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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重返黑山(上)

    煙熏火燎的嗆味和又厚又重的血腥氣混合在一塊兒,讓人窒息。
    當雄鷹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一團無聲的漆黑之中,渾不知身在何處。他只覺得全身酸痛,晃動脖子,轉了轉手腕,又蹬了蹬腿,卻不小心碰到一個圓圓的金屬物體,彎腰伸手一摸,原來是那只翻倒在地的暖爐,這才猛然想起,自己剛才和兄弟共濟會的老大、德魯依伯爵大打出手來著。
    雄鷹對摟住凱恩之前的記憶模模糊糊有個影子,他伸手去摸腹部被蔓藤刺穿的傷口,卻發現那里肌肉結實,連個傷疤印都沒留下。至于后來的事,卻恍恍惚惚的好像做夢一樣,想不起來了。
    “難道我已經死了?”雄鷹在黑暗里檢查四周,“不像呀,這里跟賈森那老庸醫的豬窩一模一樣,不管老爺我是天堂還是地獄,都不應該呆在這種地方呀?!?br/>     不光是一模一樣,這里根本就是賈森的廚房。當他看了一圈之后認定,自己肯定還在老庸醫的豬窩里。
    到處一片狼藉,一如剛才血戰開始的時候。只是到處都燒得焦黑,而且凱恩和那狼人也都不見了,只剩下地上躺著幾具狼尸。
    客廳的方向隱隱有響動傳來,雄鷹第一個的反應就是掉頭去尋找薩拉,卻發現插在地下的大彎刀不見了?;叵肫鸷蛣P恩的決斗過程,似乎是在自己昏睡不醒的時候被德魯依帶走了。
    他撅下一根焦黑的桌子腿提在手里,搖搖晃晃地走到廚房門口,發現陷入黑暗的不僅僅是廚房,整棟房子里一點燈火都沒有。
    地下又粘又滑的,全是血和破碎的臟器和肢體,光著腳踩在上面很不好走。
    此時雄鷹覺得腦袋里就好像有頭驢在尥蹶子,疼得要命。手臂軟軟的使不上力氣,只得一只手撐著墻壁,慢慢地向客廳挨過去。
    走進客廳,他瞪大了眼睛。
    此時窗口和大門洞開,沉甸甸的黑云堆滿了天空,只有兩三顆星星把光送進屋里。就著那一點微光,只見傢俬都散落得七七八八,血腥撲鼻,遍地都是橫七豎八的人,客廳里再沒一個活人,墻上地上都是一片殷紅,好像血湯子泡過的一樣。
    幾條牛犢子大小的狼正在死人堆翻揀,有的還在撕扯碎肉和內臟,有的只顧舔地下的血,有的已吃得飽脹,伏在死人身上休息,聽見動靜,十幾只黃眼睛一齊向雄鷹轉頭看過來。
    看到這副景象,雄鷹幾乎咬碎了牙,全身止不住發抖。
    “老太婆,絞索!”他不顧那些狼,撲上去狂吼,眼眶漸漸地酸了,“你們在哪兒呢,回答我!”
    一條不知死活的狼大概還沒吃飽,從背后向不聲不響地向雄鷹撲過來,反被他掉頭一桌子腿搠進那狼的嘴巴里。緊跟著一把攥住狼的前爪,另只手扯定狼的脖子,只一分,一條狼腿被活生生撕了下來!
    這些狼還從未見過這樣兇暴的對手,一時間都呆住,竟然忘了動。就這一眨眼的功夫,雄鷹把那頭慘號不已的瘸狼劈頭蓋臉投了過來,那狼摔在墻上,重重砸在地上,疼得一邊滾,一邊哀叫。雄鷹那雙黃玉似的眼睛比狼還要亮,大步趟著血水上前,左邊一腳,右邊一腳,向最近的兩頭狼踢去。那兩頭狼大約是吃得太飽,來不及閃避,被他一腳一頭踢得飛起。這兩腳正踢在它們滾圓的肚皮上,踢破了胃,落在地下只是打滾,嘴里耳朵里一個勁流血,再也沒爬起來。
    其余還剩下三條狼,一個個心膽俱裂,耷拉著耳朵和尾巴奪路就逃,連回頭的勇氣都不剩,眨眼間消失在樹林里。
    雄鷹也不去追,他跪倒在客廳里,發瘋似的翻揀滿地的碎肉和殘肢,弄得滿身都是血。
    吼聲里漸漸有了哽咽:“老太婆,絞索!他媽的,你們在哪兒,回答我呀,王八蛋!”
    一聲細微的呻吟響了起來。
    雄鷹大喜過望,尋聲摸過去一看,卻是那個一路上和綠眼睛皇家騎士針鋒相對的商人。就著微光一看,這人下半身連帶左手都沒了,應該是被那柄新月彎刀砍的。他呼吸困難,半邊臉滿是血跡。
    “喂,你看到老太婆和絞索了沒有?”
    那人在回答,聲音低微,雄鷹根本聽不到。
    “大聲點,”他用黃玉似的眼睛盯著那人,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人在說什么。奇特的事發生了,那人的話語立刻清清楚楚地傳遞到他的腦子里:“湯馬士大媽護送其他的人上了二樓……”
    雄鷹大喜過望,沒注意自己身上發生的奇異變化,掉頭向樓梯沖去。
    來到二樓,沒了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他沿著走廊一直走到一把火燒盡烏鴉的房間前,卻看到溫馨的燈光從門下面的縫隙里透了出來。
    雄鷹松了一口氣,又驚又喜,搶上去開門。手指剛剛碰到門把手,就聽“喀嚓”一聲,整扇門忽然就變成了粉末,飄散在空氣里無影無蹤。
    雄鷹的心情,就像瞬間從天國跳進了地獄。
    溫馨的燈火頓時沒了顏色。在他的眼里,一切仿佛都變成了黑白的。地下橫七豎八的人體和矗立在門口的他,二者之間是一片冷冷冰冰的黑。
    兩條腿好像灌了鉛似的沉重,他幾乎拔不動腳。
    他步履蹣跚地走上去,跪在這些久已喪失生命的人們面前,一個個翻找,挨個看過來,終于找到了他既渴望找到,又決不希望找到的人。
    火光下,老太婆早沒了氣息,滿臉是血。她的渾身上下二十條多傷口,尤其脖頸左側和從左肩斜劈至右腰的兩處刀傷觸目驚心,但最致命的莫過于胸口的傷——這傷口極為可怖,好像是從內部爆裂開來似的,肋骨向外張開,一根根豎在那里。不知是什么東西造成的。
    “伊格爾……”
    仿佛感覺到親人的接近,她有氣無力地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看到雄鷹,她吃力地笑了。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別說了!”雄鷹心如刀絞,從懂事以來就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這時卻忍不住淚流滿面,“他媽的狗德魯依,老子要把他們碎尸萬段!”
    “不是……”湯馬士大媽輕輕地說,“不是……德……”
    “我知道,我知道的,”雄鷹連連點頭,其實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腦子里想的盡是別的事,無論如何精力也沒法集中到眼前,“你別說了!老太婆,好好養傷。等你的傷好了,咱們去報仇,把那些混蛋殺得一個不?!?,不,不,咱們就像我小時候那樣,你帶著我去集市,然后回家,做拿手的煙熏三文魚給我吃!好嗎?”
    老太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她笑了。
    “你這饞貓……”她閉上眼睛,似乎是在攢足精神,然后緩緩說,“伊格爾……你殺的人比我的年紀還要多……這時候,還不明白我的身體狀況嗎……我是好不了了……聽我……把話交代完……我不想留下遺憾……”
    雄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最后只能勉強點了點頭。
    “那個半狼人……并不是最后的兇手……”湯馬士大媽艱難地說,指向身旁的黑影,雄鷹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那昏迷的女孩子赫然是烏娜,“她……用幻術救了我們……我們逃避到了二樓……但是……艾爾弗雷德來了……”
    “艾爾弗雷德,又是艾爾弗雷德!”雄鷹的牙齒咬得咯咯響,“艾爾弗雷德這個名字您已經提了兩次了,這個混蛋的艾爾弗雷德到底是誰?”
    “曾經的,一個朋友……”
    “朋友?”黃眼睛里閃著火花,“下這種毒手的朋友?他去哪兒了,我要把他切碎了喂豬??!”
    “不……”老太婆奮力拉住他的手臂,呼吸急促,“別魯莽……伊格爾,你不是他的對手……光憑彎刀,是戰勝不了他的……他之所以沒殺死你,是對你的血統有興趣……”
    雄鷹看著她的眼睛,頓時,老太婆的記憶,那些二十年來他們兩個人相依為命的記憶,數十年懷抱著他流浪四方的記憶,以及戰神殿覆滅那一晚的記憶,還有年輕時候冒險三人組爬黑廷巨塔的記憶,這些點點滴滴,通過混沌之眼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頭腦。
    一瞬間,他什么都知道了,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想要表達自己對老太婆這么多年養育之恩的感情,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在他的懷里,老太婆的身子在一點點的變冷。
    “媽媽……”他輕輕地說。微弱顫抖的聲音,就像一陣風。
    胸中千言萬語,最后出口的卻只這一句。
    頭一次也是最后聽到這個詞,老太婆的眼睛亮了起來,她用盡最后一點氣力輕輕地握住了雄鷹的大手。
    老眼里的神采消失了,干瘦的手松開了,垂了下去。
    雄鷹抱住老太婆的蒼蒼白頭,放聲嚎啕。他盡情大哭了好一陣,擦去了淚水,那雙妖眼里只剩下滔天的仇恨之火。
    他把剩下的這十幾個人挨個兒認了一遍,除烏娜之外再沒有一個活人,好在絞索和艾勒還不在其中,想必仍在樓下,只是恐怕也兇多吉少。他背起昏迷不醒的烏娜,隨便找了個死人抽下腰帶,把烏娜系在自己背上,這才抱了老太婆的尸體一步步走下樓。
    看客廳地下不干凈,雄鷹又把老太婆和烏娜背進廚房,把二人安置好,這才又返回客廳去搜索絞索和艾勒。只是沒過多一會兒突然聽到外面隱隱有人說話的聲音。
    雄鷹就手在血泊里摸了一把騎士佩劍,隱身在門后向外張望,看見一溜火把漸漸地靠近?;鸢岩频綐淞智巴O拢鸸庀麻L長短短十幾條黑影戳在那里,順風傳來幾個人嘈雜的交談聲。
    一個不滿地說:“你看清楚了沒有,連個影子都沒有,哪有什么上萬只烏鴉?”
    另一個答:“千真萬確,傍晚的時候我原來想到鎮上來買點東西,天上烏壓壓的全是烏鴉,現在怎么突然又沒了?”
    一個突然低聲叫:“快看!那石屋的窗臺上趴著一只死狼!”
    “果然有問題,好重的血腥氣,”一個命令的口吻威嚴道,“巴圖,你去看看。其余人預備弓箭和馬刀,小心埋伏?!?br/>     這幾人說的都是韃靼汗國的語言,黑山一帶是兩國交界處,人人都會韃靼語,倒也不足為奇,只是雄鷹聽那人的嗓音極熟,驀然想起,這不是那天夜里在馬車上和自己對刀的韃靼將軍么。記得那天自己剛剛知道算錯了日期,趕著*,正主兒沒碰到,倒遇見巴茲打著兄弟共濟會的名義*韃靼使臣……就是那單出乎意料的大買賣,竟然引出以后許許多多的事……
    這么一會兒工夫,外面的人已經布置妥當,一個高個子黑影舉著火把一步步挨近,來到窗前用馬刀捅了捅狼尸,把火把伸進窗戶四下里一照。
    “全是死人,跟個屠宰場一樣!”那個被叫巴圖的人看清了屋子里的情況,脫口大叫,聲音顫抖,“帖木兒滅里將軍,這真是太可怕了!”
    聽他這么一說,其他人面面相覷,帖木兒滅里毫不遲疑下了命令:“進去探查一下?!?br/>     雄鷹躡手躡腳地回到廚房,背起仍然昏迷不醒的烏娜。聽韃靼人走進了前廳,他趁他們的注意力都被殘酷景象所吸引,無聲無息地翻窗到屋外去了。
    見到滿地的尸體,饒是這些韃靼人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也不禁抽了口涼氣。
    “好犀利的刀術!”帖木兒滅里喃喃說,他蹲身親自查看了幾句尸體,“殺人者使用的是一把彎刀……”
    “將軍,這會不會是您說的那個人干的?”
    “雄鷹?不可能,”帖木兒堅決地搖頭,“那人雖然是我們的敵人,但也是個真正的戰士,有身為戰士的榮譽感,令人敬佩,不是鼠竊狗盜的殺人狂。”
    他站起身,用火把一照慘死的孕婦和孩子:“他絕對做不出這種事?!?br/>     他用火把照著四面尋找,發現青石板鋪的地面很多地方被破壞了,似乎是有什么東西從地下鉆出來留下的痕跡,地板下的土壤浸透了鮮血。
    旁邊一個韃靼人順著他的目光發現了這些異常:“將軍,這會不會是大可汗身邊的那些德魯依……”
    帖木兒滅里臉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很可能,這些痕跡應該是德魯依蔓藤……帝國的德魯依早就絕種了,具備這么強能力的德魯依,除了那十三個人,我想不到還會有誰……”
    “可他們為什么……”
    “可能是約束不住對帝國復仇的怒火吧,”帖木兒滅里干澀地說,“這幾天隨著各路宗王的軍隊紛紛集結就位,這類對帝國懷著滿腔仇恨的狂暴分子也越來越多了……戰端一起,生靈涂炭,還不知會死多少人呢?!?br/>     幾名手下沒想到將軍竟然會這么說,都不敢搭話。
    “將軍,這里有一個活著的,”一人說。
    帖木兒滅里走過去一看,眉毛一跳。他認得這個人,就在那天馬車被劫持時,這個小伙子做為雄鷹的部下出現過。帖木兒滅里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那天盡管是驚鴻一瞥,但已經把當時出現的每張臉都銘記在心。
    “查看一下,還有沒有活人,”他簡短地下達了命令。
    人多好辦事,不到一會兒,又從死人堆里揀出了三個氣息奄奄的受害者。此時,帖木兒滅里已經把整棟房子都檢查過了,以廚房地面還算干凈,把那四個昏迷不醒的人都搬進了廚房。
    帖木兒滅里給他們留下兩天份的食物和水,然后打發士兵們先趕回營地,又等著一會兒,這才說道:“雄鷹,我知道你就在這附近,出來吧?!?br/>     這句話出口,又靜了幾秒鐘,雄鷹的頭和肩膀從窗臺外的黑暗里浮了上來,黃玉似的眼睛散發著兇猛妖異的光,靜靜地看著他。帖木兒滅里感到他和頭一次見面的氣勢似乎有些不同。
    “我們又見面了,”帖木兒滅里嘆了口氣,“沒想到遭遇襲擊的竟然是你。”
    雄鷹沒有說話,仍然靜靜地看著他。
    “我的士兵在前面找到了幾個還活著的人。這是你的手下,還有這幾個人……”
    他話音未落,雄鷹呼地從窗戶外跳了進來,看了一眼那四個幸存者,頓時臉上浮現出如釋重負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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