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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月色愈加暗沉,鬼魅的墳冢周圍陰森的嗚咽聲時隱時現,瘴氣彌漫,不時會有零星的火點在四周飄過,即便是久經沙場的安寧在這死氣甚濃之地亦有些不自在。
    突然,荒墳前的身影動了起來,安寧凝神看去,任安樂毫不在意地邁過荒草叢生的土堆,朝里面緩緩而行。
    冷清的荒墓中,落眼之處唯有死寂。任安樂一眨不眨的盯著一座座墳冢上空白腐朽的木樁,掩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緊,嘴唇抿成冰冷的弧度。
    地面橫生的鉤刺將裙擺劃破,腳上沾滿臟污的黃土,任安樂沉默的朝里面邁進,一步未停。
    “小姐,到了。”
    苑琴的聲音在安靜的深夜格外清晰,安寧隔得甚遠,只能模糊的看見她們停在一低矮之處,那里有一座墳塔,似是被小心的隔離開來。
    據安寧所知,被埋在無名冢若是有這種待遇,生前定當為人所知,總不會是無名之輩。
    冷風吹過,平添幾分凄涼。
    任安樂看著荒墳上那截小小的木樁,經年的歲月模糊了上面的印痕,木樁枯敗而卑微。
    任安樂緩緩蹲下身,抬手拂下木樁上的塵土雜草,仔細的、一遍一遍的擦拭干凈。她眼中的眸色很淡,淡到除了這一處孤墳,什么都映不進去。
    怎么能在這里呢?任安樂想,燼言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能睡在這種地方呢?那個軟軟糯糯抱著她喚‘姐姐’的孩童,做錯了事會拉著她的袖子討饒的小弟,怎么能就這么孤單的一個人被埋在這里十年?
    他只有四歲,或許死的那一刻連這個世界的黑白善惡是什么,都還不知道。
    任安樂的手顫抖而冰涼,眼緩緩闔住,坐在這個十年前她就該來的地方,無聲沉默。
    任安樂面上的神情太過哀默,苑琴瞧得不忍,低聲道:“小姐,咱們給小公子換個地方吧,這里……太冷清了。”也太委屈了,帝家的孩子,即便是死了,也不該埋在這種地方才是。
    “不能動?!比伟矘返穆曇綦[忍而深沉,“塵歸塵,土歸土,燼言就在這里,不要動他。”
    任安樂撫摸著殘敗的木樁,就好像拂過十年前幼弟的臉頰,微弓的身子僵硬而哀慟。
    ‘燼言就在這里,不要動他。’
    幽幽的嘆息聲極低極輕,安寧卻不知為何,字字落耳,清晰無比,震撼若雷。她驚得倒退兩步,不可置信的看著荒墳中遙遙側立的女子,幾乎不能言語。
    燼言!這世上若只有一個帝梓元,那便也只有一個帝家嫡子帝燼言!
    十年前父皇下旨賜死的那個孩子,帝家尚還只有四歲的幼子,被掩埋的地方,正是京城東郊無名冢。
    她突然明白那座墳冢為何只是小小的一塊,才四歲的孩童,能占掉世間多大之地?
    任安樂的身影好似一點一點融進了那座墳冢的陰影中,安寧的視線變得模糊而忐忑,全身上下止不住的顫抖,嘴唇甚至因為用力抿緊現出蒼白的痕跡來。
    安樂,帝家的孩子,為什么會是你來憑吊,怎么能是你來憑吊?
    那樣無辜死去草草掩埋的孩子…這世上有資格來見他的,只有一個人。
    無名冢內哀痛緬懷,無名冢外驚愕無措,一座墳墓,隔開兩個世界。
    不知靜默了多久,暗沉的夜晚逐漸彌散,晨曦微明,天空泛出淺白的亮色。
    半跪的女子身上曲裾有露水滑落,一滴滴落在矮小的墳頭上,如無聲泣血。
    苑琴心中嘆息,低聲道:“小姐,回去吧。”
    這一聲像是石破天驚,同時驚醒了沉默而不自知的兩個人。
    任安樂緩緩起身,一言不發朝墳冢下走去,片息之后,面容沉寂的主仆走下了無名冢,沿著來路緩緩消失。
    安寧一直盯著任安樂,從她微凜的眉眼,修長的身姿,一直到沾滿塵土草屑的曲裾長裙。直到那身影再也望不見了,她才遲鈍的收回眼,望向空蕩的墳冢,然后突然……抬起已經僵硬的腳,緩慢而堅定的朝那座小小的墳墓走去。
    野草叢生,荊棘遍布,安寧在西北荒漠里走過比這更森冷陰寒的地方,可心底的心悸卻和那年路過青南山遙遙一望時一般無二。
    燼言,燼言,若這只是個普通的名字,該有多好。
    腳步戛然而止,碎小的石塊從土坡上滑落驚醒了她,安寧緩緩跪下,如剛才的任安樂一樣輕輕拂過那塊腐朽的木樁,她屏住呼吸,一點點拿開木樁上蔓延的青蘿,眼落在那上面依稀可辨的幾個小字上,然后冰冷的涼意從四肢百骸狠狠朝心底涌去,猝不及防卻又意料之中。
    帝燼言。
    歲月腐蝕了木樁的年輪,卻沒能把那道淺淺又刻板的印痕一起消去。
    是否老天也在譴責十年前那場慘無人道的殺戮,所以才會讓無名冢中這座小小墳墓保存得完好如初,就好像是在親自等著必須要回來的人一般。
    燼言,你在等她回來嗎?就如我和皇兄一樣,等了十年嗎?
    “任安樂…你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故友。”
    “公主,往事已矣,人活一世短短數載,不如放下?!?br/>     那晚的酒肆中,那個肆意的晉南女土匪,是如此回她的。
    我是該慶幸你的一如當初,還是該逃避……十年后你竟以這樣的姿態重新歸來?
    往事已矣,不如放下。梓元,你不知道,世上最沒有資格如此對你的人,是我。
    眼眶澀然,秋風吹來,安寧像是被抽空了力氣一般跪倒在地,茫然若失的對著那截短短的木樁,突然間,淚如雨下。
    任安樂回了任府洗浴換了一身衣袍后倒頭便睡,這一覺極長,足足一整日。
    直到又一次月上柳梢頭,她才從長長的沉睡中酣然醒來,一抬眼,便看到了書桌前抱著茶杯細品的洛銘西。
    他斜著一雙狐貍眼,笑得寬慰而釋然,“你總算醒了,若再不起,苑琴煮茶的功夫再好,我這肚子也灌不下了。”
    苑琴罕見的沒有應聲,在一旁低眉順眼煮茶,很是沉默。
    洛銘西瞥了她一眼,有些意外。
    任安樂隨意披了件外袍從床上走下來,行到案桌旁端起煮好的茶一飲而盡,舔了舔嘴角,舒服的展眉。
    “暴殄天物。”洛銘西哼了聲,極快的將剩下的茶攏到自己懷里。
    “就你講究這些中看不中用的狗屁風雅。”任安樂打了個嗝,伸了個懶腰,朝窗邊軟榻上一躺,“哎,離開寨里久了,一身骨頭酥得很,京城真是個好地方??!”
    她的感慨還沒完,洛銘西已經道:“你昨晚去了無名冢?”
    任安樂垂眼,半晌后淡淡道:“那地方眼生,去認認路,這些年一次都沒去過,以后……”她頓了頓,“總不能再讓他孤孤零零一個人。”
    洛銘西嘆了口氣,突然開口:“梓元,昨夜安寧也去了無名冢。”
    書房里陡然沉默下來,洛銘西見苑琴煮茶的手片息未停,微微明了。
    “她也去了??!”任安樂的聲音微微拖長,讓人聽不出其中蘊含的意味。
    “安寧若是知道了,韓燁遲早也會猜出來。你想如何做?”
    “她知道便知道了,有什么關系?!比伟矘烦笠谎觯吭谲涢缴希蝗粏枺骸般懳?,我來京城多久了?”
    “再過三個月,便是一年了。”任安樂從晉南出發的時候,剛剛初春,如今已至深秋。
    “入了冬便離年節不遠了,京城不比晉南,朝貢的年禮可輕不得。”任安樂一勾嘴角,朝苑琴道:“苑琴,東西準備好了?”
    苑琴點頭,“只聽小姐吩咐。”
    聽得此言,洛銘西端著茶的手一頓,“梓元,你決定了?”
    任安樂回首,彎起了眉眼,“自然,銘西,你呢?”
    洛銘西抬眼,淺墨的眸子璀璨萬千,“洛家十年蟄伏,全為你今日之劍?!?br/>     溫睿淡雅的聲音,從他嘴里一字一句吐出,生出了勢如破竹的凜冽豪邁來。
    任安樂笑了起來,轉眼看向窗外漫天繁星,“你這話,我記住了?!?br/>     苑琴一路送洛銘西出了小院,彎彎繞繞的花園里,兩人格外沉默。
    假山空庭里,洛銘西毫無預兆的停了下來,苑琴仿似早有所感,停在他三步之遠的地方。
    “苑琴,你有何話想問我?”洛銘西幾乎是看著苑琴在帝梓元身邊長大,她心中所想,他一看便知。
    “公子?!痹非傥⑽⑦t疑,緩緩開口:“我昨日跟小姐去了東宮。”
    “我知道?!?br/>     “我瞧見了帝承恩身邊的那個侍女……”
    “所以呢?”洛銘西唇角勾起細小的弧度。
    “八年前我曾在公子府上見過這個女子,雖說模樣有些改變,但我不會認錯,定是此人。苑琴想問,她可是公子派到帝承恩身邊去的?”
    “你記性倒好,不錯,帝承恩的身份不容有失,我自然會派人看住她。你想問的便是如此?早些開口便是,這件事無關痛癢……”
    洛銘西不慌不急回應,臉色未見任何變化,一腳踏出準備離開。
    “公子,你可曾有事瞞了小姐?”
    苑琴大踏一步,攔在洛銘西面前,聲音清脆,望著洛銘西毫不躲避,素來沉婉的眼底似有焰火在緩緩燃燒。
    洛銘西微微瞇眼,瞧著面前幾乎是一手教大的苑琴,眸色深沉難辨。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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