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窩們都沒四真素太好了?!?br/>
——我們都沒事,真是太好了。
趙典想,這句話的殺傷力約等于,他至今所堅持的東西,在它面前頃刻崩塌一地。
過去一年,他在干嘛?如果他肯去想,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一直對過去秉承著否認的態(tài)度。
不是消極地逃避,而是清醒地放任。
放任自己刻意抹除過去的不堪,放任自己毫無芥蒂地融入現(xiàn)實。而這份放任對于有著那樣過去的他,似乎是極為合理的。
畢竟比起背負沉重的記憶負重前行,不如好好珍惜當(dāng)下。
于是理所當(dāng)然地,他把十歲前的自己隔離在現(xiàn)實的圍墻之外,然后他在圍墻內(nèi),學(xué)著衿重、慎行、明理,也真心實意感謝著他人善意的對待。
然而他又清楚地知道,他和他們不一樣。
圍墻外游弋著惡意,而他把自己困在城墻之上。低下頭,樓下就是過去的自己,——陷在火海里,孑然一身;或蜷縮在貨車角落,孤苦無助;然后三年輾轉(zhuǎn)流落,逐漸長大。
狼狽不堪又偏偏野草般自然瘋長。
記憶像加速播放的黑白電影,一幀一幀閃過,循環(huán)反復(fù),壓抑沉悶。
但是——
我們都沒事真是太好了。
簡單一句話,卻將他推到了圍墻外。
黑白影像卡頓,然后一個個身影開始凝聚,一個穿著破舊卻整潔干凈的自己站到他面前,他聽到他說:
“我們都沒事,真是太好了?!?br/>
像是和過去的自己和解。
和心底存在的惡和解。
然后不再針鋒相對。
十一
小團子的存在,在趙典尚且還算年幼的時期,就像盛夏坐在涼風(fēng)里咬的一口糯米糍,口感軟軟糯糯,唇齒間流連難忘。
偶爾某個間隙走會神,還能記起一點微微的甜。
算不上執(zhí)念,但多年后再次見到小團子,他的表現(xiàn)確確實實像極了糯米糍。
不是本色出演,但他不由自主,還沉醉其中,然后持之一生以恒。
十二
范何把打包好的飯菜放到趙典桌邊的時候,他還在算一道來自前年全國高中數(shù)學(xué)聯(lián)賽壓軸的大題。
范何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停筆,然后故作嘆息地說:“可惜啊可惜——,可惜你這次沒去,嘖嘖,可惜咯——”
趙典百忙之中抽空笑了一下,嗯了一聲表示他在聽。
范何也不再打啞謎,坐到前座解釋。
“你猜猜我遇見了誰?——錢柚小學(xué)妹!我去二樓那家吃糖醋排骨,嘿呀,發(fā)現(xiàn)小學(xué)妹就排在我前面!”
趙典手中的筆終于在那聲“錢柚小學(xué)妹”后停了下來。
范何看他這反應(yīng),繼續(xù)說:“小學(xué)妹挺可愛啊,那么一小只擠在我們這群高三生里,挺不容易,我當(dāng)時差點沒看到人!可惜你沒去,不然——”
他故意拉長聲調(diào),不懷好意地對趙典擠眉弄眼。
“——你今天豈不是多了一次看到小學(xué)妹的機會?”
聽他說完,趙典淺色的眼眸染上了細碎的笑意,反問:“這會兒不說我變態(tài)了?”
“誒誒誒誒!冤枉啊,我可沒有說過這種話!”
“你是沒說,”趙典邊打開飯盒,邊揭露好友平時所作所為。“所以你不是寫下來了嗎?紙上,還有你眼神里。”
“誒喲,那不是課堂作文討論環(huán)節(jié)嘛!論老夫少妻在當(dāng)今社會的可行性和接受度!”
“哦,然后案例舉例:我朋友趙某——”趙典慢悠悠把內(nèi)容念出來,“我記得,當(dāng)時作文題干是關(guān)于如何看待社會犯罪?”
范何想起這件事也控制不住笑了起來。
“不過講真,小學(xué)妹那么小一個,你是咋的,真想老牛吃嫩草?。俊?br/>
趙典咽下一口飯,不緊不慢地說:
“首先,我和錢柚只差兩歲?!?br/>
“其次,目前我對她沒有多余的想法?!?br/>
“最后,她才十五歲,正在長身體。”
“‘只差’、‘目前’、‘正’???!”
范·平平無奇捉重點小達人·何。
趙典直接沒回答。
或許有人喜歡而不自知,但高三再遇到錢柚的時候,趙典絕對沒有任何旖旎的想法。
盡管人還沒入校,他就提前刺探到錢柚的班級信息,在高三補課期間摸到競賽帶隊老師——錢柚未來班主任——任老大辦公室,裝模作樣,有模有樣,故作不經(jīng)意地挑起相關(guān)話題。
盡管九月熱氣騰騰,大太陽曬得人都要脫一層皮,他還是主動站出來,應(yīng)了任老大的提議去水果批發(fā)市場購置西瓜,再從校門口把西瓜搬到軍訓(xùn)場上給他們班小孩送清涼。
盡管和范何在調(diào)試水閥時不小心淋了她一身水,整個人呆到手忙腳亂,又實在坐立不安,于是搜刮各種借口,不惜借助吳解這條線進到她家,看看能不能做點事挽救。
盡管他固定坐在教室后邊靠窗的位置,每每下課鈴響,視線就下意識轉(zhuǎn)向窗戶,看樓下的高一新生奔向食堂,順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到她的身影。
“盡管”很多,但都不是因為喜歡。
起碼不是范何口里的喜歡。
他始終這么認為。
十三
趙典高二的時候就保送s大物理系了,因此課業(yè)壓力其實不大,在一群備戰(zhàn)高考的高三生中甚至是有點悠閑的。
高三第一個學(xué)期期末臨近,過往的一些記憶找上了門。
一開始,他并沒有感受到什么改變或異樣,起床,上課,刷題,吃飯,每件事都有條不紊地進行。
但隨著天氣漸漸轉(zhuǎn)涼,在最后半個月里他突然變得很焦躁。
他有畏寒的毛病。往年天氣一變冷,他的情緒也會受影響。然而這次反應(yīng)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顯。
題還是照樣刷,但飯吃的越來越少,晚上睡眠時間急劇縮減,每天的固定午休也沒了。他不覺得身體疲累,相反,他感覺大腦異常興奮。
習(xí)題和試卷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堆滿他的桌腳。
然后某一天開始,他頻繁夢到十歲以前的事:跌坐在土坑里,嘴里都是燒焦的煙味;或者擠在活的、死的都有的人堆里,鼻尖彌漫腐爛的惡臭;又或者重現(xiàn)村里人欺人的場景,只是夢里他不再冷眼旁觀,而是成為被圍觀的受害者,滾落在泥水里,身上落下數(shù)只腳印,耳邊還有施害者惡毒的咒罵。
醒來也不覺得可怖,只是更加清醒地刷題,刷題,還是刷題。寢室里他養(yǎng)了一年多的多肉也沒有料理,從根部漸漸開始腐爛了。
等到學(xué)期接近尾聲,從外地集訓(xùn)回來的范何看到他在寢室脫下羽絨服后明顯消瘦的樣子,還驚恐地問他是不是吸食了什么東西,二話不說把他拉到醫(yī)務(wù)室檢查。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沒問題,雖然確確實實消瘦了二十多斤。
正常,一天下來沒吃多少東西,晚上也不想睡覺,就算他精神消受得住,身體也經(jīng)不住這樣折騰。
他笑著跟范何說,過年就胖回來了。
他心里知道不可能,他還是消極地、冷漠地繼續(xù)看著自己這樣發(fā)瘋。
是的,發(fā)瘋。
但他不想停止。
十四
寒假回到家,修哥看到趙典的異樣也沉默了一瞬。
在他看來,從十歲那年把趙典從孤兒院帶走,趙典一直都表現(xiàn)的很懂事。這個懂事包括很多方面,待人接物,學(xué)習(xí)生活,還有照顧自己。
即便院方跟他說過小孩的經(jīng)歷復(fù)雜,可能要多注意一下心理問題。他也從沒在這上面操過心。
如今他不過出了趟門,回來小孩卻消瘦得過分。但他沒有選擇問趙典原因,只是如往年一樣同趙典商量去哪里過年。
看著修哥眼里故作轉(zhuǎn)移的神色,趙典幾次欲言又止,然后他聽到自己說:
“我想去故里。”
故里。
他曾聽吳解哥說過一次。
“聽說那里過年會有廟會,我想去看看?!?br/>
故里是南方的一個小村莊,建筑規(guī)模不大,白墻黑瓦,更像一座江南小鎮(zhèn)。房屋主要依傍在河流兩岸,岸的一邊是故里的主街道,從主街道延伸出許多彎彎曲曲的小巷,有點像樹長出的枝干。
環(huán)境清幽,深受采風(fēng)人士青睞。
大年三十一,他們駕車到那里已經(jīng)是傍晚六點了。他們住在一家小型的民宿,等待明天也就是正月初一晚上的廟會。
除夕夜這晚,整個小村莊燈火通明,家家戶戶一直鬧到晚上零點。零點一到,整個晚上積累的熱鬧聲仿佛一下子竄到小村莊的上空,嘭嘭嘭開出絢爛耀眼的花。
人間煙火,好像在這樣的地方尤其深刻。
后半夜下了很大一場雪,早上起來的時候,屋外已經(jīng)變成了白茫茫一片。趙典套上外套跟著修哥出去拍攝雪景,路上遇到了一個對攝影感興趣的男人,聽到他們的目的還主動提出帶他們?nèi)ヒ粋€好地方。
然后他就在那里看到了小團子。
紅色的一團在白色的雪地里尤其顯眼。
走近看——
這半年好像長高了一點。
臉上的肉看起來軟乎乎的。
眼睛里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明亮又柔軟。
她還帶著他一起玩。
但她沒有想起他。
她想喝甜一點的檸檬茶。
他不小心摔到她身上。
她背對他站著,讓她伸到帽子底下暖手。
她問:
“——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