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雖說失了主人,卻沒大亂陣腳,溫朔回東宮安排一應(yīng)事宜后便守在了書房里。他端坐在木椅上,看著書房里整整齊齊壘得半人高的奏折和用舊了的毛筆,鼻尖有些酸澀。他自四歲起就被太子養(yǎng)在身邊,這么些年了,從來沒想過太子有一日會鋃鐺入獄,他更沒想到,太子會將東宮隱藏的勢力全都交給他。
他在城郊別莊收到諭令時以為韓燁已經(jīng)有了制衡左相的方法,卻不知那時韓燁便生了玉石俱焚之心。他在東宮九年,韓燁的睿智沉穩(wěn)遠(yuǎn)超他所見,就算想破了腦袋他也猜不透韓燁會如此做的原因。
殿下一定有把柄在左相手里,否則也不會在重陽門前親手?jǐn)亓俗笙唷H舨皇撬麍猿忠嬖非儆懟毓溃苍S不會到如今這地步。
失了太子的東宮冷清清的,溫朔嘆了口氣,懊惱地錘了錘腦袋,眉頭緊皺。
直至入了夜,東宮總管林雙才叩響書房的門。
“進(jìn)來。”溫朔眼底有了神采,坐得筆直,揚聲道,斂了眉間的遲疑忐忑。
林雙大走幾步行到桌前,躬身稟告:“小公子,老奴按照您的吩咐命人去左相府外守著,果然半夜之時有人想秘密入宮求見齊嬪娘娘。”
“哦?人呢?”林雙既然如此從容,八成是已經(jīng)把人給攔下了。
“那人已經(jīng)被老奴攔下鎖起來了,如今相府人人惶急,消失個把人不是難事。”林雙說著將一封燙印的信函遞到溫朔面前,“那奴仆老奴已經(jīng)審過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說今日早些時候姜浩下過命令,若是相府出事,必將此信送進(jìn)宮給齊嬪。”
溫朔接過信,撕開燙金的封印,匆匆掃了一眼。他神情猛地一變,露出詫異的神色。
林雙像是沒看到一般,低垂著頭神色恭敬。
“林總管,殿下還是不愿意見我?”溫朔突然開口問。
林雙點頭,“小公子,殿下說不想小公子介入此事。”
“那你呢?”溫朔挑眉,帶了點不怒自威的氣勢出來。
林雙一怔,半晌后垂首答:“殿下將令牌交給了小公子,殿下收回令牌之前,老奴自然是聽小公子的。”
溫朔頷首,“那姜浩的家眷何在?”
“公子放心,已經(jīng)被侍衛(wèi)拿下妥善藏住了。”
林雙在東宮十幾年,行事穩(wěn)妥,有他在東宮就亂不了。溫朔舒了口氣,起身吩咐:“備車馬,去大理寺。”
林雙未問緣由,只管依溫朔的話行事。
半個時辰后,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大理寺后門外,黃浦一身便裝迎上前。
溫朔從馬車?yán)镒呦拢械近S浦面前拱手,“多謝大人肯讓我私見姜浩。”
“何必多禮,殿下之事我能略盡綿力,也不枉平日里殿下的提攜。只是本官傍晚審過那姜浩一次,他一句話也不說,是個硬骨頭,你怕是要花些力氣才行。”
溫朔尚還年輕,東宮驟失儲君,一眾屬臣怕都指望著溫朔,黃浦還真怕他撐不起來。
“多謝大人提醒。”溫朔頷首,眼神堅定,不亂半點陣腳。
黃浦見溫朔神色沉穩(wěn),心里頭安定了些。他引溫朔從后門往府衙里走,親自將他領(lǐng)到牢房前,撤了一眾守衛(wèi)后就離去了。
溫朔讓林雙守在外面,一個人走了進(jìn)去。
林雙看著溫朔的身影消失在牢房口,抬頭看了一眼沉沉的天色,眼底浮過一抹掙扎,嘆了口氣。
漆黑的青巖石板盡頭的鐵牢里,姜浩蜷縮在冰涼的木板上,瞪大眼望著房頂?shù)臍饪住R蝗諘r間,他就被磨掉了相府管家的囂張霸道,顯得有些死氣沉沉。
沉穩(wěn)的腳步聲傳來,在安靜的牢房中格外清晰。他從木床上爬起來,正好看見立在鐵窗外面容肅冷的溫朔。他面上有些詫異,又帶了些好奇,仿佛從來沒有看到過溫朔一般,眼神從溫朔身上逡巡而過,一直盯著他看。
大概沉默了半刻鐘,少年清越的聲音響起:“姜浩,看你這樣子,是不準(zhǔn)備說實話了?”
姜浩怪笑一聲:“奴才一個階下囚,侍郎能在奴才身上尋到什么真相?”
溫朔懶得和他耍花樣,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隔著鐵籠扔到地上。透過房頂小孔的月光,上面映出模糊的兩個字——溫朔。
“說吧,姜浩,你為何要送這封信給齊嬪?左相又為何要入東宮?這些事和我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殿下是不是因為我才會在重陽門前斬了左相?如果你說實話,我可以保你家人平安。”溫朔沉聲開口,和平日里弱公子的模樣大相徑庭,肅殺之氣迎面而來。
姜浩神色一僵,盯著信函看了半晌,擺擺手,神情蒼老了不少,卻依然道:“溫侍郎,我平日里還當(dāng)你是個面柔的,看來是我看走眼了。你走吧,我什么都不會說的。我勸你一句,有時候真相是一把利器,傷人又傷己,侍郎就算拿在了手里也只能扎手,不能救人。”
溫朔挑了挑眉,“能不能救是我說了算。姜浩,過幾日黃金案會由黃大人會同兵部刑部兩部尚書會審,你是想等那一日在堂上說出來?這封信不過是你丟出的誘餌,用來拖延時間的,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他打開牢房,黑紋官靴踩在冷硬的石板上,將地上的紙條踢開,“你就這么想在眾人面前將你藏起來的秘密公諸于眾,置殿下于死地?”溫朔俯下身,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突然抵在姜浩頸上,“姜浩,你如此聰明,猜一猜現(xiàn)在我會如何做?”
姜浩臉色一白,瞥見溫朔眼底的冷意,聲音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有幾分氣短,“溫朔,你敢!這里可是大理寺!黃浦不會讓你這么做的!”
“我有什么不敢,我這條命就是殿下給的。殿下敢在重陽門前斬了你的主子,我是他養(yǎng)大的,你說我敢不敢宰了你。只要能救得了殿下,我什么都敢做。”
溫朔眼底的固執(zhí)讓人膽戰(zhàn)心驚,姜浩瑟縮了一下,“你殺了我,就永遠(yuǎn)別想知道真相!”
“那就不知道算了,只要你死了,殿下的威脅也就沒有了,我還需要知道真相干什么。”溫朔輕飄飄道,手又加了幾分力。
冰冷的匕首劃過頸間,一滴滴血滴落在地,格外瘆人。
姜浩抖了一下,面上劃過一抹匪夷所思,盯著溫朔,“溫朔,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好奇?若是太子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那又如何,是他將我養(yǎng)大,無論他做過何事,我對他的敬重都不會改變。”見姜浩眼底終于有了急色,溫朔知道火候夠了,垂眼開口:“但我可以和你做個交易。姜浩,你不顧及你的一家老幼,那姜思哲呢?”
姜浩面色大變,“溫朔,你想對我家公子怎么樣?”
姜思哲是左相獨子,去年科舉舞弊案后,被左相安排了一個小吏的官職遠(yuǎn)走江南,至今未回。如今左相死了,相府就只剩下這么一根獨苗,若是他再出事,姜家就絕后了。
“姜浩,事到如今,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我今晚就要了你的命,再讓姜思哲去陪你和左相;二是你說出實情,我不會動相府一人。你若有罪,自會有大靖律法來治你。”
溫朔落音的瞬間,外面突然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一點一點落在房頂,磨著人心。
姜浩額間沁出冷汗,死死看著溫朔,卻未從他眼中瞧出哪怕一點說謊的跡象。就好像只要他說一聲“不”,他的命,公子的命,就真的保不了了。
半晌后,他慘淡一笑,突然感慨一句,“溫朔,你血脈里的狠厲倒是天生的。我只是好奇……太子殿下究竟知不知道,他為皇家養(yǎng)出了個什么對手來!”
見溫朔皺了皺眉,他再問:“你當(dāng)真不會動我家公子?”
溫朔冷淡地看著他,收起匕首,“我說到做到。”
“好,我相信你。”姜浩撕了一截布條纏在頸上,行到一旁的木桌旁坐下,看著溫朔緩緩開口:“幾日前秦府案子事發(fā),你對黃金案格外上心,我建議相爺去查你的身世,好尋得一些線索讓你罷手。”
溫朔神色一動,這件事果然和他有關(guān)。左相一定是查出了什么東西才敢威脅殿下,只不過他的身世怎么會讓殿下如此顧及?他默不作聲,聽著江浩說下去。
“我動用整個相府的暗衛(wèi),終于查出一些端倪。溫侍郎,不知道你可還記得一個叫“鐘娘”的女人?”見溫朔神色一冷,他忙道:“侍郎不必心急,我沒有動她。那女子早就被人藏起來了,我也動不了。我不過是查出“鐘娘”來自右相府上的魏老夫人身邊,侍郎住在五柳街時,不僅有她細(xì)心照料,還時常受到相府接濟(jì),更有相府侍衛(wèi)隱在暗處保護(hù)。”
溫朔顯然也是第一次聽到這話,明顯怔了怔。鐘娘是從右相府里出來的?難怪她能識得幾個字,小時候還能教他握筆。
“你還知道什么,說。”
“沒有了,侍郎在五柳街呆了兩年,之后救了殿下被帶回東宮,這就是我查到的全部。”姜浩朝墻上靠了靠,選了個愜意的姿勢,看著溫朔開口:“侍郎難道就不好奇,右相乃帝王師,身份尊崇,為何會對你照拂有加,甚至親自為你啟蒙?京城的乞兒數(shù)之不盡,九年前太子為何就正巧被侍郎給救了下來?這些年太子待你的不同,只要是長了眼睛的人就能瞧得出來,侍郎真的沒覺得半分不妥?”
溫朔眼沉沉的,默不出聲。他不蠢,這九年韓燁待他極好,他只當(dāng)他和韓燁有緣分,卻沒想過其中會有別的原因。
他究竟是誰,才會讓殿下和右相待他如此不同?溫朔心底隱隱明白,姜浩說出來的話,或許并不是他愿意聽的。可他必須要弄明白東宮內(nèi)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殿下不明不白丟了太子之位。
“你查到了什么?”溫朔冷冷開口。
姜浩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突然想知道如果溫朔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究竟會如何做?
他笑了笑,撐著木桌立起身,“其實當(dāng)時我雖說查出了這些,可卻猜不出有什么深意,直到昨日聽了相爺入東宮前的吩咐,我才恍然大悟,其實相爺只對我說了一句話……”
他望向溫朔,透出幾許陰冷和幸災(zāi)樂禍,一字一句開口:“侍郎,你可得聽仔細(xì)了,相爺對我說……溫朔就是帝燼言。”
牢房外驚雷聲驟響,震得姜浩的面容格外森寒詭異。
溫朔睜大眼,負(fù)在身后的手猛地握緊,被這句話驚得說不出話來。
一瞬間他腦海中拂過無數(shù)往事和線索,終于明白了整件事的因由。
這個理由確實值得太子在重陽門前親手殺了左相。太子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嗎?
姜浩盯著溫朔,細(xì)細(xì)打量他面上的表情,等著他崩潰后悔,心底快意而陰毒。
溫朔卻未如姜浩所想,他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姜浩,轉(zhuǎn)身朝外走去,“姜浩,若是堂審時你敢言半句,姜家必后繼無人。”
沒想到溫朔會如此風(fēng)平浪靜,眼見著他走出了牢房,姜浩猛地起身,“溫朔,你就一點都不怨太子,到如今還要維護(hù)他,別忘了你是帝燼言!”
溫朔腳步頓了頓,沒有回答,消失在地牢深處。
剛一走出姜浩的視線,溫朔便靠在了墻上,大口喘著氣,雙手死死抓著胸口的衣襟,茫然而無措。
他想過千百種理由,卻沒想到真相會是如此。
他是帝燼言,他居然是那個十一年前就已經(jīng)死去,埋在亂葬崗的帝家嫡子!
他用盡全力重新站起來,蹣跚地朝牢房外走去。
牢房外狂風(fēng)大作,暴雨連連。溫朔剛出現(xiàn)在地牢口上,一陣寒風(fēng)吹來,讓他踉蹌了兩步。守著的林雙見狀來扶他,卻被溫朔狠狠推開,林雙愣了愣,抬頭看見少年格外慘白的臉龐,抿了唇,朝一旁退去。
“你早就知道了,才不阻我來見他。”林雙在東宮呆了十幾年,一手把持著東宮隱藏勢力,當(dāng)年太子做的這些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聽見溫朔格外冷漠的聲音,林雙蒼老的臉有些苦澀,輕聲回:“只有您能勸殿下回心轉(zhuǎn)意。”
“如果不是太子出事,你打算瞞我到什么時候,你們打算瞞我到什么時候!”
溫朔猛地抬頭望向他,眼幽黑一片。他突然轉(zhuǎn)身朝雨里走去,林雙從侍衛(wèi)手里拿過傘急忙追上他,卻被溫朔眼底的冷漠怔得不敢上前。
少年沖進(jìn)大雨,很快就不見了蹤影。侍衛(wèi)追上來,朝林雙道:“公公?小公子他……”
林雙擺擺手,“他必是去了那里,你們在暗中保護(hù),別讓人傷了他。”
侍衛(wèi)領(lǐng)命而去,林雙在雨里站了半晌,出了大理寺府衙后門,去了宗人府。h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