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家國一體的故事形態
《金瓶梅》有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現象,即從表面上看這部小說所寫的故事較為凌亂,但其內部的結構卻是渾然一體的。在明代四大名著中,《金瓶梅》是結構最為完整,其內部的聯系最為緊密。清代評點家張竹坡最早發現了這一問題,他在評價《金瓶梅》時說:“一百回是一回,必須放開眼光做一回讀,乃知其起盡處。”張竹坡甚至告誡讀者:“《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看只看其淫處。故必盡數日之內,一氣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層次,貫通氣脈,為一線穿下來也。”在張竹坡看來,《金瓶梅》是一部相當完整的小說,具有一種超于以往所有小說的整體感。
整體感是一部作品成功必不可少的條件。那么,是什么使《金瓶梅》這部表面看起來故事非常凌亂的作品有如此的整體感?筆者認為這種整體感來自作家對這部小說深層次的藝術構思,這種藝術構思就是“家國一體”。而對這一藝術構思的認識,又必須從《金瓶梅》這部小說的整體故事形態上看,才能看得出來。
所謂的“形態”指的是一種事物表現出來的形狀和狀態,它是一個事物的整體特征。我們說每一部小說都是在講述一個故事,但實際上每一個故事都有自己的“形態”。如《三國演義》的故事形態就是“大分與大合”。在“大分”與“大合”的歷史背景上,作者演繹了三國英雄的命運。《水滸傳》的故事形態則是“群山萬壑赴荊門”。書中的梁山好漢來自于不同的地域,有著各自不同的背景,他們在“義”的感召之下奔向梁山,笑傲江湖。《西游記》的故事形態是漫長的“道路”。在漫長的取經路上,唐僧師徒力克群妖,取得真經。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的故事形態是“大河”。藍色的多瑙河陪伴著主人公的一生,其起伏的波浪恰似主人公的生命之流。可以說每一部小說都有自己獨特的故事形態,它是這部小說獨具個性的標志。而一部作品的故事形態,也是作家對其所要創造的世界而進行獨特的思考和總體性的把握,它深深地打上了作家的烙印。
《金瓶梅》這部長篇小說的故事形態較為怪異、難以把握。如果我們避開此書中大量的性描寫,會發現這部小說的內部分成鮮明的兩個極端:
第一,它以一個極為宏觀的歷史視野,寫了以宋徽宗為代表的北宋王朝的覆滅,帶有著濃厚的歷史反思味道。對于《金瓶梅》這部小說,我們要認識到此書也是一部講述歷史故事的小說。在這一點上,它與《三國演義》、《水滸傳》是完全一致的,繼承了中國文學中的說史傳統。
這一點也是最容易被評論家和讀者所忽視的。很多人說《金瓶梅》是一部色情小說,就是沒有認識到這部書同時也是一部歷史小說,說的是北宋滅亡的歷史。對北宋歷史的書寫,是作家極為重要的藝術構思,沒有這個構思,《金瓶梅》就缺少了歷史的深度和社會現實的廣度。
北宋的滅亡對于中國的漢民族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尤其是北宋的兩個皇帝宋徽宗和宋欽宗,被金國擄去,身陷囹圄,最后悲慘地死在異國他鄉,這件事可以說是漢民族的切齒之痛,民族英雄岳飛稱之為“靖康恥”。從世界歷史的角度來說,這件事與希伯來民族被擄,成為“巴比倫之囚”是一樣的。
在晚明的萬歷時期,笑笑生這位《金瓶梅》的作者,以北宋的滅亡為其小說的歷史背景,絕不是簡單的舊事重提,而是蘊涵著作家深刻的歷史反思的。在萬歷這個朝代來反思北宋滅亡的歷史,其不言之意就是在說大明王朝將要重蹈北宋的滅亡的覆轍。事實證明,笑笑生這一思考是完全正確的,在萬歷時代過后不久,即崇禎年間的1644年,大明帝國真的被清軍所滅。歷史學家常說“明朝不是亡于崇禎,而是亡于萬歷”,而在萬歷年間的笑笑生,就已經在其小說《金瓶梅》中預言了“國之將亡”,這并不是歷史的巧合,相反,正說明笑笑生具有著深邃的歷史洞察力。“國之將亡”是《金瓶梅》的一個主旋律,也是作家所有情感態度的出發點。我們在《金瓶梅》中感受到作家對貪官、對奸臣的切齒之恨,都是由這一點引發而出。我們不能因為《金瓶梅》中有著大量的性描寫,而對作家這種深刻的歷史反思精神視而不見。
第二,《金瓶梅》極寫生活中細微之事。《金瓶梅》中所寫的故事多是男女偷情,或女人之間的相互嫉妒、爭嘴、吵架,等等;所描繪的場面多是宴會、看戲聽曲、占卜游玩;經常出現的物象多是花園、煙花、繡花鞋、頭簪、撥浪鼓,等等。與以往的小說不同,《金瓶梅》有著濃郁的市井生活氣息,是市井生活的寫真。《金瓶梅》所寫的現實生活絢麗多姿,質樸而鮮活,保持著生活的“原生態”。寧宗一先生指出:“《金瓶梅》所寫的生活,是一種有質感的生活,它顯示出毛茸茸的原生態。”這種對生活細膩而精心的描寫,在中國以往的長篇小說中是少有的。《金瓶梅》與《水滸傳》同源而異流,在《水滸傳》中也有對市民生活精細的描寫,但《水滸傳》并不偏重于市民生活,市民生活只是英雄的過場而已,英雄的活動的主要區域是在江湖、在路上。而市民生活是《金瓶梅》最主要的描寫對象。
《金瓶梅》既有著宏大的歷史敘事,又有著對市民生活精細的描寫,故《金瓶梅》的故事形態體現出鮮明的兩極性,既“宏大”又“細膩”。這也造成對這部小說故事形態定義的困難:說其是歷史小說,就難以概括它對現實生活的描寫;而說其是純描寫現實生活的小說,就會遮蔽它對歷史問題的書寫。而偏重于其中的任何一極,都不足以概括《金瓶梅》的故事形態。與《三國演義》、《水滸傳》這類單純講述歷史故事的小說完全不同,《金瓶梅》的故事形態是多側面的,是一個復合體。而《金瓶梅》故事形態最為鮮明的特征恰恰就表現在這種“復合”中:它是以對現實生活的敘事說歷史,以歷史的敘事說現實生活。在《金瓶梅》中現實生活最具代表性的意象是“家”,而代表宏大歷史敘事的意象是“國”,“家”和“國”在此書中是完全融合成一體的。故筆者認為,《金瓶梅》的故事形態是“真正”意義上的家國一體式的小說。
有人說《金瓶梅》是一本社會小說,這是正確的。但是,它與一般意義上的社會小說有所不同。一般意義上的社會小說,多寫的是個人和社會之間的矛盾,或暴露社會的黑暗,而《金瓶梅》并不完全如此。在《金瓶梅》中“家”與“國”是兩條并列的平行線,是國家的奸臣蔡京與西門慶這個商人相互間的勾結,使國家的命運和西門慶個人及其家族的命運交織在一處,從而走向共同的衰敗。就“官商勾結”這個層面來看,《金瓶梅》是一部深刻的社會小說,屬于暴露文學。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此書是以西門慶的“家”和宋徽宗的“國”互為象征,從反面來講“治家”與“治國”的道理,因此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社會小說,而更是一部“教育小說”。所以《金瓶梅》既有“暴露文學”的一面,又有“教育小說”的一面,而對后一點,人們往往是忽視的。因此單純地說《金瓶梅》是一本社會小說,還不足以概括此書深刻的思想內涵。
需要指出的是,家國一體本是中國儒家文化中最為重要的思想根基。儒家講“在家事父,在國事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由此,家國一體、家國同構。家國一體對中國文化來講,并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就文學來說,它也是很多歷史故事的構思方式,如我們在《戰國策》、《史記》中經常會看見這類故事,把治家和治國放在一起。
但是我們要注意到,中國儒家所講的家國一體,基本上是屬于政治層面的,是政治隱喻,是以“家”的人倫結構來隱喻國家的政治結構。因在家要“事父”,故在國要“事君”,“父”和“君”是等同的,如果一個人不這樣做的話,就失去了人倫。中國儒家的家國一體,實質是借助家庭的倫理結構與社會的政治結構進行類比,其關鍵是要規定人在社會中所處的位置。然而,儒家文化雖講家國一體、家國同構,其核心卻是“國”要遠遠地大于“家”,“君”要遠遠地大于“父”。因此在儒家文化中,家國從來就沒有真正成為一體,當國家利益與家的利益發生沖突時,家是要立刻被拋棄掉的對象。這一點在小說中表現極為明顯,如《三國演義》、《水滸傳》重點書寫的都是“國”,而“家”在這兩部小說中是沒有任何位置的。故儒家文化中的家國一體,往往是以“國”來遮蔽“家”。所以在文學創作中,也很難有真正意義上家國一體式的小說。
什么是家國一體式的小說?舉例來說,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就是典型的家國一體形態的小說。在這部小說中,托爾斯泰以俄國人民抗擊拿破侖入侵為歷史背景,寫四個俄國的貴族家庭中的年輕人在這場歷史洪流中思想感情、個人生活的變化。他們每個人的經歷和命運都與國家的命運緊密地連接在一起,其私生活無不打上時代的烙印。這樣的小說既寫了國家的滄桑巨變,又體現出每個人物曲折的生活歷程,尤其是每個人物的人生與國家的命運密不可分、水乳交融。筆者認為只有這樣的小說,才能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家國一體式小說。
家國一體式的小說,要求作家既要有宏大的歷史視野,又要有對現實生活精細的觀察和理解。只有如此,作家對其時代的把握和書寫才具有整體性。世界文學中,能稱得上家國一體式的小說屈指可數,俄國作家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是這類作品的典范之作,其后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格醫生》都是這種傳統的余音。而在中國古典小說中,則唯有16世紀的《金瓶梅》可擔此名。
家國一體式的小說也是最難書寫的小說,因為作家要把事物的兩極融合在一處,既要宏大,又要細微。這是一種費力不討好的寫作方式,而以這種方式寫出來的小說,往往是一種內容含量巨大的“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如果說笑笑生只想寫一部色情小說的話,他絕不會用這么費勁的一種方式來寫作。而說《金瓶梅》是一部色情小說,究其原因,就在于這些讀者只看到了這部書的色情描寫部分,而沒能從整體形態上來思考這部作品,更沒有看出此書是家國一體式的深層結構。這也正是張竹坡告誡讀者《金瓶梅》“不可零星看,零星看只看到淫穢處”的真正意義所在。
《金瓶梅》是一部“新式”小說。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從來沒有任何一部長篇小說像《金瓶梅》這樣把人物的私生活寫得如此細膩;更沒有一部小說在如此細膩的生活描寫上,演繹了一個國家滅亡的歷史。家國一體是《金瓶梅》的根基所在,是作家思考一切問題時的出發點,看不到這一點就難以理解《金瓶梅》這部奇書。美國學者芮效衛說:“《金瓶梅》的深層結構是由個人、家庭、國家的內部機體間一整套精心設計的類比所組成的。”這話說得非常深刻,它說出了《金瓶梅》這部作品的深層結構,而這個結構的確是作家精心設計的。
只有掌握《金瓶梅》這種家國一體式的故事形態后,我們才能真正理解《金瓶梅》的意義所在,才能發現其深刻的思想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