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顧云崢的話想起來一些舊事,晚上回到宿舍的時候,許久沒上社交軟件的蘇為安忽然想打開QQ看看。一別兩年,不知當年那間教室里的同學現在都如何了。
沒想到剛一上線就被人抓了個正著:“你終于出現了!”
她退學之后換了新的手機號,和以前的同學都斷了聯系,想要聯系她的確是不容易。
對方隨后發來了一個視頻請求,蘇為安點下接通,屏幕上出現的那個濃妝艷抹的女生比兩年前更加成熟了幾分,面上帶著甜美的微笑,看上去很是興奮地向她打著招呼:“為安,好久不見!”
那是她曾經最好的朋友。
好久不見,溫冉。
蘇為安開口,只是平淡地道:“怎么了?”
屏幕那邊的人依舊是一副熱情的樣子,問:“什么叫怎么了?你說退學就真退了,這么長時間也不聯系我們,我們可都擔心你呢!”
蘇為安正要敷衍地笑兩聲,就聽電腦里傳來另一個她熟悉的聲音,是問溫冉的:“在和誰說話?”
之后是熟悉的身影走到了溫冉的身邊輕攬過她,一身白色的運動服入目。
時隔兩年,杜云成似乎沒有什么變化。
溫冉忽然嬌笑了起來,嗔怪道:“云成,你怎么連為安都認不出了?”
話音落,隔著屏幕蘇為安都能感到杜云成的身形一僵,隨后突然松開了搭在溫冉身上的手,轉過頭來震驚地對著電腦這邊的蘇為安一番打量。
是了,真的是蘇為安。
還是記憶中的素顏馬尾,連笑起來的弧度似乎都沒什么變化,可偏偏又讓人覺得有哪里不一樣了。
她禮節性地微笑著,對他說:“好久不見,杜云成。”
自他上一次向她表白之后,確實好久不見了。
蘇為安心里清楚溫冉挑在這個時候跟她視頻多半是為了這一幕,溫冉最終還是把這位院長之子以及本系系草收入了囊中。
所以溫冉與她到底是什么關系?
情敵?
不,對于蘇為安而言,溫冉頂多算一個小偷。
就讀于A大醫學院臨床醫學系的溫冉是蘇為安的同班同學。
大一入學沒多久,蘇為安因病耽誤了課,溫冉借給了她一些重要的資料,幫她趕上了進度,自那之后,她們成了最好的朋友。
溫冉在學校里常年化著妝,踩著一雙5cm的高跟鞋,她的性格就如同她的打扮一樣,有些招搖,交往過的男生也有好幾個,因而大家私下對她的議論大多不太好聽。
溫冉參加學生會主席競選,過程可以用慘烈形容,雖然最后溫冉贏了競選,可還沒來得及高興,年級里就傳出了溫冉賄賂老師的消息,溫冉抱著蘇為安哭了三天。
蘇為安在年級里問了一圈找出了消息的源頭,是溫冉的競選對手梁亞怡,她拉著溫冉直接就找了過去,將對方堵在了教室門口。
那時正是下課要換教室的時間,走廊里人來人往,蘇為安一句寒暄也沒有,劈頭蓋臉地質問:“你憑什么說溫冉賄賂老師?”
一句話,將周圍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過來。
梁亞怡起初有些尷尬,但既然話已至此,她也沒什么可怕的,她說:“因為我看到了!前天下午2點的時候在3層某老師辦公室的人是不是你?你說啊,溫冉!”
蘇為安回頭,就見溫冉一愣,然后解釋道:“我是為了公事去的,梁同學你一定是誤會了!”
梁亞怡有些震驚地看著她,說:“溫冉,我都看到袋子里的那塊表了!”
溫冉是一副委屈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說:“梁同學你肯定是看錯了!”
眼見著這樣糾纏下去也沒有什么結果,蘇為安對梁亞怡道:“既然你這么確定,請拿出證據來!”
旁觀的男生也起哄道:“是啊,拿出證據!”
梁亞怡啞然。
“看來是沒有?”蘇為安一頓,“道歉吧!”
梁亞怡不甘心,說:“蘇為安,溫冉在撒謊!你相信我沒有騙你!”
蘇為安沒有絲毫遲疑地說:“既然你們兩人各執一詞,而溫冉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自然要先相信她。”
梁亞怡聞言啞然,半晌,狠狠地撂下了一句話:“蘇為安,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是什么樣的人!”
這件事后來在學校里傳開了,以至于再沒人敢輕易招惹溫冉,她在學生會混得也算是順風順水。
與溫冉專注于學生會的工作不同,蘇為安則是一心撲在了實驗上,她加入神經外科賀曉明醫生的課題組做了兩年的實驗。
因為是溫冉最先提出一起加入賀曉明醫生的課題組,后來的實驗成果上,出于對朋友的義氣,蘇為安總會帶上溫冉的名字,即使溫冉只是偶爾去實驗室看看。
但蘇為安低估了溫冉的野心。
拿到基因檢查結果的那天,萬念俱灰之下的蘇為安原本是打算去找賀老師商量課題論文投稿和善后的事,卻沒想到在辦公室門前走廊盡頭的拐角處聽到了溫冉和賀老師說話的聲音。
女孩子的聲音柔柔弱弱的:“老師,雖然這樣說有點像邀功,但其實咱們這次課題的設計和實驗結果的討論大多都是我做的,只是因為平時學生會的工作太忙,才每次都讓為安來跟您匯報的。這次市里的科技杯就要開始了,我想用咱們的研究去參賽,只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在前面,不知道可不可以?”
賀老師思索了一下,隨后答道:“你們之間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其實只要你們兩個商量好了就可以。”
“只是為安的脾氣有些不好,行事一向又有些霸道,之前把一個女同學堵在教室門口下不來臺,我們全年級都知道,我怕說起這個話題以后就做不成朋友了,所以想請老師幫忙開口。”
“但是……”
還未等賀老師說完,溫冉先一步打斷道:“我爸爸總是教導我說科研里團隊合作是最重要的,我不想為了署名的事爭執起來破壞和氣。”
溫冉的父親是章和醫院神經科的主任,在國內醫學圈內也是鼎鼎大名,尤其是近年做了幾項大型的臨床研究頗受矚目。
賀老師的語氣也變得緩和了許多:“溫主任這樣說?果然是大家風范!”
溫冉巧笑著接道:“是啊,說起來,我父親前兩天提起過他現在要做的一個大型臨床研究想請外院的醫生一起參與,不知道賀老師感不感興趣?”
蘇為安很難去形容自己那時的感覺,只記得低頭的時候看到自己的手都在抖,她沒有再聽下去,轉身扶著墻走回了宿舍。
想哭,可是想起當初梁亞怡的那句話,卻又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她發起了燒。
接到賀老師電話的時候她剛剛量完體溫,39.3攝氏度,而電話那邊賀老師的聲音又如一盆冷水兜頭而下:“小蘇,你中午的時候來科里找我一下,關于課題有點事要通知你。”
到神經外科之后,賀老師和她說了什么她已經記不太清了,但大意離不開溫冉對促成這次課題有很大的功勞,想要參加“科技杯”大賽的想法也很好,于是讓蘇為安把這一次的第一作者讓給溫冉,大家輪著來。
蘇為安想起上一次進實驗室連試劑瓶在哪兒都不知道的溫冉,再看著眼前“語重心長”的老師,用已經燒啞了的嗓子問:“我要是不同意怎么辦?”
賀曉明一愣。
蘇為安轉身就走。
這之后她退了學。
許是想著她學都退了,自然也就不在乎什么論文了,溫冉拿著蘇為安寫的論文直接投了稿,還打著蘇為安已經同意了的幌子,把她的名字刪了下去。
蘇為安是后來回學校取材料的時候偶然聽一個同學提起的,那時同學用滿是難以置信的語氣問她:“你是真的不要署名了啊?”
蘇為安只是冷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三個月以后,論文被行業內影響力很大的雜志接收,溫冉聯系了許多國內網絡媒體發新聞稿宣傳自己,一時間圈內沸沸揚揚,風頭正盛。
蘇為安按照新聞稿上雜志的名字找到主編信箱,寫了一篇千字長信過去。一周以后,因為沒有寫全作者署名,侵犯他人權利,這篇文章被撤稿,蘇為安送溫冉又一次轟轟烈烈地上了頭條。
新聞轉眼成丑聞,這件事一出,溫冉挨了處分,連賀曉明剛評上的副教授職稱也被撤了下來,全院通告,轟動程度可想而知。
事情到這種程度,按理說溫冉和蘇為安不算是死敵也該算是仇人,勢不兩立、老死不相往來的那種,但誰讓溫冉是一個頭腦靈活的人,所謂沒有永遠的敵人,在她實驗怎么也做不出來結果的時候,她也能和蘇為安假裝是朋友。
而蘇為安接這個視頻電話只不過是因為……無聊。
她也想看看她曾經最好的朋友現在過得怎么樣,至于看到了杜云成,只能算是意外收獲。
一個有驚無喜的意外。
若說華醫大最有名的學生,杜云成排第二,沒人能排第一。
大一剛入學,他們就從老師那里聽說這一屆會有華仁醫院院長的兒子,剛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大家心里對他多是抵觸,在腦海中勾勒出了一個叛逆的富家少爺的形象,只覺得一定是一個禍害,但見到杜云成的時候卻是大吃一驚,又高又帥也就算了,還是以年級前十的成績入的學。
蘇為安的內心對他更抵觸了。
為什么?搶資源啊!
條件差不多的情況下,誰敢說華仁醫院院長兒子的身份不會有優勢?
蘇為安就這樣和杜云成爭了三年,懟了三年,大四的時候被老師硬湊到一起代表學校參加了一個專業競賽,卻意外發展出了“好哥們”的關系。大賽結束之后,兩個人出去喝慶功酒,蘇為安說:“要不是你這個人各方面都優秀到討人厭的地步,說不定我會讓你當我一個知己好友。”
杜云成嘁了一聲,毫不示弱地道:“要不是你這個人各方面都優秀到討人厭的地步,說不定我會讓你當我女朋友。”
蘇為安想也沒想,一掌呼到他頭上,說:“別占我便宜!”
蘇為安一直以為杜云成是開玩笑的,畢竟她這幾年的大學生活就是一部與杜云成的斗爭史,現在能友好共處已經是質的飛越了,所以后來“大六”,杜云成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她說“我們交往吧”的時候,她整個人都是蒙的。
她想了又想,最終假裝自己什么都沒聽到,平靜地轉身走了。
那個時候溫冉還是她最好的朋友,連著問了蘇為安幾次,到底對杜云成怎么想。
蘇為安自己也沒弄明白自己對杜云成到底是個什么想法,只是說了一句:“他如果再問一次的話,說不定我會答應。”
她記得那個時候溫冉的面色一僵,隨后卻像沒事人一樣說:“那敢情好啊。”
可杜云成再沒問過,連出現都沒有出現過,讓蘇為安不禁懷疑他是在躲她。
但她那個時候還顧不上去管這些,這之后沒多久,她就決定去做基因檢測。
基因檢測結果出來的時候,她十分慶幸自己什么也沒答應,所以可以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
至于后來溫冉是怎么和杜云成在一起的,蘇為安并不關心,總歸對于感情史豐富的溫冉來說,這也算不上什么難事,而對于杜云成,蘇為安的心里雖然革命情誼尚在,除此之外卻也沒有其他任何感覺,看到他和溫冉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她反倒覺得松了一口氣。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和杜云成或許真的不是同路人。
屏幕那邊,杜云成神情一凝,盯著她身后發黑了的墻問:“你現在在哪里?”
蘇為安不以為意地簡單道:“中非。”
“中非?”杜云成訝然,“你知不知道那邊有多危險!”
他的語氣里的關切太過強烈,一旁的溫冉臉上有些掛不住,搶在蘇為安回答之前道:“中非也沒那么可怕啊,不是說前陣子顧云崢顧老師就是去中非援助了?”
“他過去是因為……”杜云成突然開口,卻又停住。
有隱情?
蘇為安追問:“因為什么?”
有一瞬的沉默,杜云成沒有說話,倒是溫冉為了把杜云成的注意力岔開,主動詳細地解釋道:“前段時間職稱評定,顧老師要晉教授的事從實力上看原本是十拿九穩的,最后卻被云成他父親……就是杜院長壓下來了,理由是顧老師剛晉副教授三年,資歷不夠。這消息剛傳出來的時候大家都替顧老師鳴不平,但他什么都沒說,后來沒過多久,就聽說他自己報了去援非的項目。”
怪不得。
援外的經歷絕對算是亮點,看來顧云崢是要用這個來彌補年資的問題。
放下手里那些國際前沿的研究項目,離開國內最大的神經外科中心,顧云崢對這個教授頭銜果然勢在必得。
蘇為安看了一眼時間,已經不早,她打了聲招呼正準備下線,被溫冉急忙叫住:“等等,為安,我還想問你一下,不知道為什么我最近染色的時候背景假陽性特別重,我記得以前不會這樣的……”
這才是溫冉著急聯系她的真正原因。
蘇為安的心里其實早有預料,避重就輕地道:“有很多種可能,你的血清封閉時間是多久?”
“半個小時。”
“你可以試試加到1個小時。”
溫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說:“之前老師開會的時候說過對不對?我想起來了!啊,云成,你看我,最近真是忙暈了,居然把之前老師提醒過的事都忘了!”
蘇為安靜靜地看著她一個人演完這段戲,面無表情地道:“老師沒說過,是我說的。”
說完,直接合上了電腦。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蘇為安的心里其實多少有點忐忑。
前一天和法國醫生硬杠,還亮出了自己醫學院畢業的身份,只怕已經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想來多少有些尷尬。
果然,一進醫院,她就看到大家三五成群地議論著什么,她在心里大呼“糟糕”,沒想到這件事的影響力這么大,卻在這時,護士蘭姐招呼著她過去:“為安你來了啊,快來看,我們顧醫生可要出名了!”
蘇為安一怔,走過去一看,只見蘭姐的手機微博上正放著一個視頻,畫面里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們的顧醫生、顧副教授,在街上給一位突然倒地的路人做環甲膜穿刺術,因為情況緊急,身邊沒有手術器械,他直接拿出襯衫口袋里的簽字筆,沒有絲毫遲疑,又快又準地刺進了病人的頸部,隔著屏幕,蘇為安的心都是一緊。
拔出筆的那一刻就有鮮血冒出,圍觀的人都嚇得后退了一步,只有顧云崢依舊鎮靜從容,通開患者的氣道,成功緩解了患者呼吸不暢、缺氧的癥狀,撐到了急救車來。
偶然路過的人剛好拍下了這個過程,直接上傳到了網上,僅僅一個多小時,轉發量已過2000,視頻里主角顧云崢的身份也成功地被網友翻了出來,華仁醫院援非醫生、國內最年輕的神經外科副教授。
蘭姐雙眼帶笑對蘇為安說:“怎么樣?我們顧醫生是不是很厲害?”
蘇為安自然知道顧云崢的專業能力很強,用筆完成環甲膜穿刺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夸成這個樣子她只覺得有點太過夸張。
她微揚起頭,嘴硬地道:“本科生必考的操作技能,他堂堂一個副教授做出來難道還要給朵小紅花嗎?”
一轉頭,只見堂堂副教授就站在她身后看著她。
蘇為安心虛地笑了笑,可是笑完了一想,自己好像也沒說錯什么,又挺直了腰桿。
好在顧云崢好像并沒有聽到她說了什么,只是跟蘭姐說了一下今天手術安排的情況,又讓蘇為安盯著點Kouyate入院的事。
許是因為心虛,蘇為安今天應得格外痛快,眼見著顧云崢把該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她正要離開,他卻又突然頓了一下,對蘇為安道:“你剛剛說到的操作考試,我聽說前兩屆有一個長學制的學生因為補考不過被轉成五年結業了,不會是你吧?”
蘇為安一怔,剛才她的話顧云崢果然都聽到了!
她隨即怒道:“不是!當然不是!”
“那你怎么放著好好的學不上,跑出來當什么翻譯?”
一句話,讓原本怒目的蘇為安忽然安靜了下來,大概真是冤家,顧云崢一句話就問到了她的痛處。
她斂了眸,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小聲道:“反正就是有那么個原因……”
顧云崢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她,若有所思。
“咔嚓”。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快門的聲音。
蘇為安和顧云崢同時抬頭,看到一旁的座椅上有一名亞洲面孔的女人,手上拿著一個相機,正瞄著他們的方向。
顧云崢走到她的座位前提醒道:“涉及病人隱私,醫院里請不要拍照。”
那女人放下了手里的相機,笑盈盈地看著她面前身著白大衣的男人,對答的也是流利的漢語:“我不拍別人,只拍你。”
如此直白的回答讓剛剛收回視線的蘇為安沒忍住,再一次向那個女人的方向看了過去。
看起來也是二十多歲的年紀,精致的妝容,異域風情的著裝,胸前還別著一副墨鏡,在這色彩單調的醫院里是別具一格的艷麗。
蘇為安湊到蘭姐身邊,小聲問:“那是誰啊?”
蘭姐挑了下眉,說:“路人,今天早上跟著顧醫生來醫院的,微博上的那段視頻就是她拍完傳上去的。”
蘇為安揶揄道:“她給傳上去的?我還以為是顧云崢自己找人傳的。”
蘭姐只覺得好氣又好笑:“我們顧醫生怎么會干這種事?聽說有人把他搶救的過程拍成視頻上傳以后他還想找人給刪了,但是國內院領導看到后反應很大,覺得對醫院的形象有益,讓留著的。”
蘇為安點了點頭,說:“所以那是一個未經顧云崢允許就私自拍了視頻還上傳到了網絡上并尾隨到了醫院的攝影師?她還在這里干什么?”
蘭姐沒有說話,只是別有深意地笑了一下,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嗯,為了顧云崢。
但顧云崢似乎并不解風情,說:“不好意思,我不喜歡照相。”說得卻毫無歉意。
女人一愣,隨后又像是沒事一樣,放下手中的相機,站起身來,笑道:“是我冒失了,還請顧醫生見諒。”她稍作停頓,隨后自我介紹道,“我叫姜慕影,是一名自由攝影師,被非洲土地上的風土人情吸引來到這里,沒想到意外地看到了顧醫生救人時的情景,忽然覺得這樣的畫面更值得被記錄下來,于是跟著來到醫院,想拍下我們的白衣天使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救人的樣子。”
話說得倒是挺好聽的,可惜沒打動顧云崢。
“在醫院里攝影必須經過醫院領導討論同意才可以,而且有鏡頭在,會影響醫護人員的正常工作,還請姜小姐理解。”
當眾被拒絕,姜慕影的面子有點掛不住,卻還是不死心地問:“那給你們當翻譯呢?我來之前學習了一些當地人的語言,應該能幫上一些忙吧?”
“我們已經有翻譯了。”
“可是我聽顧醫生的助手說你對她并不滿意?”
多嘴!
顧云崢一記凌厲的目光掃過去,只見助手訕笑著向后縮了縮。
當事人蘇為安瞪大了眼睛,對一旁的蘭姐道:“她這是要搶我飯碗嗎?”
蘭姐趕忙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沒事,我們顧醫生是講理的人。”
顧云崢隨后冷聲道:“那是大半個月之前的事了。”
說完,他轉身就要回手術室。
姜慕影狠了狠心道:“我不要錢,就在這里試一周,你要是覺得我干得不好,我馬上就走好不好?”
看到這么好看的姑娘想要留下來,助手忍不住在一旁幫腔:“是啊,顧醫生,咱們這次來了那么多醫生,能多一個翻譯也是幫大忙了啊!”
就連蘇為安也有些緊張起來,心想著顧云崢不是那么好說話的人,應該不會答應吧?
卻見顧云崢遲疑了一下,開口道:“如果你執意要試的話,那就試試吧。”
蘇為安一愣,問:“蘭姐,你不是說他是個講理的人嗎?”
蘭姐有些難為情地嗯了一聲:“講道理,免費的勞動力不要白不要啊……”
蘇為安:“……”
顧云崢隨后就進了手術室。
對于姜慕影那一套想記錄白衣天使在異國他鄉土地上救人畫面的說辭,蘇為安是半個字也不信的,顧云崢今天的手術幾乎排滿了一天,蘇為安估摸著她在這兒待一天發現連顧云崢的影都見不著,自覺無趣也就該走了,因而也沒太放在心上。
Kouyate來得很早,入院的一應手續辦得也很快,這之后蘇為安帶著他去做術前的一些檢查。即將躺進核磁共振儀的時候,他忽然問蘇為安:“有人跟我說顧醫生醫術不精,差點害了我小兒子,是真的嗎?”
蘇為安蹙眉,這些風言風語果然還是讓患者心里產生了懷疑。
“說這些話的人不久前親自跑到我們這里來質問了顧醫生。”
“后來呢?”
蘇為安忽而一笑:“他們灰溜溜地走了。”
Kouyate聽到這話,亦是笑了出來。
蘇為安又繼續道:“顧醫生雖然人冷淡了一點,但絕對是一個負責的醫生,你們要相信他。”
Kouyate點了點頭,躺進了儀器里。
將明天就要手術的Kouyate安置好,蘇為安就接到了急診室的呼叫,普外科的許醫生請她過去幫忙。她匆匆趕到的時候,姜慕影正手足無措地站在醫生身邊,周圍圍著兩個滿手臂文身、體型壯實的黑人大漢。
蘇為安走上前問道:“怎么了?”
許醫生皺著眉頭道:“姜翻譯不知道‘胸腹聯合傷’這種詞怎么翻譯,我們只好叫你過來救個急。剛才送進手術室的那個男病人被刀刺穿,需要同時進行胸外和普外的手術,他的病情非常危重,手術風險很大,家屬必須趕緊簽完手術同意書和病危通知單,我們好開始手術。”
蘇為安點頭應下,按照許醫生所說的跟那兩個壯漢進行了交代。
那兩個人的表情越聽越是不好,雖然簽了字,口中卻是一直念著:“你們必須要救活我大哥啊!”
蘇為安聽著他們的語氣覺得不是很好,一面把他們簽好的手術同意書遞給醫生,一面對他們說:“你們大哥的情況很兇險,醫生們肯定會盡力,但能不能救活誰也不敢保證。”
一直在一邊看著而沒有簽字的那個人一聽就受不了了:“你們必須要救活他!”
蘇為安只覺得多說無益,沒有再理他們。
沒過一會兒,就聽到那兩個人吵起架來。
“都怪你,怎么能把大哥一個人留在那兒?如果不是你臨陣脫逃,大哥怎么會傷成這樣?”
“那還不是因為你,沒事總說什么大哥只顧自己,不管兄弟們的死活,不然我也不會跑啊!”
“你!”
眼見爭執愈演愈烈,似乎還要動起手來,蘇為安叫來醫院保安將他們兩人拉開按到座位上,警告他們再吵就離開醫院,兩個人這才安靜了一些。
這之后蘇為安接到了蘭姐打到護士站的電話,說是國內醫院那邊會給顧云崢傳真一些重要的資料表過來,讓蘇為安幫忙先找地方收著,別混在醫院的東西里弄丟了。
蘇為安收了傳真之后想來想去也沒找到太好的地方,索性就先放在自己包的夾層里,又將包放回了醫生休息室堆砌雜物的上鋪上——因為醫院的柜子有限,他們這種編外人員自然也就只能這么將就。
這之后沒過多久,就見許醫生刷手服上滿是血地就出來了。
那兩個壯漢幾乎是立刻就圍了過來,問:“大哥怎么樣了?”
蘇為安看出許醫生的表情不太好,急忙上前將許醫生向外拉了拉,與那兩個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又安撫他們道:“先別急。”
許醫生長嘆了一口氣,果然如蘇為安所料,因為失血過多、傷勢太重,并沒能挽回患者的性命。
有一瞬間的寂靜,隨即那兩名壯漢爆發了:“什么叫傷勢太重?傷勢不重要你們醫院干什么?救不回我大哥我讓你們陪葬!”
“患者家屬,請你們冷靜一下,醫院也不可能包治百病!”
“我大哥平日里那么健壯,不過是一點外傷,怎么會挺不過來?一定是你們沒盡力!”
那人說著,一腳將一旁的治療車踢倒了,上面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掉了一地。
這么大的動靜引得急診室里一片混亂,蘇為安一個頭變兩個大,趕忙讓一旁的護士再去叫保安過來,只怕下一刻他們的拳頭就會落下來。
蘭姐的電話是在這個時候打來的,護士站沒人,離得近的姜慕影就去接了起來。
“讓蘇為安立刻把剛才收到的那些文件送過來,顧醫生在手術室門口等她。”
姜慕影看了看被那兩個家屬牢牢地堵在墻邊的蘇為安,說:“她可能一時半會兒過不去了,不過我好像看到她剛才把那些文件放在哪里了。”
電話那邊的蘭姐遲疑了一下,想到那些表格必須要在下班之前傳回到國內,而顧云崢還有一下午的手術,好不容易騰出些時間,等不了那么久,因而對姜慕影道:“那你拿過來吧。”
蘇為安包里的東西不多,姜慕影沒找兩下就看到了夾層里的文件,想著顧云崢那邊著急,她便也沒細看,直接都拿了過去,還給顧云崢準備了一支筆,自覺考慮得很是周全。
顧云崢剛剛結束一臺手術,就站在手術室門口,見到是她來也有些意外,道過謝后接過東西,只覺得姜慕影拿來的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厚了不少,因而他加快了填寫速度,然而翻到后面,他發現竟還有一個已經被拆開過的信封,上面寫著基因檢測公司的名字。
顧云崢心生疑惑,卻又覺得可能是哪個病人的東西被一起拿來了,他因而拿出來看了一眼,卻在視線觸及報告書上的姓名那一刻一僵。
蘇為安。
他隨即向下看去,平日里不過掃一眼便能知道結果的報告書他在無意之間反反復復讀了三遍,最后目光只落在了那個結論上:“CAG擴增數>50,攜帶Huntington致病基因。”
這是……
他心里一沉。
一旁的姜慕影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覺得機會難得,想趁勢告蘇為安一狀,好讓她給自己騰出這個翻譯的位置,于是說:“對了,顧醫生,剛剛我過來的時候急診室那邊鬧起來了,好像蘇翻譯跟兩個病人家屬起了爭執。”
顧云崢抬起頭,將那封信緊緊地攥在了手里,問:“蘇為安在哪里?”
姜慕影被他嚴肅的樣子嚇了一跳,忙說:“急……急診。”
下一刻,只見顧云崢似一陣風一般沖了出去。
急診室內已經鬧得不可開交,即使保安在場也沒能完全控制住那兩個滿是文身、體型健碩的患者家屬,顧云崢一看就知道他們不是等閑之輩。
盡管許醫生一直在試圖解釋他們口中的那“一點外傷”是一刀扎穿了胸腔和腹腔造成了脾破裂和肺不張,那兩個人卻蠻橫地道:“你們知道我大哥是什么人嗎?你們以為我大哥出了事,你們還能平平安安地在這兒待著嗎?”
眼見著蘇為安的臉色越來越差,顧云崢心呼“不好”,可不等他走過去阻攔,就聽蘇為安道:“我不管你大哥是什么人,明明是你們自己的內部矛盾導致你們大哥受了這么重的傷,自己不想認錯,就將所有責任推到盡了全力去救你們大哥的醫生頭上嗎?你大哥出了事,你是要拉著我們所有人給他陪葬嗎?”
一語出,四下寂靜。
能聽得懂法語的人統統都被她的驚人用詞給嚇住了。
她成功地激怒了那兩個家屬,只見他們用力掙開了保安的束縛,揚拳就向蘇為安砸來。
蘇為安身后是墻,退無可退,只能硬扛下這一拳,卻在這時,她忽然覺得眼前一黑,有人沖過來抱住了她,用后背替她擋了下來。
她猛然間回過神來,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下一刻耳邊響起帶著怒意的聲音:“報警!”
顧云崢?
他不是在手術嗎?
她趕忙扶起他,竟然真的是顧云崢,她焦急地問:“你怎么樣?傷得重不重?”又轉頭對周圍的人用法語道:“報警!立刻報警!”
疼是一定會疼的,但好在是早有心理準備,用后背扛下的,沒有受傷或骨折,就算是沒有大礙。
那人打完這一拳后,身后的保安回過神,又追了上來,生拉硬拽總算把他制了住,顧云崢讓保安將他們“請”到一個空房間去,等到警察來了,大家都冷靜下來,再處理這次的事。
等在場的人散得七七八八,蘇為安再次詢問顧云崢傷情,正要向他道謝,卻在突然間,她的目光無意中自顧云崢手上掃過,忽然凝住。
這是……
她猛然將報告書從顧云崢的手里搶走,是她的,真的是她的那一份!
她震驚地望向顧云崢,腦海中有一瞬的空白。
她只覺得心里的怒意上涌,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是她最疼的傷口,連她的父母都不曾知曉,但現在在她毫無準備的時候,被人這樣鮮血淋漓地扒開了。
她的聲音都有些顫抖,質問他道:“這個為什么會在你手里?”
早就料到蘇為安的反應必不會小,顧云崢遲疑了一下,避重就輕地道:“別人幫我拿那幾份表格的時候不小心帶過來的。”
“不小心?”蘇為安冷笑,“你說得可真輕巧,這是我放在自己書包夾層的東西,你們怎么這么不小心就打開了別人的包?”
她先前還在奇怪明明應該是在手術室的顧云崢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原來是因為這個。
顧云崢聞言亦是一怔,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是你包里的東西……”
蘇為安怒極反笑:“那你以為我會把這種東西放在哪兒?公告欄嗎?”她頓了一下,看著站在顧云崢身后不遠處有些無措的姜慕影道,“你說你不知道,拿給你的那個人總知道她是在哪兒拿的吧?她這么獻殷勤不就是為了留在你身邊當這個翻譯?好啊,我不干了,你讓她干吧!”
她說完,轉身就走。
顧云崢試圖叫住她:“蘇為安!”
但她根本不理。
在手術室等了半天沒等回顧云崢的蘭姐終于出來找他,見他一個人站在那里有些奇怪:“顧醫生,麻醉醫生要開始麻醉了。”
顧云崢看了一眼蘇為安離開的方向,最終應聲道:“我知道了。”
回到手術室,又是一下午的手術。
再加上那兩個鬧事家屬的事情,一直折騰到了晚上。許醫生為表謝意想邀請他吃飯,被他直接謝絕。
出了醫院,他在附近找了兩圈,終于在一個荒廢了的籃球場邊找到了蘇為安,她正一個人迎風喝著酒。
許是終于冷靜了下來,蘇為安抬頭見來的是他,也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
顧云崢走到她的身邊,將白天她落下的基因公司的信封遞給她,說:“這個還給你。”
蘇為安掃了一眼,接過,卻又在突然之間將信封撕碎扔進了雜草叢里。
似乎一下子就輕松了許多,她仰起頭,將瓶子里剩下的一口酒一飲而盡。
顧云崢卻掃興地開口:“沒了信封,你的報告書要放在哪里?”
蘇為安不以為意地道:“已經燒了。”
回應她的是顧云崢不以為意的冷笑聲:“你連正視它的勇氣都沒有,怎么可能燒了?”
心事被他一語道破,蘇為安別開視線,他說得沒錯,那封報告書還在她的書包里,她曾不止一次想要把它撕了、燒了、扔了,最后卻都“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了原處,想著只要不碰,就當它不存在吧。
她低頭悶笑了一聲:“我還以為你是來道歉的。”
顧云崢睨她,說:“我已經道過歉了,是你還沒有謝過我替你擋災。”
蘇為安想了想還真是這樣,有些無趣地笑道:“好,顧醫生,多謝你今天突然出現幫我擋拳頭,來,一起喝一杯,我敬你!”
她說著,舉起一瓶新酒就要遞給顧云崢。
得到的是顧云崢決絕的回答:“我不和想死的人一起喝酒。”
蘇為安愣住了,問:“你說什么?”
“我從前只是有些奇怪你這樣不管不顧的性格,現在總算是明白了,你孤身一人跑到中非這種治安和衛生條件極差的地方,在我與那個醉酒司機交手的時候還敢站出來與他嗆聲,后來還在連這家醫院領導都不敢出聲的時候跳出來把與自己無關的責任攬在身上,今天竟然敢跟兩個看一眼就知道可能與黑道有瓜葛的人硬杠……”,顧云崢停頓了一下,“蘇為安,你根本就是在找死!”
蘇為安幾乎要跳起來,說:“我沒有!我只是路見不平而已!”
“量力而為的才叫路見不平,以卵擊石叫作找死!”
蘇為安拼命地搖著頭,說:“你不明白……”
顧云崢冷笑了一聲堅決地道:“是你不明白!你屢屢在危險的場合下強出頭,不過是不甘心于平淡,想給自己的人生加上一點悲壯的英雄主義色彩罷了!”
夜風中,蘇為安只覺得他的話似一柄銳利的刀,劃破了她的幻想,有什么東西在她的腦海中變得越發清明起來。
這兩年來,她到底在找什么?
從阿聯酋到澳洲,從南亞到南美,從美國到歐洲……可越是繁華秀麗的地方,她卻越覺得不真實,縱然她游覽了全部的風景又能如何?縱然這世間有千般好,可還不是照樣與她無關?
決定來中非之前,新聞里還在播著維和人員犧牲的消息,埃博拉剛剛過去沒有多久,她看著網上瘦骨嶙峋的孩子因為饑餓出了腹水鼓著肚子的照片,毫不猶豫地來到了這里。
她自己也說不清來到這里究竟是為了什么,想要去幫助別人,又或者是想要救贖自己。
她想要人生的價值,想要哪怕是從別人的人生里去實現自己的價值,所以強出頭,所以不管不顧。
她從來到這里就沒害怕過,原來是因為……
她不想活了嗎?
她突然說不出話來,在這悶熱的夜晚,她整個人都在發抖。
夜風吹起地上的沙土,蘇為安只覺得眼睛酸疼,合了眼,沒過多久,就有淚水浸濕了眼角。
“這個地方的確很適合你。”
時時刻刻都有危險、時時刻刻都有人需要幫助的地方。
你悲壯的英雄主義果然很適合這里。
最后留下這一句話,顧云崢看了蘇為安一眼,徑自離開了。
蘇為安是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就收拾好東西從醫院宿舍離開的,不是刻意早起,只是一夜無眠。
拖著行李箱走在班吉的街頭,與上一次被顧云崢開除時的離開不同,也說不清為什么,明明是她自己選擇的離開,她的心里卻有一絲悲涼。
卻在這時,有女人的聲音突然劃破了清晨的寂靜:“搶劫了!抓劫匪啊!搶劫了,快來人幫幫我!”
那聲音的源頭離蘇為安很近,她快步轉過街角,只見一個黑人婦女正癱坐在地上死死地抓著一個瘦高青年的衣角,青年一只手上有一個包,另一只手正使勁拉開婦女抓在包上的手。
蘇為安幾乎想也沒想,當即沖上去想要幫那婦女搶回包,沒想到就在她過去的那一剎那,劫匪擺脫了那婦女的拉扯,飛快地向前跑去。
蘇為安追著那劫匪,伸手一探,竟真的抓到了那個包的一個角,她死死地攥住,那劫匪被她拉了一個踉蹌,轉過身來見她一個女人,便用了蠻力與她爭搶。
“放手!”
蘇為安不理他,轉頭向還坐在地上的那個婦女喊道:“報警!快打電話報警!”
劫匪聽到“報警”這兩個字,當即變了臉色,在蘇為安還沒來得及回過頭的時候,他就已經掏出了一把小刀,蘇為安只來得及看到一道銀光閃過,下一刻,還沒來得及覺得疼,自己的肚子上就多了個刀柄,而緊接著,對方將刀拔出,帶出的鮮血濺了一地。
劇痛襲來,蘇為安用力捂住傷口,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那個年輕的劫匪看到這一幕也有些慌了,抓起搶來的包,轉身就跑。
周圍傳來女人的尖叫聲,丟了包的婦女不敢再去追那個劫匪,卻也不敢靠近滿身是血的蘇為安。
蘇為安竭力按著,傷口處的血卻依然汩汩地向外淌,雖然從拿到基因診斷書的那一刻起她就好似被判了死刑,可這是第一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一點一點地流逝。
因為傷口在上腹部,每一次呼吸都會帶動傷口,產生鉆心的疼,她忽然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恐慌中,那種恐懼就像是一株巨大的藤蔓,緊緊地扼住了她的喉嚨。
她一只手捂住傷口,用另一只沾滿自己鮮血的手顫抖著伸進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機,咬緊牙關堅持著從通話記錄里找到顧云崢的電話撥了過去。
嘟嘟兩聲過后,她聽到是他熟悉的嗓音,極為簡短的一聲:“喂。”
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蘇為安不明緣由地鼻翼一酸,她深吸了一口氣,說:“顧云崢,我在醫院前一個街區西側的街角被人用刀刺了腹部,請你……來救我……”
……
清晨的街頭人煙稀少,顧云崢趕到的時候只見到蘇為安倒在沙土路上,血在沙土中蔓延浸潤,凝成了紅黑色,遠處有一女人在觀望,卻并不敢上前。
從電話中聽到她說自己受傷時,他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根本來不及多想,當即從急診室里抓了些急救用品就跑了出來。就算是見多了生死的外科醫生,在看見她倒在血泊中之時依舊震驚得無以復加。
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趕忙沖過去在她的耳邊大喊她的名字:“蘇為安!蘇為安你醒醒!”
原本閉著眼睛的人在這時緩緩睜開了眼,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還好,還有意識,說明出血量尚可,還沒有達到休克的程度。
顧云崢快速挪開她捂著傷口的手,看了一眼傷口,隨后飛快地拿出紗布壓在了上面,對蘇為安道:“別說話,用力壓住!”隨即將她打橫抱起,直接向醫院跑去。
上腹部的傷口太疼,呼吸越發困難,蘇為安卻還是抬起左手,用力抓住他肩頭的衣服,艱難地喘息著:“顧云崢……”
他有些生氣地制止她:“別說話!省點力氣!”
她卻固執地偏要開口,在這種時候竟還能艱難地露出一個笑:“你……你說錯了,我不想死,我……我想活,特別特別想活……”
顧云崢,我想活,這可怎么辦啊?
明明無數次地告訴自己,就算活著也未必會快樂,有多少人每天都在為了生存苦苦掙扎,那個基因結果說不定對她而言反倒是一種解脫,可這顆心啊,就是固執地不肯相信。
漫無目的地在這世界兜兜轉轉兩年,只身一人來到中非,不是因為她想死,而是因為她那么那么想活。她想把自己的每一天都活出別人的兩天,甚至三天的價值,她希望自己是有價值的。
可是就算豁出命去做,她又能如何?
她不過是一個在“優勝劣汰”法則中被選定淘汰的殘次品,這世上有她沒她并沒什么區別,而她卻還死皮賴臉地活著。
她想活著啊!
她突然就哭了,明明已經沒有力氣,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哭了出來。
顧云崢低頭,只見她的臉上滿是血污,頭發雜亂地貼在前額,那樣狼狽,一雙澄清的眼中是他從未見過的迷茫,彌散在層層水霧之后。
她說,她不想死。
她說,她特別特別想活。
顧云崢的心里莫名一緊,像是被誰突然擰了一下似的疼,他用力將她的頭壓進自己懷里,低下頭,在她耳畔道:“別說話,你的傷在左上腹,從出血量來看應該沒有傷到脾臟,我們馬上就到醫院了,你不會死的!聽見了嗎?”
她卻拼著最后一絲力氣道:“別告訴我爸媽……”
沖進急診室的時候,顧云崢直接大喊著:“普外的醫生在哪里?叫普外許醫生過來!蘇為安被刀刺傷了!”
在場的人哪里見過顧云崢這么著急的樣子,一驚過后紛紛圍了過來,看到受傷的是蘇為安都嚇了一跳,急忙推來輪床,呼叫普外。
蘭姐趕忙沖進手術室去叫人準備手術,顧云崢將蘇為安放在輪床上,一面幫她按住傷口一面問她:“你是什么血型?”
卻沒有人回答他。
顧云崢拍著她的肩在她耳邊大聲叫她:“蘇為安!蘇為安,醒醒!”
依舊沒有回應。
糟糕,發生休克了!
顧云崢推著蘇為安的輪床就要直接沖進手術室,卻在門口被蘭姐攔了下來,蘭姐看出他的狀態不太對,嚴肅地道:“顧醫生,把蘇翻譯交給我,這不是你的手術,你別進來!”
顧云崢松了手,盡可能保持冷靜地道:“她的傷在左上腹,提醒許醫生一定要注意周圍的動脈有沒有損傷,她不想讓家人知道,需要兩位主治醫生為她簽字做治療決定。”
蘭姐一面接手蘇為安,將她推到手術室內,一面對顧云崢道:“我知道了,顧醫生,這里我會看著的,您先去休息一下吧,您今天還有Kouyate的手術您還記得嗎?”
因為Kouyate身份特殊,從入院、手術日期到出院時間都是事先嚴格確定好的,還有總醫院的法國醫生要過來“觀摩”手術……
此時的顧云崢身上滿是血污,看起來格外狼狽,他卻堅決地搖了搖頭:“我沒事,不用休息,我在外面等一會兒,等她出來……”
蘭姐厲聲道:“顧醫生,這里已經沒有需要你的地方了,Kouyate的手術是蘇翻譯在那些法國醫生面前為你力保下來的,就算是為了她,你也應該先去養足精力把Kouyate的手術做好不是嗎?”
顧云崢看向手術室的走廊,許醫生和他的助手已經刷好手準備上臺,他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不用看,顧云崢也知道是助手打來與他確認Kouyate手術時間的電話。
是啊,這臺手術可是那個不要命的蘇為安在眾人面前為他力爭下來的,在她自己都不認為這臺手術像他說的那樣有把握的情況下,還是為他力保下來的手術,他怎么也要做好了給她看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了。”
醫院領導帶著醫院的翻譯來與顧云崢最后確認Kouyate的手術有沒有什么問題,意外地看到身上沾滿了血跡的顧云崢,皆是一驚,連忙問他:“今天還能手術嗎?”
顧云崢一面用水將干涸在自己皮膚上的血漬洗掉,一面平靜地道:“可以。”
這臺手術在當地的難度是非同小可,患者的身份又干系重大,這些領導只覺得自己的頭上好似頂著一顆地雷,比起做好了帶來的榮耀,他們更害怕出了問題要承擔的責任,因而連連追問道:“真的沒問題嗎?需不需要和患者商量一下延期?不然承認手術難度高,可能做不了也沒事……”
顧云崢倏然松開水龍頭的踏板,直起身來,漠然道:“我說可以手術。”
9點鐘,Kouyate被送進了手術室。
換好刷手服走進手術區的時候,路過蘇為安所在的手術室,他的腳步頓了一下,卻也只是那一瞬間,緊接著就像是什么也沒發生一般走進了刷手區。
接過手術刀,顧云崢展現出了驚人的專注力和超強的手術能力,手術進行得異常之快,在法國醫生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從開顱到將腫瘤主體切凈,只用了兩個多小時。
為了確保沒有殘留,顧云崢又用電凝在剩下的組織上進行了處理,隨后他吩咐助手道:“再取兩塊組織送病理。”
助手應聲,接過器械用力一夾,原本只是想取下一塊組織,卻在這時,變故突生,不知道是什么情況,變異的血管突然破了,血一下子滋了出來。
助手沒想到在最后出了這樣的岔子,有些慌了:“顧醫生!”
“手別動!”顧云崢先命令助手不要貿然撤出,以免血管損傷更大,隨后飛快地用鑷子和止血鉗,找到出血的部位,進行夾閉止血。
手術室的眾人紛紛松了一口氣,就在他們松氣的當口,再看顧云崢,只見他已經對血管進行了仔細的修復,手法流暢、動作利落,順手將兩塊標本也取了下來,遞給護士,說:“拿去送病理。”
一旁的護士用標本袋裝好,送了出去。
這之后他快速將手術收了尾,出去后看到蘇為安的手術室只剩下幾個人在收拾屋子,蘭姐告訴他:“手術很順利,蘇翻譯已經轉到病房了。”
顧云崢點頭致謝:“我去病房看一眼。”
然而剛出手術室大門,他就被門口等著的警察叫住了,姜慕影跟在旁邊幫忙翻譯:“顧醫生,關于早上發生的搶劫案我們有點事想問你。”
顧云崢一愣:“搶劫案?”想了想又覺得恍然,這大概就是蘇為安被傷的原因,他問:“是蘇為安被搶了嗎?”
得到的卻是否定的答案:“不是,當地一位婦女被搶了,蘇為安見義勇為,沖上去幫忙抓劫匪來著。”
幫忙抓劫匪……
顧云崢只覺得自己怒氣上涌,快要炸了。
什么見義勇為?蘇為安這分明就是在找死!他是瘋了才會擔心她!
顧云崢是黑著臉跟警察做完筆錄的。
他走到蘇為安的病房門前,最終卻沒有推門進去,賭氣一般轉頭走了。
晚上的時候,顧云崢又很“巧合”地路過了蘇為安的病房門口,從門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了看,只見蘇為安干裂的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要水,他專程去到手術室把蘭姐叫了出來,請她幫忙去照看蘇為安。
蘇為安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里她看見自己倒在血泊中,她用盡全力想要捂住自己的傷口,可伸手卻怎么也觸碰不到那淌血的口子,她覺得自己仿佛飄浮在空中,離倒在血泊中的自己越來越遠,她拼命地想要回去,卻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她著急到大汗淋漓,在這時聽到顧云崢焦急的聲音:“蘇為安,醒醒!”
醒醒……
這之后眼前的場景如云霧過,她拼命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蘭姐的面容。
“醒了?”
蘇為安有些吃力地點了下頭。
蘭姐用棉棒蘸水潤濕她的嘴唇,說:“你這一覺睡得也太久了,嚇得我們還擔心你出了什么意外。”
蘇為安虛弱得說不出話,只是盡力揚了揚嘴角示意自己沒事,視線在房間里轉了一圈,卻并沒有看到顧云崢的身影。
蘇為安的行李箱在出事那天落在了街頭,丟了,生活必需品還有換洗衣物全都沒了,多虧蘭姐給她買了新的;她稍稍好轉的時候可以吃流食,蘭姐給她帶過兩次稀粥;病房里的蚊子多,蘭姐還給她買了新的蚊帳。蘇為安堅持一定要還給蘭姐錢,甚至使出了“你再拒絕我我的傷口就要疼了”這招,然而蘭姐也一概不收。
蘭姐安撫蘇為安道:“你不用急,這不是我的錢。”
蘇為安有些意外,一怔,問:“那是誰的?”
蘭姐看了她一眼,說:“你猜得到。”
顧云崢。
蘇為安低頭,沉默了一下,才說:“我總是給他找麻煩,他這幾天沒來看過我,我還以為是他根本不想理我。”
“他本來是說要過來看你的,但跟警察做完筆錄以后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好像有點生氣,就把我叫過來了。”
蘇為安自然明白顧云崢在氣些什么,大概是覺得她又不自量力,是在找死。
那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許連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此時此刻,她無比感謝自己還能活著。
“蘭姐,可不可以幫我請顧醫生過來?我想當面向他道謝。”
無論是從路上救回她還是現在的照顧,她要謝他的太多。
蘭姐有些為難:“我幫你去叫他沒有問題,但以顧醫生的風格來說,他要是不想來,我叫他也沒有用。”
蘇為安沉吟了一下:“那你跟他說我不明原因頭疼,請他來會診。”
職責所在,就算顧云崢不信,他依舊要來查看。
果然,顧云崢真的過來了,是公事公辦的態度。
“頭疼?”
蘇為安點頭。
“哪兒疼?”
蘇為安在自己頭后面隨便指了指:“這兒。”
“你不是上過我的課?我就是這樣教你的?”
蘇為安有些委屈地癟了癟嘴,再開口時,嚴謹了一些:“左枕部有持續性的隱痛,程度可忍,休息可緩解。”
顧云崢走近,雙手從兩側繞到她頭的后面,那一瞬間就像是將她擁進了懷里,蘇為安的心莫名一動,就像是下樓梯時一腳踩空。
他在她描述說疼的地方壓了壓,問她:“這樣疼嗎?”
蘇為安下意識地應聲:“嗯。”
顧云崢松開手,問:“這是你睡覺就會壓到的地方,你說壓著疼,但休息的時候還能緩解?”
意識到自己失言,眼見著糊弄不過去,蘇為安尷尬地一笑:“其實也沒別的,就是想到欠了顧老師這么多的債就頭疼。”說著,她供出一張銀行卡來,“人情債我暫時是還不了了,這些東西的錢還是要還的,密碼是我生日,0707。”
顧云崢低頭看了一眼,沒接。
“你倒是實在,也不怕我把你銀行卡里的錢都卷跑了?”
“那不會,顧教授您不是這種人。”她給他戴高帽,隨后又得意地挑眉笑,“而且我算過了,交完住院費剩下的錢差不多也就剛好夠還,也不是你想卷就能卷的。”
她這樣多少有點賣乖的嫌疑,顧云崢睨她,想生氣卻又生不起來,只好說:“不用了,你之前辭職的時候沒領剩下的工資,是用這個錢給你買的東西。”
蘇為安才不信這些,說:“那我工資可夠高的!”
顧云崢應:“嗯,我教過的學生,身價自然高點。”
就教過她一節課,這還把老師的身份搬出來了?
蘇為安得寸進尺地道:“那,顧老師,我還想吃西瓜、荔枝、蟹粉小籠包、燉排骨和烤雞腿行不行?”
直接給她開滿漢全席算了!
顧云崢瞪了她一眼,對她的胡鬧言論不予置評,轉身就要離開。
蘇為安突然叫住他:“顧云崢!”
他停下腳步。
“謝謝。”
她的聲音很輕,但語氣認認真真。
謝謝。不只謝他在危難關頭相救,不只謝他不吝財物的照顧,更是因為他點醒了她。
她想活著,不再去想什么生命的長寬高,就好好地、開心地過好現在的每一天吧!
顧云崢沒有回答,只是唇角是微微上揚的。
他拉開門,出了病房。