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shù)進展順利的消息像是一涓暖流，輕輕淌過那些焦灼而又堅硬的情緒，將很多看似緊急的事情消融。
    解勇已經(jīng)在旁邊睡著了，閔建中等人也去外面簡短就餐，反正留在這里也只是頻繁接通電話。
    只剩李崢和林逾靜靠在手術(shù)區(qū)門前的座椅上，自然而然地打開了那個公文包。
    包內(nèi)也不過是有三個信封，李崢首先揭開了注有李崢親啟的那個小信封，里面是一封短信，與往日解其紛在白板上的潦草筆跡相比，這封信顯得工整過頭了，每一個字都是一個獨立的楷體，不僅是字與字之間，連一個字之內(nèi)也見不到連筆。
    然而字跡的美觀程度，并不是與認真程度成正比的……
    “真丑啊。”李崢笑著展了展了紙面，“像個在田字格里努力完成作業(yè)的小學生。”
    旁邊，林逾靜靠在李崢肩上，扶著信上的字跡嘆道：“講課的時候，他總嫌不夠快，能跳就跳，寫這個的時候……他大概是只怕太快，漏掉了什么吧。”
    在這和緩的氛圍中，他們仿佛看到了一個筆直地坐在書房中，出奇認真的解其紛——
    李崢：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
    即便能說，腦子應(yīng)該也無法清醒了。
    那大概也就相當于死了吧。
    不必難過，我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死了。
    是你，是林逾靜，是歸見風，將我從那腐朽的棺材里拉了出來。
    聽我教課，伴我研究，還有聽我講那些不切實際的狂想。
    你們讓我人生中頭一次確認了——我是有價值的。
    謝謝你們，賜予我這短暫的生命。
    唔，這話說的，有點酸，我自己都膈應(yīng)……
    嗨，畢竟是這種時候了，容我多嘮叨兩句吧。
    先說最重要的事。
    我的母親趙玉潔，是你們以外，多年來唯一支持與信任我的人。
    她是我的唯一支撐，也是我活著的唯一理由。
    她遠比牛頓和愛因斯坦還要偉大，比真理和宇宙更應(yīng)受到尊重。
    她犧牲了自己的一生，承受了幾倍于我的謾罵與壓力，讓一個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的生命降臨。
    但那個生命，卻并沒有履行他唯一的職責。
    說來慚愧，我平生不僅毫無建樹，甚至連個好友也不曾結(jié)識。
    只能拜托你了。
    你若有時間，逢年過節(jié)，請幾個人假扮成院領(lǐng)導(dǎo)，一同去我家探望一下老母，就說我在國家重點科研項目進行封閉式研究，暫時還回不來。
    這方面我已經(jīng)做好鋪墊了，她會相信的。
    至于研究內(nèi)容，她若是問了，就說類似于兩彈一星的那種，去研究的都是最骨干的科學家，她應(yīng)該不會再追問。
    如果有可能的話，見面的時候，讓那些“領(lǐng)導(dǎo)”多夸夸我，就說我聰明，有本事，有出息，將來鐵定是要評院士的。
    這些話難免有些虛榮，但我母親因我被人瞧不起這么多年，即便只是一個令她得意的謊言，也足夠她開心一整年的了，只求她健康一些，長壽一些，別在抑郁中如我這般受病灶之苦。
    對了，一定囑咐她，這些都是國家機密，不能對外說的。
    這樣她與街坊閑聊的時候，也就不會穿幫了。
    你們到家里去的時候，也辛苦租一輛氣派些的車子，換上得體些的西服，大張旗鼓風風火火地開進院子，這樣街坊們才會當是真的，不去取笑她。
    這些事的花銷，我都放在銀行卡里了，就在二號信封，密碼晚些時候會自動發(fā)到你的郵箱。
    里面大約有我一半的積蓄，如若我母親健康狀況不佳，也勞煩你幫她找位護工。
    所托甚多，萬分抱歉。
    辛苦了。
    呼……
    說完這個就輕松了。
    余下都是些不太重要的事情。
    在我近三十年的生涯中，只做過三件事。
    其一，觀察者方程。
    其二，演化物理學。
    其三，教你。
    我知道第三件事又有些酸，但這也的確是我做過最重要的事了。
    回到一與二。
    這兩者的命名確實充滿了民科氣息，但如果聰明的學生真學進去，也的確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接著，就會認為這是全世界最正確的理論，一切90年代后的量子研究才是誤入歧途走火入魔。
    再后來，就會與他們論辯，又因他們數(shù)學實在太爛，也不愿花時間去深算，論辯很快會演化成對噴。
    越噴，他們就越人多勢眾，越被欺負，也就越堅信自己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
    這便是一位民科的成長路徑了，我也不外乎此。
    因此當我見到你的那一刻，就決心不要搞這些，只一心一意教你打好數(shù)學基礎(chǔ)，順帶教授一些正統(tǒng)學說中我能接受的經(jīng)典部分，待你得意過后，失落過后，起起伏伏過后，更成熟的時候，再吐露更深的內(nèi)容。
    可惜，時間不夠了。
    我現(xiàn)在只說一些最基礎(chǔ)的概念，具體的內(nèi)容都在標號為“三”的信封中。
    在《魔角理論》成型，并得到實驗證實前，請不要打開那個信封，那將很可能耽誤你一生的時間。
    如若得到證實，你可自行決斷。
    在此，我只做最基礎(chǔ)的概念闡述。
    先說觀察者方程。
    量子力學中最根本的基礎(chǔ)，最不可思議的事實，無外乎“觀察會改變結(jié)果”這件事。
    我們進行了一系列的實驗，想要找到原因或是推翻它，結(jié)果我們都輸了。
    我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將這個現(xiàn)象定義為公理去運用，并生拉硬湊了一系列詭異的學說來解釋這件事，從哥本哈根到多重宇宙。
    于我而言，后期的量子力學都是建立在這樣的荒謬之上，那些看似博大精深玄乎其玄的理論，無外乎都是為這一套“玄學”找一個“科學”的歸宿。
    而在我的世界里，科學只與數(shù)學相關(guān)。
    任何現(xiàn)象，我是說任何現(xiàn)象。
    只要存在，就一定能找到數(shù)學解釋。
    如果數(shù)學都無法解釋一個現(xiàn)象，那只能證明這個現(xiàn)象根本不存在。
    你以為我要說“觀察者現(xiàn)象”不存在？
    放輕松，我還沒瘋狂到否定實驗結(jié)果的程度。
    它一定是存在的，只是那些人太笨了，沒有找到數(shù)學解釋罷了。
    聽清楚，是數(shù)學解釋。
    主流學說認為，“觀察”會“導(dǎo)致”坍塌，讓光子由“概率的波”坍塌為“確定的粒”。
    這是物理解釋，這什么都不是，這就是一句屁話。
    我只要數(shù)學解釋。
    這件事困擾了我很久，直到我看到了另一位民科的思維邏輯。
    米切爾是一位化學民科，是他發(fā)現(xiàn)了令所有老教授們都手足無措的化學滲透。
    他的思維邏輯很夸張，也很根本——
    【當排除了其它所有可能的答案。】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不管看起來有多么不可能，都是正確的答案。】
    抱著這個信念，當我否定了一切可能后。
    只剩下一個最不可能的可能了。
    “觀測”這個行為，實實在在地作用到了“光子”上。
    就像小人推車中，小人的手，實實在在地推在了車子上一樣。
    這意味著，微觀觀測這個行為，必然以某種作用力，像是一只大手一樣，把光子永遠拍在了那里。
    這是排除了所有可能后，把概率變成唯一的唯一方式。
    只是現(xiàn)今人類的設(shè)備，還無法捕捉這個過程。
    這也許是電磁力，也許是強相互作用力，也許是某種我們?nèi)晕窗l(fā)現(xiàn)的力。
    也許通過我們的三維空間，也許通過我們感知不到的空間。
    但這并不妨礙我在數(shù)學中描述這個過程。
    這便是【觀察者方程】。
    找到它。
    讓物理學重回正軌。
    這是當時我唯一的念想。
    可很快，我發(fā)現(xiàn)找到這樣一個方程并不難。
    豈止是不難，簡直太簡單了，我隨便搞一套模型都能令其自洽。
    就比如一個人問你，初始數(shù)字是2，通過如何的運算可以變成4？
    答案是無限的。
    因此我還需要更多的知識和實驗數(shù)據(jù)豐富我的模型。
    “隧穿路徑”便是這個過程中建立的假說，我自己也沒想到它多年后竟然能完美解釋“魔角理論”。
    我也意識到，自己老了，跟不上時代了，如若不是你們，我恐怕永遠無法從超導(dǎo)研究中獲得這樣的印證。
    嗨，這些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可一說起來，我還是寫了這么多。
    總之，15套我最鐘愛的“觀察者方程”極其配套的思路、模型，就在第三個信封里。
    你拿去吧。
    其中很可能沒有一個正確答案。
    但至少能幫你排除一些錯誤答案，怎么也該有些價值。
    至于更多的計算和推導(dǎo)過程，我都已經(jīng)將其封裝打包，就在我的臥室里，你探望我母親的時候可以順手拿走，就說是國家需要。
    想必她看到我夜以繼日浪費的草稿紙，竟然真的被厲害的人，被氣派的車子運走，也會很開心吧……
    唉……說是在清醒的時候交待事情，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不清醒了。
    打起精神！
    關(guān)于“演化物理學”，這其實是比“觀察者方程”重要得多的內(nèi)容，在此也只能長話短說。
    演化物理學，是我在觀察者方程研究中受挫而誕生的想法。
    我很自信，我的方程每一個都自洽。
    但我也很清楚，現(xiàn)在沒有任何實驗?zāi)茏C明其中的哪怕一個符號。
    “觀察”究竟是如何導(dǎo)致“坍塌”的？
    我能用數(shù)學描述出一萬種方式，我們的顯微鏡卻無法看到其中的一絲一毫。
    最終我的成果也僅限于臆想。
    我們都很清楚，所謂弦論也不過是一種內(nèi)部自洽的臆想。
    這里容我狂妄一些。
    在我的這些數(shù)學模型中，至少有三套比弦論都要美觀得多。
    但我是一位土博士，至死沒有踏出國門半步，閱讀英語論文都十分困難。
    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我的這些成果國內(nèi)的人看不懂，國外的人看不到。
    也許能看到，但因為翻譯和出身問題，多半也很難看懂，很難被重視。
    在這種環(huán)境中，我只能自己來了。
    我很清楚，實驗上是輪不到我來突破的，資源差得太遠了。
    理論突破是我唯一的方向。
    如果“觀察者方程”是通往最終奧秘的鑰匙。
    那么“演化物理學”就是那把鑰匙唯一能解開的鎖。
    我需要它來確定，到底哪把鑰匙才是對的，到底哪個方程才是真的。
    至今，已經(jīng)有一些證據(jù)在暗示我們一件事——物理規(guī)律是不均勻的。
    在這個宇宙不同的地方，物理規(guī)律很可能大相徑庭，從光速到引力常數(shù)皆是如此。
    正如你的競賽體驗一樣，物理根本是無法解釋物理的，只有數(shù)學能解釋。
    宇宙“奇點”大爆炸膨脹至今，這些結(jié)論和過程都不是物理學揭示的，而是數(shù)學。
    那么物理規(guī)律呢？
    如果接受宇宙大爆炸的理論，那么物理規(guī)律也必然也存在一個“奇點”，演化至今。
    從一個最基礎(chǔ)的單元，一個最簡單的算法，一步步迭代演化至今。
    就像生命的進化一樣。
    演化物理學，旨在用數(shù)學方式還原這個過程。
    告訴大家物理學不是鐵板一塊，是一個動態(tài)的，猶如流體般的存在。
    其中，最基礎(chǔ)的量子單元，正如你體內(nèi)的細胞，它遠在十幾億年前便已存在了。
    我要找到它。
    這里需要引入生命游戲與元胞自動機的概念，這兩者都是非常有趣的數(shù)學游戲，你隨意搜索便可有大把的資料。
    在這里面，一個最簡單的數(shù)學規(guī)則便是宇宙的奇點，然后重復(fù)計算兆億次，會出現(xiàn)各種美妙的結(jié)果。
    這便是我消耗了半個薊大的算力，所沉迷的事情了。
    大多數(shù)結(jié)果會很快歸于虛無，或是無限死循環(huán)。
    但也有很多結(jié)果，會出現(xiàn)新的生機，形成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圖景。
    最神奇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嗎？
    我曾在一個計算的不知道第幾億次，在那不可計量的數(shù)字中，隨意將一個0變成1。
    其后的展開，竟然與原先的圖景完全不同，找不到任何相似之處。
    我開始沉迷于此，希望在這些無盡的計算中，找到一套符合我們所在宇宙的圖景……
    正當我感覺要迭代演化出相對論的時候，支持我的老校長退休了……
    項目立刻被叫停，資源一夜間被收回，甚至很多都沒有備份留檔。
    我陷入了瘋狂，我開始謾罵整個量子物理界。
    我當然知道他們是無辜的，我只是因他們的平庸而憤怒。
    為什么沒有一個人懂我在做這么偉大的事情？
    這群只知道聲色犬馬食色權(quán)錢的垃圾！
    當然，現(xiàn)在回想，是我錯了。
    我在后來的人工計算中已經(jīng)確認，就算再給我十萬倍的算力，我要演化出一套合理的宇宙模型也需要至少十萬年，這還要一次就對。
    我由衷地向當年我所傷害過的人道歉。
    啊，又說了這么多啊……
    總之，具體的思路，各種初始規(guī)則所對應(yīng)的中期圖景，也在第三個信封里了。
    也許學校的資料庫里還留有一些數(shù)據(jù)，該是存在小軟盤里吧，方方正正的，你可能都沒見過那東西。
    到這里，你應(yīng)該能發(fā)現(xiàn)了。
    我人生中所關(guān)注的頭兩件事，無論是“觀察者方程”還是“演化物理學”，都是一場注定失敗的計算。
    它受限于我所處時代的技術(shù)和算力，即便學校從始至終完全支持我，也依舊不會有任何有效成果，充其量是搞一套我們國產(chǎn)的“弦論”。
    可以說，這兩件事幾乎沒有任何價值。
    但我十分確信。
    我人生最后的時候，做對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讓你懂了數(shù)學，讓歸見風懂了物理，讓林逾靜懂了貓糧。
    嘿嘿，林逾靜跟你們不一樣，她需要誘餌，她需要一個讓她來勁的人或者事才有前進的力量，你是讓她來勁的人，魔角給了她來勁的事。
    所以就描述成貓糧了，她看到這里會“嗤”地一笑吧。
    （“嗤……”）
    總之，我來不及，也沒有條件接近答案了。
    祝你們好運。
    以上，就是我的人生了。
    如果需要墓銘志，請幫我寫上——
    【講師，解其紛。】
    嗯，就這樣吧。
    不矯情了，我得抽支煙去……
    最后好歹得抽一根。
    下頁是遺囑，需要的時候可以亮出來。
    【以下是本人，解其紛的遺囑。】
    【我死后，一切學術(shù)研究資料、成果、著作權(quán)、名譽權(quán)，歸李崢所有。】
    【我死后，號碼為43XXXXXXXX銀行卡內(nèi)的資產(chǎn)歸學生李崢所有，其余一切資產(chǎn)，歸母親趙玉潔所有。】
    看過這一切后，李崢和林逾靜半個字也說不出了。
    即便此前腦海中還浩瀚回蕩著“觀察者方程”和“演化物理學”。
    但此時，已然空空蕩蕩。
    好像沒了解其紛的宇宙，就不再有什么東西似的。
    ……
    白色。
    看到了。
    白色。
    我應(yīng)該是快死了……
    老太婆……
    媽媽……
    我走了……
    ……
    那白色……
    不是白色。
    是天花板……
    我沒死……
    解其紛恍惚著睜開眼睛，視力在模糊中逐漸回復(fù)。
    “醒了。”一個應(yīng)是護士的聲音傳來，“領(lǐng)導(dǎo)們……別太打擾他，最好就三分鐘。”
    順著護士的聲音，解其紛努力地扭著脖子，望向了床頭。
    他看到了李崢，看到了林逾靜。
    看到了閔建中，看到了鐘平。
    還有很多不認識的人……
    “解老師！”閔建中滿眼熱淚。
    也許是被感動的，也許是薊大有救了高興的。
    但都是滿眼熱淚就對了。
    閔建中動情地使勁點了點頭：“您的《魔角理論》已經(jīng)成功發(fā)表，今天開始，您是國內(nèi)外科學界當世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了，無數(shù)科學家、科研機構(gòu)正在一刻不停地聯(lián)系我們，只為聽一場你的報告會。”
    “請您一定痊愈！”
    “解其紛老師！”
    “……”解其紛笑了。
    這他媽的……
    不還是死了？？？
    你媽的，到頭來還要耍我一通……
    這個笑容，在其他人看來，充滿了一種上帝的味道。
    這是偉大的笑，欣慰的笑，神圣的笑。
    然而，這本該成為一幅油畫的笑容，卻被李崢讀懂了。
    “沒死，活著呢誒。”李崢努嘴傻笑道，“順便告訴你，趙玉潔女士現(xiàn)在是全小區(qū)最牛逼的那個老太太，找你相親的人家已經(jīng)排到明年了，老太太根本脫不開身。”
    “………”解其紛臉一獰，扭向了林逾靜。
    “唔……”林逾靜捂嘴笑道：“貓糧的比喻很不好，辣雞文筆。”
    解其紛又瞪了很久，才再次笑了。
    順帶揮了揮手，便又仰躺著微笑睡去。
    老太婆……
    這次應(yīng)該比我保送薊大那天還要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