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神眷者以外的普通人, 是無法看見隱藏起身形的神明的。
這也是自古以來人們甚少見到神明真身的原因,不是神明不在人間,而是他們無法看見。
作為皇儲暴斃事件最直接的卷入者及見證者, 赫辛覺得有必要讓約廈開開眼, 于是他就真的“開眼”了。這性質大概跟不能見鬼的普通人突然有了陰陽眼差不多, 沖擊是不可避免的。
約廈神色恍惚地望向了上空, 飛船的人工智能貼心地給他們開啟了天窗, 還在那里自顧自地詢問——
“您想要觀賞宇宙星云嗎?”
“飛船已經進入了目標軌道, 距離我們最近的是光帶是包含β5等恒星的集團。有能量正在宇宙的四面八方發生劇變, 恒星集團的狀態不太穩定,或將形成奇景。”
即使是高智能的人工智能, 也僅僅是將光帶中恒星瘋狂的閃爍,歸結于不可預測的天體現象。
如果是一分鐘前的約廈, 大約也會把這一切當成某種百年難得一件的奇觀,甚至位于不遠處星球上的人, 估計有不少都掏出了終端準備錄像,再在事后津津樂道地品評瑰麗罕見的天文現象。
然而現在, 約廈眼睜睜地看著視野中突然出現——確切地說,是他突然能夠看見的眾多身影。
他正在見證一場史無前例的眾神之戰。
他像是猝不及防地掉進了一個自己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領域, 一個此前從未想象過,也根本無法想象的全新世界。仿佛是匍匐在地上的螞蟻, 猛地被帶上了天空,見到了云層之上、蒼穹頂端的風景, 自此方知天高地闊,三觀傾覆。
天上戰斗的“人”不會想到有人正從飛船中窺伺他們。他們已經習慣了漠視理論上不能看見他們的人類,于是只當沒瞧見這艘飛船。
赫辛似笑非笑地斂著氣息,漫不經心地觀察了一會兒戰況, 隨后回憶了一下命書上看見的內容,抬了抬下顎,示意道:“那邊那兩個打得最兇的,就是禍及你家倒霉皇儲的直接兇手了。”
約廈幾乎是下意識地順著赫辛的目光看去,他現在還無法思考,連本該有的難以置信、憤怒一類的情緒,都僵滯在胸口,來不及噴出。
那里有兩個籠罩在朦朧光暈中的“人”正在激烈打斗。
約廈看不見他們的模樣,只朦朦朧瞧見一人手持木匣,一人頭頂天平模樣的高帽。旁邊前所未見的巨獸拉動著兩輛車駕,繞著兩人嘶叫飛舞,時不時沖上去碰撞在一起,為各自的主人添磚加瓦。
星辰在他們的攻擊中粉碎,一切驚天動地被湮滅在宇宙的無聲里,然后被定義成天文現象。
“你應該知道他們?”赫辛隨口道,“特征都挺明顯的。”
之所以只談“特征”不談容貌,是因為赫辛知道對方大約是看不見這些神明的長相的。赫辛自己能夠清清楚楚地描摹出每一個神明的五官,但輪到約廈那邊——即便被他開了眼,但受制于人與神的巨大,大抵只能模糊地見個大概。
約廈動了動眼珠子,聲音有些嘶啞,“祂的木匣中裝著不幸,人們相信祂的到來代表著苦厄,于是又把祂稱作苦厄神。”他又看向另一邊,“她的天平如果無法保持平衡,她就會降下審判,使一切制裁公正。”
赫辛點了點頭。
約廈喉頭一滾,“這真的不是我的幻覺。”
赫辛:“當然不是。”
約廈:“……神話里沒寫他們之間有仇怨。”
赫辛淡淡道:“神話更新的進度太慢,你現在知道了。”
這群力量強大又隨心所欲的神要結仇可太容易了,漫長的時光中時不時就有點摩擦。
約廈一下子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他臉上還帶著受到巨大沖擊后的遲疑,視野被宇宙中那些身影上籠罩的各色光華模糊成了色塊,滿目神游似的空茫。
最終,是他身上傷口的隱隱作痛喚醒了他,他驀地深深喘了口氣,發怔一樣轉向赫辛,“你說,要讓……去冥界帶回皇儲殿下的靈魂……!”他如今的冷靜,全憑一腔對帝國的忠誠艱難支撐。
赫辛平靜道:“嗯,我是這么說的。”
赫辛的語氣完全稱不上商量,更像是在支使……支使這群神?約廈覺得對方是瘋了,可恨的是這句話出自對方的口里他竟然不覺得荒謬,反而想跟著對方一起發瘋!
飛船已經駛入了交戰區域的中央。
一個神明從上方飛過,他似乎完全看不見赫辛,只居高臨下地瞥了眼下面的約廈。那雙不帶任何情感的冷眸像望過路上的一塊石子般,完全沒有映入飛船的身影。
約廈瞳孔一顫,卻并不是出于無意中直視神明的惶惑。他轉頭去看不知何時坐在了椅子上的赫辛,然后從對方身上察覺到了某種與剛才所見神明相同、甚至隱隱凌駕于其之上的特質。
那個白發的神秘青年手里翻著一本書,柔軟而輕忽的白羽耳飾墜在耳垂上,讓人一瞬間產生了一種分外溫柔的感覺。然而那雙眼眸卻又分明淡淡,叫人霍然清醒,忍不住思索究竟誰能夠從中掀起波瀾。
[你究竟是誰?]這個問題,現在似乎沒有意義了。
“……我需要做什么?”這個剛成年不久就遭逢大變的戰士,終于確認了什么似的,在此刻流露出了一點屬于少年人的脆弱。然而他語氣逐漸堅定,近乎虔誠地低下頭,“我什么都可以支付,要我的命也可以。”
——神話中但凡沒有事先說明身份的神,便是不想別人發現他的身份。一旦有人點明,便是對方現出真身離開人間,回歸神域的時候。
約廈不知道赫辛是不是這樣的,但他賭不起,于是只好把所有的猜測咽進肚子里,只做不知。
原本以為會遭到一番質疑的赫辛沒等到預想中的話,有些奇怪地看了約廈一眼,心想瀚雪帝國千錘百煉出來的戰士都是這么好說話的嗎。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外面正在打的兩個罪魁禍首逐漸脫離了戰圈,往宇宙中戰場偏僻的地方移動過去。赫辛等的就是這個時候。
他隨意一抬指尖,宇宙深處便突然多了一個黑色的洞——但因為宇宙本身就是黑漆漆一片,所以這個“洞”除了最接近它的苦厄神兩神以外,誰都沒有察覺。
而等到苦厄神、裁決與公正之神察覺到“洞”另一側屬于冥府的森森死氣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赫辛一人在他們腦子里打出了一道指令,他們立即認出了這股熟悉神力的主人是誰,當即驚悚化成震驚,連原本的掙扎都停住了。
“衍……”衍化之神醒了!!!
這驚天動地的消息沒來及說完,兩神便被直接拖進了大冥府。
赫辛安排先讓他們去把倒霉皇儲的靈魂帶回來,還讓很有經驗的暴風神和河澤神去接應。
冥府中的暴風神、河澤神一臉同情中夾雜著興奮,對視之中雙目炯炯地盯著從天而降的兩神,“看哪,是新的勞(工)動(具)力(人)!”
苦厄,裁決——一看就是海格底比大監獄與審判廳需要的人才!
兩神還在驚魂未定地喘著氣。
“怎么回事,我好像看見衍化之神了?”
“不是好像,是就是!我必須馬上通知演化之神……暴風,河澤?你們前段時間不是說在打斗中失蹤了嗎,怎么在冥府這里!?”
先不提冥界那邊是如何熱鬧,見證了兩神的消失,赫辛滿意地又給旁邊躺尸的皇儲加了一道防護,好保證這肉身不腐。
約廈驟然尋不見兩神的身影,反應過來,“我能不能知道,皇儲的靈魂需要多久才能回來?”
赫辛的冷淡并沒有打擊到他,少年很好地掩蓋了自己的失落和失態。見到赫辛不排斥這樣的相處,便盡量用不顯得過分鄭重的態度對待。
赫辛顯然是很滿意的,“神要在冥府來回一趟快得很,不過落進了冥府的靈魂卻不行,要出來后不受影響,需要度去身上沾染的死氣。”他算了算負責度去死氣的魂使們手上正在排隊掛號的人數,“輪到你家皇儲,大概要三天吧。”
“……這么久?!”
“這片星域的統治者瀚雪帝國爆發了戰爭,同理,冥界負責這一帶工作的也業務繁忙起來了。”赫辛理所當然道。
這話實在接地氣又極有道理,只是套在傳說中神秘莫測、人人敬畏的冥府身上,一下子讓約廈難以想象,說不出話來。
赫辛收起筆記坐起來,歪了歪頭,耳飾柔軟地擦過臉頰晃了晃,“你很著急?”
“……不是我著急,是還有十幾分鐘飛船就要降落了,為了穩定帝國剛剛失去皇帝、人心渙散的局面,到時候一定會有很多人來接機的!”
只要反叛軍還沒達到首都,那群歌舞升平的貴族就永遠沒有危機感,沒準還要向全帝國直播迎回皇儲的盛況,彰顯帝國的統治將持續永遠!
到時候他要怎么辦?告訴他們不好意思皇儲死了,三天后才能活,不如大家先等等???
那畫面可太美了,約廈簡直難以想象。
赫辛沒想到還有這回事。不過反應過來以后,他迅速有了新的對策。
赫辛先側頭記下了旁邊躺尸的皇儲的模樣,然后將對方的身體縮小成了五厘米大小,交給了目瞪口呆的約廈。
約廈下意識地接過“五厘米手辦”,渾身僵硬地望著赫辛,嘴唇哆嗦了好幾下,最后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吞咽了一下,硬生生忍著什么都沒問。
他將縮小的皇儲放進了自己腰側的口袋里,那里原本是用來裝一些刀片、繩索、填充彈/藥等小型作戰用道具,不過在經過一番九死一生后,里面早就空蕩蕩了,正好把赫辛扔過來的皇儲放進去。
約廈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了“毀尸滅跡”,他的手猛一哆嗦,一片忠心在顫抖,整個人搖搖欲墜,面色恍惚地問:“然后、要怎么做?”
赫辛將記下的皇儲的形容覆在了自己身上——只是很普通的障眼法,能讓別人看見他想要對方看見的形象。
他特意沒把約廈放在施法范圍內,所以約廈沒看出赫辛有什么改變,只聽見對方一撫衣袖緩緩道:“現在,我就是瀚雪的新皇儲了。”
約廈聽見自己的心臟在承受不住過激情緒地瘋狂跳動,全身的血液驟然升高,沖得他整個腦子一嗡——老實說要不是說出這話的是赫辛,他作為一個瀚雪皇室的死士,早就沖上去將大逆不道的反賊就地正法了!
可偏偏說這話的是赫辛——!
飛船距離那顆落著大雪的星球越來越近,它駛離了眾神的戰場,將那些神明盡數甩在了身后,同時正面迎來了來自帝國的龐大艦隊。
赫辛望著那群船身全部印著帝國標記的星艦,無數密密麻麻的小型飛行器從那些龐然大物中飛出,火急火燎地向這艘飛船靠近。飛船的人工智能報告說,接收到了數百條來自對面艦隊的刷屏式通話請求。
赫辛拒絕了所有的通訊請求,只氣定神閑地垂眸,望向一旁脫力般半倚在墻上的少年,“你怎么說?”
這柄全心全意忠誠于帝國的、戰力絕強的刀,即便面對赴死般的圍剿時也不曾變色,此刻卻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額上青筋直跳,仿佛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激烈斗爭。
然而最終,他隱忍而倔強地抿唇,緩緩地單膝跪了下去,深深低下了頭。
“為您效勞……”
“殿下。”
不是皇儲殿下,而是殿下。
唯一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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