真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平家三兄弟陰沉沉的腦上全無表情。
    要暗器應得要有雙穩定的手要有穩定的手就得先磨煉出鐵一般的神經。
    人面桃花蜂的笑聲不停:“雷奇峰你真是個老狐貍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平家三兄弟買回來藏在家里我佩服你……”
    她的笑聲雖甜美雷奇蜂卻根本沒有聽。對他說來世上絕沒有任何聲音能比得上妻子的呼吸雷夫人的呼吸加游絲小雷抬起頭看著他父親。
    雷奇峰也跪了下來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輕輕耳語:“人面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了這次來的是假的。”
    雷夫人的臉僵硬如石目光卻溫柔如水。
    她看著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難共生死的朋友。她一直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樣。現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須離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并沒有恐懼。
    也許有些悲哀卻絕沒有恐懼。死并不可怕。
    一個女人只要能得到一個對她一生忠實的丈夫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雷奇峰輕輕握起她的手她的目光卻已轉向她的兒子。
    她喉嚨里忽然有了聲音──一種偉大的力量使得她又能出聲音。
    那應該是愛的力量母親的愛:“你不能死……你要找到纖纖她很好……她一定會替我養個好孫子。”
    小雷垂下頭伏在他母親胸膛上:“我一定會找到她的一定會帶著我們的孩子回來看你。”
    雷夫人溫柔的目光中露出一絲微笑仿佛想抬起手來擁抱她的兒子。她并沒有抬起手永遠沒有。
    母親的胸膛已冰冷。小雷還是跪在那里動也不動的跪在那里母親的胸膛冰冷時兒子的心也已冷透。
    平家三兄弟眼中似也有熱淚將奪眶而出但卻沒有回頭。他們不能回頭。
    長索上又有四個人慢慢地進來誰也不知道這次來的四個人是真?是假?是死?是活?
    平家兄弟空有見血封喉的暗器競偏偏不能出手。大廳里的毒煙已夠濃。
    小雷忽然拾起他母親的刀凌空翻身掠起四丈刀光一閃四根飛索齊斷。
    四個人一連串跌下來“砰”的跌在地上動也不動四個假人。
    平家兄弟的暗器著出手大廳的毒煙就更濃得令人無法呼吸。
    這一窩蜂的花粉雖香卻是嗅不得的——蜜蜂的花粉雖毒最毒的還是刺。四個人跌在地上還是沒有動屋子里的燈火卻突然一起熄滅黑暗中立刻響起了一片慘呼。誰也沒有聽過這么多人同時出的慘呼那已不是人類的呼聲而是野獸的吶喊。
    垂死野獸的吶喊。一種聞之足以令人嘔吐、抽筋的吶喊連續不絕。
    比這種聲音更可怕的聲音也許只有一種那就是所有的聲音突然又完全停止。
    就像是一刀劃斷琴弦的突然停止刀砍在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咽喉扼斷的聲音。
    這些聲音誰都沒有聽見因為所有的聲音都沒法聽見因為所有的聲音都已被慘呼聲淹沒。慘呼聲停止所有的聲音也全都停止。誰也不知道這些可怕的聲音是怎么會突然同時停止的。
    誰也不知道這里怎么會突然變得如此黑暗如此寂靜?為什么連呼吸呻吟聲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才亮起一盞燈。
    慘碧色的燈光冉冉自門外飄了進來提著燈的是個身材很苗條的褐衣人。
    燈光剛照出大廳里的景象燈籠已自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燒起來提燈的人已開始嘔吐。
    無論誰看到這大廳中的景象都無法忍住不嘔吐。這大廳里已沒有一個活人。
    燃燒著的火光照著平家三兄弟的臉他們臉上帶著一種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死也不信自己會死在別人的暗器下。
    暗器是蜜蜂的毒針蜜蜂是來自地獄的現在又已回人間。
    雷奇峰倒下時手里還緊握著他的雁翎刀刀鋒已卷。
    他就倒在他妻子身旁顯見他至死也沒有離開過他妻子半步。
    小雷也倒在血泊中血是黑色的是毒血。
    最后自飛索上滑下來的四個人此刻已不在他們剛才跌落的位置上。
    他們并不是假人現在卻也己變成死人。還有多少死人?
    但這時窗外卻又有火在燃燒燒著了窗戶燒著了樓宇。
    誰也不忍去看誰也無法看見燃燒的燈籠已又熄滅。
    “寸草不留”只有無情的火才能使個地方真的寸草不留。
    又過了很久閃動火光中!又出現了條人影。
    纖美苗條的人影臉上的面具有朵桃花卻被火光映得紅。
    她靜靜地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這一片尸山一片血海她沒有嘔吐。
    難道她不是人?難道她真是自地獄中復活來討債的惡鬼?現在這地方也逐漸灼熱如地獄、悲慘如地獄她居然走入了這地獄。
    她慢慢地走進來腳上的鞋子已被血泊染紅手里的刀在閃著光。
    她的跟隨在搜索然后就瞬也不瞬的停留在雷奇峰頭上。這是她仇人的頭顱她要提著這頭顱回去回去祭她母親。
    仇恨仇恨在一個人心里燃燒時比燒山的烈火更兇猛更可怕。
    蒼天既然已在人間留下愛為什么又要播下仇恨的種子。
    她一步步向雷奇蜂走過去世上似已沒有任何人能阻攔她。但也許還有一個人。
    只有這一個人!血泊中突然有個人站起來擋住了她的去路看著她。
    這人的臉上似也帶著面具不是青銅面具是血的面具。
    鮮血不但掩住了他的面目他的表情也掩往了他的情感他的思想。
    他就像是個死人似的站在那里看著她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卻能看見她面具上的桃花。
    她的瞳孔已收縮過了很久才出那**蝕骨的笑:“你居然還沒有死?”
    他果然沒有死他不能死。
    “你的父母全都死了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不如也死了吧!”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卻不知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很少有人能知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很少有人能真的了解他。鮮血正沿著他的臉慢慢流下。他臉上沒有淚只有血。
    可是他身子里已沒有血他的血已全都流了出來現在他血管里流動著的或許只不過是一般和她同樣自地獄中帶來的力量仇恨的力量。
    火勢更大大廳的梁已被燃燒起來。
    她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既然不肯死就去吧我找的本不是你。”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已出手她手里的刀就像蜜蜂的毒刺一樣。
    他沒有動沒有閃避直到刀鋒刺入了他的肋骨肋骨夾住了刀鋒他才突然出手。
    “格”的一聲他肋骨斷時她的手腕也同時被捏斷這不是武功世上絕沒有這樣的武功。
    這已是野獸的搏斗甚至比野獸更殘酷可怕。因為野獸的搏斗是為了生存他卻已完全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有時人類豈非本就比野獸還殘酷。
    直到這時她目中才露出恐懼之色忽然大聲問:“你是不是要殺我?”
    小雷的回答短得就象是他肋骨間的刀:“是”
    “為什么?為你父母復仇?你能為父母復仇我為什么不能?我若做錯了你豈非也同樣錯。”她的話也尖銳得像刀。
    小雷的手緊握握著她碎裂的手腕她全身都己因痛苦和恐懼而顫抖。
    可是她還能勉強忍耐支持她久已習慣忍耐痛苦和恐懼:“何況我并沒有殺人我的手還沒有染上任何的人血我母親卻是死在你父親手上的我親眼看到他的刀割斷了我母親的咽喉。”
    “你親眼看到?”
    她點點頭目中又充滿怨毒和仇很。“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臉?”
    她忽然一手扯下了臉上的面具露出了她的臉。
    這本該是一張絕頂美麗的臉本足以令天下男人神魂顛倒。
    但現在就像是有人在一幅絕代名畫上用禿筆劃下了一條墨跡。
    任何人看到她這張臉都不禁會為她悲傷惋惜。這一刀不但毀了她的容貌也毀了她的生命。
    她指著臉上的刀疤咬著牙冷笑道:“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留給我的?也是你父親那時我只不過才五歲有誰想得到神刀大俠竟會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下這種毒手?”
    小雷看著她的臉緊握著的手突然放松。他忽然也有了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她逼視著他一字字道:“現在你是不是還想殺我?是不是還想替你父母報仇?”
    小雷霍然扭過頭不忍再看她的臉他整個人都似已將崩潰。
    她卻還在看著他冷冷道:“我說這些話只不過想告訴你雷奇蜂并不是神并沒有你想像中那么偉大神圣他要殺我的母親也只不過是為了……”
    小雷突然厲聲大喝:“滾出去快滾從此莫要讓我再見到你。”
    她又笑了嘴角的刀疤使她的笑仿佛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譏諷之意:“你既然不敢再聽我也不必再說下去因為再說下去我也會覺得惡心。”
    她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再也不回頭來看一眼。小雷也沒有看她更沒有阻攔。
    他只是失魂落魄般站在那里整個人的思想和血液都似已被抽空。
    火仍在燃燒。梁木已被燒斷一塊燃燒著的焦木落了下來打在他身上。
    他沒有躲。
    無論多猛烈的火總有熄滅的時候雄偉瑰麗的山莊已被燒成一片焦土。
    所有的生命、尸骨、血腥也都被這把火燒得干干凈凈。只有一件事是砍也砍不斷燒也燒不光的。那就是人類的感情。
    “恩、仇、愛、恨……”只要世上有人類存在一天就必定有這些感情存在。憤怒、悲傷、勇氣也都是因為這些情感而生出來的。現在火雖已熄滅他們的故事卻正開始。
    朝陽艷陽。
    艷陽下的桃花紅如火。桃花依舊花下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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