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錢柚，十五歲，剛升高一。
今天是報道的第一天，七中校園里細雨蒙蒙，來來往往的學生和家長踩著沾染濕氣的地面，聲音和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勉強還算有點開學季的氛圍。
錢柚是一個人來的，身側拖著的行李箱有一點大。她步子邁得小，頭頂的白色鴨舌帽帽沿浸著雨漬，速度卻不緊不慢。
米色的短袖，黑色的束腳運動褲，后腦勺梳著半個丸子頭，其余的頭發剛好遮住白凈的后脖頸，一切襯得她的眉眼安安靜靜的。
順著指示牌的指引和流動的人群，她往教學樓走去，白色背包側掛著的河豚吊墜一晃一晃的。
路的兩旁稀稀落落冒著幾棵石榴樹，其間點綴著與樹的數量不相稱的，密集的紅。紅色飽滿又可愛，嬌憨的樣子在細雨里尤其吸引人的眼球。
走到教學樓架空層的報道處，錢柚在兩張課桌簡單搭建起來的臨時報道處找到自己的班級。
高一（七）班。
課桌后坐著一位青年，前面站著幾位來報道的學生和家長。她站到隊伍里，隊伍不長，輪到她的時候不過十分鐘。
青年坐在椅子里，頭也不抬，說：“通知書。”
錢柚聞言把書包拿下來，拉開一條縫，手伸進里面掏了掏發現觸感好像不太對，沒有紙張的硬質，軟乎乎的。
她把拉鏈徹底拉開，只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團毛線，還有織了一半的灰色圍巾。
——眼熟得跟昨天夜里她哥錢驍熬夜織的那半條一模一樣。
錢柚：……
不過一秒，她淡定且快速地合上書包，站直看向青年。青年抬頭看她，視線落在她臉上兩秒，語出驚人。
“你是錢柚？”
錢柚懵了一下，點頭，就見他在名單上的某一欄劃了一個勾，明明其他欄還空著許多。
“你宿舍在五樓501，等會拿著這個跟樓下的阿姨要一下鑰匙就可以了。”他說著遞過來一張簽好名的條形單子，錢柚伸手接過，匆匆瞟了一眼。
班主任簽名那一欄寫著三個字——
任時安。
三個字透出正楷的規矩整齊。
錢柚微微俯身，說：“謝謝任老師。”
她語速比常人要慢一點點，因此語氣總帶著一股認真。
“嗯。”
青年語氣平淡地移開視線。
錢柚花了幾秒“端詳”這位老師的模樣。
臉看著很年輕，不到三十，但線條剛毅硬朗，眉目間帶著不茍言笑的嚴肅，是那種學生打鬧會被揪去辦公室喝茶的類型。
肩背挺的很直，青灰色的襯衫熨燙得整潔如新，襯衫的右邊口袋上別著一只鋼筆，筆蓋處有一道劃痕。
臨走前，任時安遞給錢柚一把傘。
“這個拿去。”
錢柚正要拒絕，任時安示意他桌腿邊，“我還有一把。”
錢柚于是接過，又說了“謝謝”才走。
錢柚撐開傘走出教學樓架空層，拇指按到傘柄有一處凸凹不平。她移開，看到上面刻著一個“典”字，金色的行楷，筆鋒鋒利。
她順著路邊的指示牌走在林蔭道上，兩邊是高大的梧桐樹。風從地面往上卷起，葉片在雨里沙沙作響。走到分岔路口向右拐，入目是密密麻麻的階梯。
她臉色不變，一手撐傘，一手提起行李箱走上去。周圍幫忙提行李的家長看向她的目光止不住驚詫。
爬完樓梯，又走到宿舍樓下，她全程臉不紅心不跳。
一樓入口外一兩米的地方堆著一疊麻繩綁起來的廢棄紙箱，雨水濺濕了紙箱的邊角，還有漸漸往里層浸透的趨勢。
錢柚看了眼身后越下越大的雨，想了想放下行李箱，蹲下來把紙箱往里面推，直到沒有被雨水濺到。
“喲，小姑娘，謝謝咯！”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錢柚抬起頭，只見樓里面闊步走出來一個人，身量圓潤，頭上波浪卷，手中蒲葵扇，腳下人字拖，眼神里卻帶著淺顯的嘲意。
迎面而來，恍若電影里那位叼著煙的包租婆。
她側身站到一邊，看著卷發阿姨一只手把那堆廢棄紙箱甩到小屋里，又走到她身邊，指著行李箱問：“這是你的行李？”
錢柚點點頭。
卷發阿姨又說：“把簽到單子給我看看?！?br/>
錢柚便把任時安給的條形單子遞給她。
卷發阿姨瞥了一眼單子塞到包里，然后彎下腰把行李箱抬到肩上就往里面走，氣勢如虹，“跟我走！”
錢柚小跑跟上她身邊，語速平鋪而緩慢：“阿姨，我自己來就可以了?！?br/>
“哈哈哈哈五樓有點高，我怕壓垮你的小身板。姨剛好要上去，順便幫你，小問題！”卷發阿姨笑得爽朗，和她臉上帶著嘲意的表情有點違和。
聽了這話，再看阿姨健步如飛的身姿，錢柚默默受了這份好意。
501宿舍門口。
卷發阿姨扭了扭錢柚頭上的丸子，“小姑娘多吃飯哈，長高高?！?br/>
錢柚抬著頭回復：“好的，謝謝您?！?br/>
卷發阿姨哈哈大笑，從包里拿出一把鑰匙給她：“這個給你，進去吧，姨走了?！?br/>
卷發阿姨風風火火地來，也風風火火地走了。
錢柚轉身正打算開門，501的門先開了，一個栗色頭發的腦袋探了出來。
她眼里流露出好奇，語氣倒是一本正經，“你好，我叫和洛一，是你未來三年的室友?！闭f著還把一只手伸到錢柚面前。
錢柚把手伸出去，兩只手握在一起。
“你好啊，我是錢柚?！?br/>
她的語速襯出她咬字的清晰。
兩個人握著手，彼此對視，和洛一“邪魅一笑”，“小柚子和我結契成功，以后上游戲，下劃水，我們作業同享，生死同繩?！?br/>
錢柚表情不變：“那就請多關照。”
聽到她的回應，和洛一眼里閃過亮光，“請多多關照！”
這時一個扎著高馬尾的長發女生走到門邊，聲音冷冷淡淡，“在干嘛？”
和洛一轉身，手舞足蹈，“大盒子，我有結契對象了！”
女生也看到了足足比她低一個頭的小個子錢柚，點頭，“你好，我是穆禾?！?br/>
錢柚拖著行李箱進去，“我是錢柚?！?br/>
經過一番簡單的信息交換，錢柚和穆禾、和洛一就算正式認識了。
穆禾和和洛一是青梅青梅，從小一起長大的。
宿舍是四人間，但不是上床下桌，上下都住人，且每張床都貼了相應的名字。錢柚的名字在進門靠右的下鋪。
她們宿舍的另一位還沒有到。
錢柚半跪在床墊上邊鋪床邊回答和洛一的問題。后者趴在她床鋪對面的下鋪，嘴里含著糖，說：“你叫我一一就好，她是大盒子。我們可以叫你小柚子嗎？”
錢柚點頭：“可以啊?！?br/>
和洛一：“小柚子，我聽你的口音不是我們本地的，你家在外省嗎？”
錢柚語氣平鋪，“嗯。”
和洛一：“噢噢，我就知道。那小柚子，你在這邊有認識的人嗎？”
錢柚：“有啊?！?br/>
和洛一：“誒，誰呀誰呀？”
錢柚：“我哥啊?！?br/>
和洛一：“沒了？”
錢柚：“還有啊?！?br/>
和洛一：“還有誰？”
錢柚：“不在一個年級，不太熟。”
和洛一：“那小柚子，你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嗎？”
錢柚：“沒有啊。”
和洛一滾在床上笑了起來，笑聲穿透空氣，“哈哈哈哈小柚子，你說話的語氣詞好可愛！語速也可愛！特別是說話的時候還沒有什么表情哈哈哈哈！”
聽得出和洛一沒有什么惡意，錢柚繼續弄她的被子，又慢吞吞地回：“還好啊?！?br/>
和洛一笑得非常囂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穆禾坐在和洛一的上鋪看書，也不參與她們的對話，即便出聲也是簡單一句，“你查戶口呢？”
和洛一剝開一根棒棒糖叼著，口齒不清說了一句，“窩四了解我的結契對象，誰叫泥不愿意。”
穆禾低頭看書，沒理她。
錢柚開始套被子，和洛一又纏著錢柚說話，“小柚子，你要我幫你嗎？”
錢柚瞟了一眼她床上疊的方方正正的被子，再看了看穆禾床上一模一樣的被子，“不用，你的被子是你自己疊的啊？”
和洛一得意：“是大禾子疊的！”
錢柚頓了頓，突然笑了。她臉上還留著一層嬰兒肥，軟軟糯糯的，眼睛又黑又亮，笑起來軟乎乎的。
和洛一看到一下子蹦起來，語氣里充滿驚訝，“小柚子，你笑起來好好看！”
錢柚臉上的笑已經散了，回到安靜的模樣，“是嗎？”
和洛一非常激動：“臥槽簡直，你笑和不笑完全兩個狀態！好厲害！這是什么魔法嗎？”
“不是啊。”錢柚抖了抖被子，捋平，“是仙術。”
和洛一精神振奮，“喔喔喔，那我是你的道侶，是不是也可以學？”
錢柚停下來，評價：“這進展略快啊?！?br/>
和洛一倒在床上笑成一團。
整理完后已經五點了，錢柚往身上蓋上一張小毯子，靠著枕頭開始小憩。
快六點的時候，和洛一“垂死病中驚坐起”，從床上蹦起來，叫嚷著：“我們趕緊去食堂吃飯，初三要下課了！”
睡夢中的錢柚被她這一叫，掙扎著醒了過來。但還是懵的，雙眼迷離。
“……初三？”
和洛一把錢柚從毯子里撈起來，“沒錯！走走走！“
和洛一說走就走，三個人趕在初三下課前出了門。
一食堂三樓。
和洛一坐在椅子上，任身體放松地往椅背靠，喟嘆：“舒坦。“
坐在桌對面的錢柚往樓下瞄了一眼。
外面的雨有點大，她們三個即便撐著傘也濕了一點褲腳。但是這雨卻絲毫不妨礙初三的大軍奔向食堂。傘面像一片片荷葉似的，隨著人流往食堂這個漩渦移動，速度和陣仗聲勢浩大。
剛要轉回來，忽然看到在一片片荷葉之中出現了兩個沒傘葉的根莖，根莖裸跑在浮開的荷葉之中，速度跟單獨按了快進鍵一樣，走位還靈活。
“大盒子，小柚子，快看快看！那里有兩個沒有頭的！看到沒？”
錢柚咽下一口飯，好歹應了和洛一那句措辭奇怪的話，“嗯?！?br/>
和洛一旁邊的穆禾一臉高冷吃著飯，沒理會，只是給和洛一夾了一筷她碗里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