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在中國古代諸多避邪物件中,銅鏡驅邪能力最強。古人使用銅鏡,不僅是當做工藝品或者生活器具,而是通過銅鏡“觀照妖魁原形”。
葛洪《抱樸子》言,世上萬物久煉成精者,都可假托人形惑人神智,“惟不能易鏡中真形”。意思是精怪在銅鏡中能顯露原形。古代方士除妖時,會先用銅鏡識破精怪真身,再用方術除之。
古代武士甲胄的后背、前胸部位,多嵌有“護心鏡”,明著是抵御傷害,暗著是戰場死人眾多,銅鏡能夠鎮嚇陰氣。江南地區更是流行把圓鏡鑲在民居建筑的大門頂端鎮邪驅怪。傳統婚禮風俗中,新娘穿著縫嵌銅鏡的新衣上轎去婆家,入婆家大門前,還要由“迎婆”用銅鏡在轎廂內照一遍,洞房里更是豎著一面銅鏡。甚至舉行喪葬,死者入棺進墓,墓穴頂部和棺床四角也會安置銅鏡避邪。
銅鏡中顯示出的精怪,在古代有個統一的稱呼——祟。
“祟”喜好趴在人的肩膀露出半個腦袋觀察氣色,如果人的雙眼發黑,陰氣太盛,祟會趁機由鼻孔處入體奪舍。
“衣冠”在古代有“身體”的含義,如果誰家有人去世而尸骨無存,會立“衣冠冢”代替遺體。唐太宗李世民那句“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實際是指通過銅鏡可以察覺到是否有祟,以此來正體祛祟。
我清晰地感受到汗毛根根乍起:“她死后變成了祟?”
月餅揚揚眉毛:“看看周圍吧。”
我這才看到,夫子廟整條街上,好像蒙了一層水霧,灰蒙蒙地視線不清。幾乎每個戴著綠草頭飾的女孩身后,都緊貼著一個身形模糊的影子。
“突然覺得好冷呢,”一個女孩縮了縮脖子,“涼風順著衣領往里灌。”
男友握著女孩的手暖和著:“買杯奶茶喝吧。”
女孩嬌嗔:“前段時間聽說了一個奶茶的禁忌,心理陰影面積好大呢。”
輕微的馬達聲響起,一艘游舫駛入河心,慢悠悠從面前飄過。左右兩排座位滿滿坐著游客,中間過廊蹲著好幾個“人”,湊在臉旁觀察著他們的眼睛。
“河里是比岸上冷。”
“忍忍吧,誰叫咱們冬天來夫子廟旅游呢。”
游客們神色自若,我卻感受著“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卻無法明說”的矛盾心情。
月餅把桃木釘扣在掌心:“水、木招祟,金陵果然是埋骨之地,陰氣好重。”
“月餅,不需要大張旗鼓,”我迅速算著方位,“夫子廟的氣眼就在這‘天下文樞’的牌坊位置。只要在子時陰氣最重的時候布下‘五位純陽陣’,就可以祛祟。”
就在這時,銅像眼睛的幽光隨著月光轉到了“二龍戲珠”的紅珠位置。滿街璀璨的燈光中,誰也沒有注意到,紅珠反射著三縷微光,直直射入“樞”字里面的“品”字之中。
牌坊的三條橫檐燈光大盛,光線所到之處,那些“人”化作一團團烏煙,漂進橫檐。
我數了數,橫檐總共亮了十七盞燈,左右五盞,居中七盞,正是依照“五位純陽陣”最關鍵的陣眼“十七仙真”布局。
“看來有人早就布下了這個陣,”月餅收起桃木釘,“省得咱們操心了。”
我暗暗佩服布陣之人,居然能利用夫子廟的建筑,西銅(得月臺銅牌)、東紅(入廟牌坊)、南照(“二龍戲珠”的照壁)、北鎮(天下文樞的牌坊)、中水(秦淮河),布下如此精妙的大陣。
這個巨型“五位純陽陣”最霸道的地方在于利用了“河水攜陰”的道理,每逢日落月出時分,通過秦淮河消除著整個金陵的陰氣。且不說此人對陣法的精通,單是這份氣魄胸懷我這輩子是趕不上了。
月餅望著河對岸的女人:“就剩她了。”
那個女人又往河里扔了塊石頭,水紋蕩到岸邊的時候,她抬頭對著我們招了招手。
“南瓜,敢不敢過去?”
“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要在恐懼的路上。”
從江南貢院那條南北走向的小街繞到雙龍照壁東邊,那個女人還在河邊蹲著。
我本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基本方針,虎口、太陽穴、人中抹了二鍋頭固陽氣,隨包攜帶的手串、掛鏈滿當當掛了一堆,“咣啷”直響。
“哪吒,你這是準備大戰龍太子?”月餅指著照壁上面的巨龍,“要不要撿根棍子當火尖槍?”
“你會使蟲子,我光棍一條,有個三長兩短誰陪你走遍大江南北?”
月餅把桃木釘插進腰帶:“我倒覺得沒什么危險。”
“當年那么大的案子,這么重的怨氣,連五位純陽陣都收不了她,你敢說沒危險?”
月餅聳聳肩不可知否,只顧自向前走。
此時秦淮兩岸的“祟”被收得七七八八,溫度略有回升。遠遠看去,那個女人不太在意我們靠近,依舊往秦淮河里扔著石頭,直到波紋徹底消失,又扔進一塊石頭,專注程度像個第一次到河邊玩耍的孩童。
她看似平常的舉動,在這種氛圍里愈發詭異,我有些沉不住氣:“別不是在招水猴子準備把咱們做了吧?”
話音剛落,那個女人跪在岸邊,雙手撐著身體俯身盯著河面。由于長發側擋著臉,沒法看到她的表情。只見她跌坐回岸邊,雙肩顫動,左手捂著嘴,似乎從河里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更奇怪的是,她居然在解著鞋帶。
月餅愣了一下,扔了句“趕緊”,向她跑去。
我心說月無華你腦子里有沒有“小心”這個詞兒,說不得也咬牙狂奔。
眼看離那個女人越來越近,她解開鞋子放在身旁,緩緩站起身,側頭對著我們凄然一笑,“撲通”跳進河里。河面平滑入鏡,沒有激起一點水花,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她就像一片落雪,輕飄飄墜在河里,融化進去了。
我永遠忘不了她的眼神——絕望、凄苦、茫然、無助……
很難想象,一個人的眼睛里竟然能融匯這么滄桑復雜的情緒,像一枚尖細的針,輕輕刺進心臟,微酸酥麻的疼痛。我的心情也跟著低落,默默地站在岸邊。
秦淮河水濃綠稠渾,水紋輕蕩,如同凝固的巨型墨綠翡翠,深不到底。我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心里空蕩蕩得沒著沒落,對什么事情都提不起興趣。
“我記得在哪兒聽說過這雙鞋。”月餅撥弄那雙老式紅色繡花鞋,鞋幫沾著干涸的河泥。
江南關于“紅色繡花鞋”的詭異傳聞很多,月餅聽過也不奇怪。我沒心思解釋,只想跳進河里找到那個女人。這個冷不丁冒出的念頭,在心里越擴越大,仿佛有個女人對我說:“下來吧,下來吧……”
那個聲音輕柔魅惑,充滿磁性,我覺得很舒服。恍惚間,水里浮出那個女人蒼白的臉,隔著一層濃綠的河水,在水紋蕩漾中扭曲變形。她微微張開眼睛,白色瞳仁散發著冰冷的光暈:“南曉樓,我在等你。”
我不由自主地挪動雙腿,向河里走去……
“你瘋了!”耳邊傳來月餅擂鼓般的喊聲。我猛地驚醒,才發現腳踝已經沒入水里。
“月餅,我好像聽到……”我話還沒說完,小腿突然一緊,有“人”在水里抓住我的腿,手指摳進腿肉,火燒般疼痛。
我急忙拔腿,腳底踩到河泥一滑,身體失去平衡,被一股怪力拖進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