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手笨腳的,拿上你的工錢,明天不用來上班了！”
    夜幕降臨,蘇婧然如行尸走肉般走在燈紅酒綠的大街上,她曾經也是紙醉金迷的一份子，而現在,多么可笑啊。她經歷了七年的牢獄生活，出獄后,才發現所謂的重見天日,還不如穿著囚服,繼續被禁錮在鐵欄下。
    她害怕一個人，尤其是像現在這樣,一無所有的一個人。
    身上穿著的外套手洗到發白,腳上穿著的白球鞋已經泛黃得不成樣子，盡管只是花兩位數價格買的，走在街上渴了,她甚至舍不得花錢買一杯冰咖啡。
    蘇婧然捏著手里薄薄的三張紙幣，這是她做了三天服務員的報酬。剛剛看到的那個人,是簡奕,七年過去了,她看起來還是那么年輕漂亮，自己和她一比，簡直是云泥之別，云昕選擇簡奕是正確的。
    她將那三張紙幣小心翼翼地收進磨損得不成樣子的錢包里，剛剛可真險啊,差點就被簡奕認了出來。不過簡奕肯定想不到，當初的蘇婧然，竟然淪落到在街頭當服務員，當初對任何人都頤指氣使的蘇婧然，現在點頭哈腰對別人唯唯是諾。
    善惡終有報。她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因為有商業犯罪案底，幾乎沒有公司敢錄用她，再加上她一直活在別人的蔭庇下，穆晗更是把一切都替她打理好了，如今她一個人，什么也做不好，是這么的無能。
    活成現在這樣，就叫做“咎由自取”。
    十幾平米的小單間，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衣柜，好在她也沒幾件衣服。因為今天碰上了簡奕，難免會想起過去，她在樓下小賣部買了一包最便宜的香煙，抽起來讓人覺得惡心。
    蘇婧然趴在出租房唯一的窗戶邊，低頭往下看，小巷里走過剛下晚自習的學生，走過手拉手的情侶，走過收了水果攤準備回家的老夫婦，每個人都有人陪著，蘇婧然失神抬頭，就連天上的月亮都是又大又圓。
    她關上破爛的窗戶，拉上窗簾，狼狽地倚坐在墻角，撿起剛被扔在地上的那盒香煙，拿了一根出來，開始抽。
    煙霧繚繞在狹小的房間里，蘇婧然又想起往事。
    “會抽煙嗎？”
    “不會。”
    “那現在給我學。”
    “為什么要？”
    “因為女人抽煙的時候最性感。”穆晗總喜歡把抽了一半的香煙，遞到她嘴邊，讓她試著抽，“我想看你抽煙的樣子。”
    剛開始的時候，每次只吸一小口，蘇婧然都會被嗆住，穆晗就會拉著她把她抱進懷里，露出奢侈的笑容，穆晗笑起來很好看，蘇婧然總覺得她骨子里應該是個溫柔的女人，卻總用殘酷冷漠的外殼來武裝自己。
    想到這，蘇婧然笑了笑，可笑著笑著，她又哭了起來……
    她和穆晗之間的愛情，不堪又丑陋。穆晗追她，是因為扭曲變形的報復心理，而她背叛云昕接受穆晗的追求，并不只是因為她家的負債累累，而是她真的迷上了穆晗，迷上了這個以為可以依靠，強勢而霸道的女強人。
    她從來沒有和穆晗提過云昕，而是偽裝成一副單身貴族的模樣，同穆晗交往。后來穆晗才告訴蘇婧然，這一切只不過是她設計的一場游戲，她正是云昕的姐姐，蘇婧然崩潰了。
    穆晗罵她是水性楊花的女人，還說……只是想玩弄她，不可能去愛她，因為她不配。
    其實她早就墮入萬丈深淵了，只不過那些年，她身邊還有穆晗，即便穆晗在她心里是魔鬼一樣的存在，她也不愿離開穆晗。一方面因為名利，另一方面，穆晗成了她的習慣。
    她就交往過兩個女人，云昕和穆晗。出獄后，她不敢再去想云昕，因為云昕是不可能的存在，云昕是她的第一任，摸著良心講，她已經傷害過云昕一次，最好的補償辦法，就是永遠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但她會時常想起穆晗，或許覺得，穆晗和她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們有難以啟齒的過去，害怕孤單身邊卻沒有人可以陪伴。她想穆晗，不知道穆晗現在會是什么模樣，是不是和自己一樣狼狽憔悴，穆晗還有三年才能出獄，三年后穆晗出來了，她還會回到自己身邊嗎？
    走出牢獄后，蘇婧然不止一次走上了天臺，然而卻沒有一躍而下的勇氣。
    新工作，她進工廠做了一名女工，每天穿著肥大的工作服，站在流水線上麻木地工作，成天和中年婦女打著交道，不對，她也快是中年婦女了，等穆晗出來時，她快40歲了，而穆晗她快50歲了。大半輩子，就這樣過了去。
    不知不覺，又過去一年。
    那天，她下班回家，聽到有人在談論畫展，突然心血來潮也想去看看。
    夏日的七點，依然是黃昏時分，伴著微弱的夕陽，她隨人群走到一家咖啡店門前，這種富有小資情調的地方，她都好久沒有來過了。
    蘇婧然抬頭一看，四年，好奇怪的名字，但應該是個有故事的店，成日煩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偶爾放松一下也不錯。
    “蘇婧然……”簡奕剛招呼好一批客人，看到最后一位時，她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是蘇婧然…這回她確定了，那去年在冰淇淋店看到的，應該也是蘇婧然。的確，按理說，她已經出獄一年多了。
    “好久不見，你…恭喜啊……”這回面對面遇上，蘇婧然沒辦法再假裝逃避，她尷尬地笑著，簡奕穿著孕裝，素顏扎著低馬尾，看樣子，已經是準媽媽了。
    “……謝謝。”簡奕摸了摸日益圓滾的肚皮，她和云昕都挺想要個孩子的，準備了一年多，現在終于如愿以償。她和蘇婧然確實很久沒見了，七年多了，果然時間能沖淡許多，原來她心里有多討厭蘇婧然啊，現在再見面，除了心底有些感嘆，似乎一切都稀松平常，“……進來坐一下？天氣太熱，喝點東西。”
    “不……不用了……我還有事……”蘇婧然想要“倉皇逃竄”。
    蘇婧然瘦的太厲害了，就像皮包骨一樣，還好眉眼天生標致，還依稀看得見年輕時的風韻，她和云昕差不多大，看起來卻比云昕滄桑太多。
    “小奕——”云昕見簡奕站在外邊，室外溫度直逼四十度，她也不怕熱，云昕走過去摟住她的肩，一只手摸著她的肚子，埋怨道：“說了讓你在家休息，你能不能老實點。”
    “我也不能總呆在家里啊，寶寶說想出來走走……”
    “明天開始我陪你在家養胎，你想去哪我都跟著，聽見沒有？”
    “好好好，都聽你的——”簡奕點頭，云昕也太緊張了，她才懷孕不到五個月。
    看到這一幕，蘇婧然更加覺得自己是個多余人，不知道云昕是沒看到她，還是沒認出她，她就不應該過來，好端端又來看什么畫展。
    “云昕……”簡奕叫了她一聲，然后看向了蘇婧然。
    云昕并沒有一眼認出蘇婧然，她蓄了長發，皮膚變得干黃粗糙，這么多年不見，曾經發生的事情早就釋懷了，現在，就像在街上遇到舊友，“進來坐。”
    蘇婧然搖著頭，她沒有勇氣看云昕的眼睛，只想快點逃離這里，在離開之前，她朝著云昕和簡奕彎了彎腰，“云昕，對不起，還有簡奕…對不起，祝你們幸福……”
    很早之前，她就想這樣誠心誠意地跟她們道個歉，今天遇上也好，盡管她明白自己的抱歉一文不值，但這樣她心里會好受一點點。
    她匆匆忙忙地離開，因為要是再不離開，眼淚就要流出來了。
    簡奕想叫住她，云昕卻打斷了簡奕，“讓她走……”
    云昕了解蘇婧然，知道她曾經的傲氣，不會因為現在的狼狽而消減。或許今天的相遇，對自己和簡奕來說并沒有太多的感覺，但對蘇婧然來說，那又是另外一回事。過去的傷口，能不揭開，最好還是不要再去揭開。火滅
    兩年后，穆晗出獄，依舊是夏天，正午的陽光灼燒著皮膚，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蒸籠。她當年出獄時，也是這樣的天氣，只是沒有人來等她，接她回家。
    監獄的酷夏有多難熬，蘇婧然是一步步經歷過來的，她等在監獄的門口，曾經好幾次想去看穆晗，可穆晗就是不愿和自己見面，聽說，她拒絕了任何人的探視。
    換下囚服，穆晗走出這座巨大的牢籠，等待她的是自由，也是新一輪的落魄。
    蘇婧然對穆晗最深的印象，永遠定格在十年前，人前，她總保持著高貴冷艷的氣質，她是個“瘋子”，從來不懂得恐懼，就連鋃鐺入獄那天，也是那樣。唯獨在她熟睡的時候，才會表現出脆弱的一面，她同自己一樣，夜里總要面對著無盡的夢魘。她對穆晗的感情，太復雜了，依賴、厭惡、喜歡、仇恨、心疼，還有兩個可憐人的惺惺相惜。
    十年后，那個盛氣凌人的女人，一去不復返。她曾經一頭光澤秀麗精心打理的長發，已經變成齊耳短發，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變得枯黃，高級香水被肥皂水的味道所代替，但是她習慣了這一切，幾乎要忘卻以前的自己。
    寬闊蕭條的馬路，經受著太陽曝曬的地面，穆晗走出監獄，頭頂的日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阿晗。”
    穆晗出獄后看到的第一個人，是蘇婧然，也只有蘇婧然。
    當年她設計陷害云昕，已經同云家完全鬧翻，她也不奢望云家會原諒她。十年前，穆晗料想自己出獄這天，定是孑然一身，可她沒想到，有人還記得這個日子。
    “阿晗……”蘇婧然這么直觀地感覺到，穆晗開始老了，臉上再也看不到當年的那股凌厲。
    穆晗站在原地，不知道說些什么，也不知道做些什么，被時間消磨得麻木。
    蘇婧然試著靠近她，和她無言對視了片刻，她看穆晗是那樣陌生，而穆晗眼里的自己，同樣是那么陌生。
    或許這就是新的開始。
    “我們回家。”蘇婧然凝神注視著穆晗的雙眸，在顫抖著聲音，說出這句話時，已盈滿熱淚。
    穆晗看著蘇婧然，繼續沉默著，淚珠一顆一顆順著臉頰往下落，她上次這樣哭，還是看到她父親遺書的時候。她這輩子犯過很多錯，錯了也就錯了，但她唯一覺得悔恨的，就是不該毀了蘇婧然的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蘇婧然，她把一個原本純真的人，一步步引向毀滅。
    “阿晗……”蘇婧然伸出手，在抱住穆晗的那一刻，閉上了眼睛，她十年沒有抱過別人，也沒有被別人抱過，在一無所有的時候，一個擁抱都是如此奢侈，還好現在穆晗回來了，她不能再讓穆晗離開，除了穆晗，她不知道還能擁有什么…想到這，蘇婧然把她抱得更緊了，“我們回家…現在就回去。”
    “你走……是我對不起你……”穆晗卻推開了蘇婧然，她不值得蘇婧然為她這樣，哪怕蘇婧然現在扇她一個耳光，也比說這樣的話好，她只能給蘇婧然一句毫無用處的對不起。
    “穆晗，你不要走。”
    “蘇婧然，你瘋了嗎？！”穆晗不管走到哪，蘇婧然就跟到哪，“你應該恨我啊，我現在什么都不是，你還跟著我做什么？”
    “我是瘋了！穆晗，是你讓我瘋了……”蘇婧然用力掐著她枯瘦的手腕，不肯放手，“我恨你，我好恨你…但你不要離開我……阿晗，跟我回家……”
    蘇婧然還年輕，她完全可以再找個更好的人，穆晗已經毀了她半輩子，不想再拖累她下半輩子，蘇婧然跟著她，不會有好日子過，“婧然，你別繼續錯下去了。”
    “你把我弄成現在這樣子，就想撒手不管？穆晗，你太差勁了……”
    這不再是以前，她什么都給不了蘇婧然，“我現在什么都給不了你……”
    “我什么都不要……”物質的貧瘠不可怕，心靈的孤寂才可怕，蘇婧然感覺自己快熬不下去了，她需要開始新生活的動力，而現在，穆晗就是她最大的動力，“我要你陪著我，就像當年我陪著你一樣……這點補償你都做不到，說對不起有什么意義！”
    她欠蘇婧然的情，一輩子都還不清了。
    “雖然房間小了點，但以后我們可以換個大的。”
    “你先去洗澡，我給你買了毛巾和新衣服。”
    “你最愛吃魚，我現在就去做。”
    破舊的老房子，樓下還是農貿市場，充滿市井味的生活氣息。穆晗想起她母親常跟她說的往事，當初她爸媽白手起家時，住得也是這樣的地段，他們是從一窮二白，摸爬滾打才掙下的家業。就因為這樣，穆晗才那么恨云翰升，貧窮時母親對他不離不棄，在他事業最輝煌的時候，他卻拋棄了她母親。
    “阿晗，吃飯了。”
    穆晗拉住蘇婧然的手，原本細膩光滑的皮膚，已經是粗糙無比，她的臉也是。
    “年紀大了，變丑了。”蘇婧然心酸地笑著，然后低頭盛飯。
    “不。”穆晗主動抱著蘇婧然，這是一種她半輩子都沒有體驗過的溫情，“這句話應該我來說……”
    “人都會變老的……”蘇婧然一句話帶過這個話題，“我好像是第一次做飯給你吃。”
    “嗯，第一次……”
    蘇婧然給她夾了一塊魚肉，“以后每天都做給你吃。”
    才吃了一口米飯，穆晗就潸然淚下，蘇婧然放下碗筷給她擦眼淚，自己明明也是滿面淚痕。
    狹小的木板床上，今晚第一次擠上兩個人。這一天，蘇婧然等了好久，她抱著穆晗感受久違的溫度，分別十年，可能上天注定她會和穆晗在一起。
    她們抱得很緊，像是兩顆漂泊的心終于有了港灣停留。
    “穆晗，你愛過我嗎？”
    這是蘇婧然一直想問她的一個問題。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她們身上，借著幽暗的月光，穆晗注視著她的眼眸，以前天天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而分開以后她反倒是想得透徹……穆晗撥開她額前的碎發，溫柔地親吻著她的眉心。
    穆晗第一次這么溫柔地去吻她，蘇婧然的淚順著眼角滑下，“你能對我說那三個字嗎？”
    蘇婧然執著于這一點，是因為穆晗說過，永遠不會愛她這種女人…這是穆晗傷她最深的一句話。
    “對不起。”穆晗并沒有說出她想聽到的那三個字。
    片刻沉寂過后，蘇婧然感覺到有熱淚滴在自己臉頰上，她的聲音比今晚的月色還要溫柔，“我愛你。”
    作者有話要說：晚安米娜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