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3、
    正著話兒，安鸞名下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四聰從外頭進來行禮復(fù)命。
    安鸞自己終究已經(jīng)是成親王側(cè)福晉了，便是自家阿瑪身故，她也不便見兒在娘家呆著，這便每日里派首領(lǐng)太監(jiān)思聰過去，晨昏各行禮。
    這四聰?shù)拿麅翰皇前捉械模潇`著呢，回來瞧見院子里的氣氛不對勁兒，便早問明白主子這是怎么著了。待得四聰邁進門檻來的時候兒，已經(jīng)知道怎么應(yīng)對，更知道該怎么哄主子高興了。
    四聰復(fù)命的當(dāng)兒，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安鸞，“主子可知，奴才今兒在信勇公府，可遇見誰了？”
    安鸞心下正煩亂，可懶得猜，只揮了揮手中帕子，“你自管直吧，就甭兜圈子了。”
    四聰便也趕緊道，“回主子，奴才在信勇公府上，遇見了延禧宮的梁總管……”
    安鸞便是一挑眉，“延禧宮？”
    四聰忙道，“正是。延禧宮瑩妃娘娘也派總管太監(jiān)，赴信勇公府賜奠。實則梁總管由公爺陪著，已是先行完禮了，就要往外走，卻忽地瞧見了奴才，就站下了，特地支開身邊人，走過來與奴才話。”
    “哦？”安鸞心頭的怒火漸漸地平息了下來，“你倒，這位梁總管與你了什么。”
    四聰?shù)溃傲嚎偣墁撳锬锫犅劺蠣斶^身，心下也是十分地痛惜，故此便賞下了不少的奠禮，其中不乏佛爺們親手加持過的吉祥物件兒……那些可都是宮里的物件兒，宮外本是不該得的，瑩妃娘娘也都大大方方地賞下了，以便叫老爺來日帶入地下，可盡快得往生。”
    安鸞瞇了瞇眼，“難為瑩妃娘娘倒有心了。”
    四聰?shù)溃傲嚎偣埽撳锬镞@份兒心意可不是沖著安常在，實則是沖著主子您的。”
    安鸞嘆了口氣，“也是。我那妹子倒是個苦命的，原本指望她進宮，能好歹替我母家爭一口氣，誰知道剛進宮，國孝期還沒過完呢，竟然就降位為常在了。”
    四聰又道，“梁總管也了，瑩妃娘娘主子您是成親王的側(cè)福晉，便是她的妯娌，自是該情同姐妹一樣。若主子有什么心下解不開的，盡管與她去。”
    安鸞便深吸口氣，“好，趕緊備份兒謝禮，進宮呈進延禧宮，以謝瑩妃娘娘賜奠之恩。”
    安鸞吩咐完了，不由得又瞇眼盯著四喜，“可是這位梁總管……你覺著，人可靠么？”
    四聰詭秘地笑了笑，“主子怕是還不知道，這位梁總管從前就是延禧宮的總管，那會子還是在瑩妃還沒封妃之前，還在嬪位之時……原本瑩妃娘娘是在嬪位，卻可享受妃位的份例，故此延禧宮中才配總管太監(jiān)。”
    “可是不知怎地，后來梁總管卻被從延禧宮給調(diào)走了，原因是嬪位宮中不配有總管太監(jiān)……”四聰抖著機靈道，“也不知道瑩妃娘娘當(dāng)年那是因為什么緣故。”
    安鸞便冷冷地笑了，“我明白了，那必定是瑩妃當(dāng)年觸怒了后宮掌事兒之人了！這后宮里，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過皇太后了，那會子執(zhí)掌后宮的，還能有誰。”
    “瑩妃娘娘與她不睦，連帶著這位梁總管都跟著吃掛烙兒，那也由不得人家這二位不跟那位一條心了。”
    四聰嘿嘿地笑，“奴才也如此這般覺著……這后宮里啊，終究不是只有一扇門兒。中間兒的那一扇門兒關(guān)上了，自有多的是的宮門向主子敞開兒著呢。”
    叫四聰這話給的，倒將安鸞都給樂了，“可不是么。若論這世上哪兒的門最多，還有哪兒能比得上宮里的千門萬戶呢。”
    .
    十二月初十日，已革克勤郡王恒謹(jǐn)，終于從皇陵回到了京鄭
    沿著那條再熟悉不過的道路回到克勤郡王府門前時，忽地看門房里涌出來的門子們，一個個帶著謙恭卻又有點兒疏離的笑，上前請安行禮時，他才猛然醒覺，他錯了。
    門子們嘴上的可是，“請老爺安”，再不是從前的“請王爺安”了。
    是啊，是啊，他怎么忘了，他如今已經(jīng)不再是克勤郡王，而只是個閑散宗室——普通閑散宗室還能賞戴四品頂戴，而他連頂戴都被皇上給革了，是個禿頂子的黃帶子……
    他尷尬地回眸，他身后馬車上，那兩個新人還好奇地挑開簾子往克勤郡王府里看。
    這兩個都是家世最最普通的內(nèi)務(wù)府下的女子，憑她們兩個的身份，原本連這克勤郡王府的門兒都挨不著，如今是坐著馬車來的，自是滿眼的好奇，恨不能這就下車進王府里逛逛去。
    恒謹(jǐn)暗暗攥了攥拳頭。
    這要是從前，他這會子瞧著那兩個的神情，得是怎樣的志得意滿啊。
    可是今日……
    他只能黯然地搖了搖頭，尷尬地看了看眼前跪了一地的舊日門房，扎撒扎撒手，“那什么，大年下的，也難為你們還惦記著我，還給我行這么大的禮。該賞給你們的，自少不了你們的，只是爺今兒走得急，身上沒帶著那么些。回頭叫你們福晉給你們都補上去，必定虧不了你們！”
    話得還是硬氣的，可是他卻知道自己的兜囊里是什么樣兒的——閑散宗室，每月只得宗人府發(fā)下的養(yǎng)贍銀子三兩，一年加在一起，也不過才三十六兩；此外還有歲米二十多石……
    而從前身為郡王時呢，郡王年俸白銀五千兩，歲米五千斛，核二千五百石……此外還有郡王賞給的當(dāng)鋪、田莊、果園、太監(jiān)、女子、佐領(lǐng)、打牲烏拉，此外還有藍甲白甲等兵丁侍衛(wèi)的養(yǎng)贍銀子……
    兩廂做比，嘿嘿，可怎么比啊！
    都沒了，他曾經(jīng)擁有的那一切，都沒了。
    ——不，倒不是克勤郡王沒了，克勤郡王的待遇也依舊還都存在著，只不過再也不屬于他本人，也更不屬于他們家了。
    如今是這居住在克勤郡王府里的侄兒享受著。
    恒謹(jǐn)再瞇眼朝門內(nèi)瞧瞧。
    他來的時辰也不短了，按外頭這么些門房磕頭行禮的，動靜也不了，新封的克勤郡王好歹還是他親侄兒，怎么著也該出來瞧瞧吧。
    可是那大門內(nèi)……靜得宛如一汪冰冷的水，一絲兒波紋兒都沒櫻
    恒謹(jǐn)咬了咬牙，使勁地勾了勾唇角。
    得，他明白，什么叔侄的輩分，放在高高在上的克勤郡王和閑散宗室的區(qū)別里，那就P都不值。他這個侄兒本就是嫡孫，從前因為他兄長去世得早，而沒能承襲上王爵，心下對他這個當(dāng)叔叔的就挺不滿的。如今終于找補回來了，可要高高端起來，不搭理他了！
    再者，他是因為沖撞皇后而獲的罪，人家那新封的克勤郡王可不得向皇后表現(xiàn)著點兒么，這才要跟他離得遠遠兒的才好呢！
    瞧著他這么往里張望，門上的人有些不好意思，趕緊道，“今兒……王爺和福晉都沒在家。這不，年根兒下頭了，進宮了。”
    恒謹(jǐn)擺擺手，“罷了，就算在家，我也不打算進去了。我進去算什么呢，是該給我這王爺侄兒行禮還是不行禮啊？我瞧著他也得下不來臺，我又何苦難為他去。”
    “得了，我這就走了，你們也甭進內(nèi)通稟了。兒冷，路遠，我正累著呢，得趕緊回去歇著去。”
    門房們好歹行禮恭送，外兼將他那邊住處的道兒又給指了指。
    恒謹(jǐn)閉了閉眼，他曾經(jīng)名下的幾處官房，他不至于記不住。只不過眼下這間曾經(jīng)是地腳最不好，他最不放在心上的——甚至，那處地腳兒連一口甜水井都沒有，喝的都是澀水井里的水。
    可是如今倒好，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兒，卻也成為他唯一的歸處了。
    他搖搖頭，“罷了，罷了，我走了，你們也都回吧。”
    .
    他黯然地爬上馬背去，沒精打采地任由馬匹搖晃著。
    兩個新納的侍妾挑開窗簾，兩張年輕的臉都湊過來，“……王爺，您沒事兒吧？”
    恒謹(jǐn)尷尬地咬了咬牙，“沒事兒，爺能有什么事兒！你們也別跟著我上火，今兒且委屈一晚上，等明兒個的，我挨個上門兒去找他們那些人去！”
    “大家伙兒一起計議的事兒，我如今被革了王爵了，他們還都好好兒地當(dāng)著他們的王爺、貝勒爺?shù)模麄儾荒懿还芪遥麄兊秘撠?zé)我的下半生！”
    “要不然……本王爺一旦惱了，既然連皇后的轎輦都敢沖撞，我難道不敢將他們彼時的話都給端出來么！到時候兒，既然沒好兒，那就大家一起都沒個好兒！誰也別想，光自己好，卻要眼睜睜看著我遭難！”
    .
    恒謹(jǐn)終于回到了她福晉暫時的居處，富察氏聞訊跑出來，歡喜得眼中都閃出了淚花兒。
    可是富察氏卻還是一眼就瞧見了恒謹(jǐn)后頭馬車?yán)锬莾蓚€正在心翼翼下車的年輕女子來。
    若只是女子倒也罷了，可是富察氏卻瞧見那兩個女子的肚子——卻都已然微微凸出了！
    富察氏登時如遭雷擊，便定在了門口。
    眼中先前歡喜的淚，這會子倏地就地全都在眼光里凝成了霜。
    “……老爺，這是怎么回事？”
    恒謹(jǐn)迎上來時，尷尬地想要主動伸臂跟妻子行個抱頭禮的，可是富察氏卻一把掐住了他的手臂，寒聲壓低了問。
    恒謹(jǐn)尷尬地“啊”了一聲兒，“就是，就是兩個使喚女子罷了。”
    他如今就是個月銀只有三兩的閑散宗室，那這兩個女子自然就也甭指望朝廷的冊封和俸祿了，所以可不就一輩子只是使喚女子唄！
    富察氏咬牙切齒，“我問你的是她們的肚子！”
    八月間兩個女子賞下，送到了皇陵，如今十二月，四個月剛剛好是女人懷胎開始顯懷的時候。雖不明顯，不過也足夠生養(yǎng)過的、有經(jīng)驗的婦人們，一眼就能瞧出來的了。
    這可是國孝期內(nèi)啊！國孝期內(nèi)若是生下孩子來，那可是十惡之罪！
    恒謹(jǐn)嘴唇扭了扭，“……那個，沒事，總歸孩子便是生下來，暫時不報宗人府就成！等過了國孝期，再報也不遲。”、
    “官家辦事，從來都是只要沒有人告，官家也懶得管的……再國孝期生子這事兒，宗室里歷朝歷代都有，只有家里人嘴嚴(yán)，宗人府那邊兒自然也樂得睜一眼閉一眼。”
    富察氏已是氣得想哭都沒有眼淚了，她反倒想笑，“宗人府……老爺啊，你都到了這個地步，心里頭在乎的還只是個宗人府么？宗人府難道不是聽皇上的？”
    “那頭兒是皇上和皇后正等著拿捏你呢，你轉(zhuǎn)頭就送出這么兩個大寶貝來！”
    恒謹(jǐn)抬頭望望，“……我也知道這不妥。可是你怎么知道，在皇陵的日子有多難熬！白日里那些守陵的太監(jiān)、侍衛(wèi)們一個個兒的都拿我當(dāng)活死人看，連個正經(jīng)想跟我話的人都沒迎…”
    “我就見兒只能對著四堵墻發(fā)呆，我覺著我就要瘋了，雖是都能沖過去，一腦袋磕在墻上把自己給磕死！”
    那時候他覺著，他不是在守皇陵，他是在——守著自己的墳。
    他雖然還活著，他卻已經(jīng)生活在了他自己的墳?zāi)估铮疫€是自己給自己守著墳！
    “也幸好是她們兩個來了。鮮活的、生動的、年輕的、有生命力的……這才叫我也活過來。要不然，你現(xiàn)在見著的，就是我的尸首了。”
    恒謹(jǐn)這話得，叫富察氏的眼淚一下子就滑了下來。
    終究此事不宜聲張，那兩個女子的肚子更是不能叫外人留意了去。富察氏唯有打掉牙齒和血吞，趕緊叫人先將兩個女子給帶進府去。
    可是帶是帶，她卻不準(zhǔn)那兩個女子走大門，而是交待給下人叫帶著從角門走。
    那兩個女子心下也是頗為不高興，兩個人暗暗嘀咕著，“……都不是王府了，她也不再是朝廷冊封的王福晉，倒還端著個王福晉的架子去，又給誰看呢？”
    恒謹(jǐn)知道富察氏不高興，自己也理虧，忙主動攏著富察氏，著軟和話，便趕緊往里去。
    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富察氏是個什么脾氣呢，這些年他在家里，也沒少了偷偷摸摸在房里收過幾個丫頭，只是……終歸都不敢向富察氏張嘴，給這幾個丫頭要個名分。
    故此那幾個跟過他的丫頭，別沒敢請封過側(cè)福晉，就連個格格的名號都不敢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